第49章 各有各的不幸
第一遍自習的鈴聲響過後,同學開始陸陸續續的回到教學樓裏,剛剛熱鬧嘈雜的操場頃刻間空了下來。趙嘉宇走到教學樓門口,掏出自己的手機對着門口的雪人照了張像,用彩信發給了劉微,然後跺了跺鞋底的雪,進了樓裏。
樓裏的暖氣給的很足,學生們進了班級搶着把自己的手套圍脖帽子烘在暖氣上,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換上了校服外套,又着急忙慌的趁着老師沒來把早飯塞進了嘴裏。方萌的頭發結了細碎的冰碴,陸菲擡手将它摘了下來說:“你進來坐,暖氣還挺熱的”。
方萌搖了搖頭:“我不冷,你多暖會手”。
教學樓裏傳出了朗朗的讀書聲,門衛大爺遛遛達達的走到教學樓邊,把昨天吃剩的半根胡蘿蔔插在雪人上,他退後幾步仔細的端量了一會,才滿意的溜達了回去。
下課後陸菲趁着方萌不在悄悄出了門,她從四班後門玻璃的一角看了看,攔住了一個要進門的同學,把手套遞了過去說:“同學麻煩你把這個放吳昊桌子上,不,不用叫他,直接放那就行。謝謝了。”那同學莫名其妙的接過手套,陸菲松了口氣,她一轉身看見方萌倚在窗臺歪着頭看着她,陸菲臉一紅,扭捏的走了過去,小聲說:“我還點東西。”
方萌輕聲應了一聲:“好,我知道。”陸菲用餘光瞟了瞟方萌的臉色,見他還是常色才擡起頭看着他,然後兩個人相視着微微笑了。
“老陸,一會兒什麽打算?整點,再摸兩把?”劉鐵鋼脫下手套,撣了撣身上的灰,邊問陸正平。
“不了,我早點回家,你弟妹還在家等我吃飯呢。”陸正平關了機器的電源又檢查了一遍答道。
“完犢子玩意,是不是怕媳婦生氣?”
“沒,沒有。”
“那這樣,咱們就随便整點羊湯,喝點小酒唠會嗑。喝完咱都回家,行吧。”
都是平時經常一起玩的人,也不好拒絕,陸正平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幾個人找了家羊肉館,點了羊湯和小菜,倒上了酒,邊抽煙邊等菜。
店裏新來的服務員将冒着熱氣的羊湯放在幾個人面前,于大勇眼睛在她胸前叽裏咕嚕的來回亂轉,等她出去了于大勇彎下腰壓低聲音對幾個人說:“诶,我說,這位發育的不錯啊。”他說完龇出發黃的牙猥瑣一笑。
陸正平吐出嘴裏的煙說:“你可有點正形吧。”陸正平又吸了兩口,煙扔在地上踩滅随口問:“我怎麽從回來就沒看見小馮?”
劉鐵鋼嘿嘿一笑:“那個完蛋玩意這陣子正鬧離婚呢,哪有心思上班啊。”
“為啥?這不剛結沒多長時間嘛。”陸正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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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鐵鋼滋溜喝了口羊湯,吧唧了兩下嘴說:“他家那娘們給他綠了。”他說完,桌上的其他幾個人心照不宣的互相使了眼色,一起哈哈大笑了出來。他們笑了一會,劉鐵鋼接着說:“聽說那女的參加同學會,遇見自己初戀了,後來一來二去的就把這綠帽子給小馮戴穩喽。要我說小馮是越找越瞎,這位還趕不上上一個呢,上一個頂多嫌棄他窮點,但好得沒像金蓮一樣,是吧。”
桌上的幾個人滋遛滋遛的喝着湯附和着:“就是,可不……”唯獨陸正平沒動,他盯着從碗裏升起的白氣目光有些散。劉鐵鋼推了陸正平一把說:“胡椒面再給我點,看你那樣,人家家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別是你看上人家媳婦了吧。”
陸正平往碗裏加了點鹽,罵道:“滾犢子。”
幾個人喝着湯,笑着罵:“小馮這個崽子挺會玩的,兩年沒到結了兩次婚了,大夥跟着趕了兩回禮了,說不定過幾天還得再趕一回。”陸正平沒接茬,他悶悶的喝了兩口湯,不知道是不是羊肉摻假了,他一點味道也沒喝出來。
幾個人等着菜上齊了,舉着杯開始喝酒,酒杯在滿是煙的小屋子裏乒乒乓乓的撞在一起。冬天裏熱辣辣的酒一下肚,将剛剛喝了羊湯的那點熱乎勁全激發了出來。幾個人轉了話題,開始抱怨着這幾個月的工資比前段時間更少了些,坐在桌上的大半都是家裏唯一的工作者。到了這個歲數,上有老下有小的,本來錢就不夠花,這不知怎麽的工資開的又越來越少。大家問過幾回,上面回答的含含糊糊的,說是社保錢漲了。大家具體的也不太懂,但畢竟心裏都不舒服,就着酒也越聊越氣。
一杯白酒下肚,身上出了汗,劉鐵鋼把毛衣一脫,砸在旁邊的空椅子上開始罵:“咱們廠子裏那幫王八蛋,就知道克扣咱們工人的補貼,見錢眼開的玩意。”他的表情厭惡至極,朝地上吐了口痰接着罵:“我跟哥幾個說實話,今年錢主任退了,我惦記着這個名額,趕緊領着媳婦去送了兩瓶五糧液,結果人家連正眼都沒瞧,翻着白眼冷着臉直接給我倆轟出來了。你們不要覺得自己也就少開個三十五十的,咱這麽多人,他們每個月不少貪。這不,都養刁了。”
他罵的非常突然,以至于陸正平夾菜的手一滑,将辣椒掉進了湯碗裏。陸正平用勺舀出辣椒,拍了拍劉鐵鋼的後背說:“鐵哥小點聲,隔牆有耳。”
“有沒有能咋地,急眼了老子端平了他一家。”劉鐵鋼的眼睛發紅,顯然酒勁上了頭。
于大勇沒勸什麽,靠在椅子上往後一仰,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慢慢吐出去才緩緩開口道:“鐵哥,這事我真能理解你。我知道你就是為了主任能多開五百塊錢才張這個口的,不然就你這脾氣還能舔着臉上趕着他們?受這幫人的委屈。”
劉鐵鋼看了看于大勇,拿起酒杯悶頭喝了一口,這酒是飯店自己泡的,酒勁極大,他喝的急,這一口酒嗆在了喉嚨裏,辣的他眼睛疼。劉鐵鋼吸了吸鼻子說,自嘲的笑着:“真不怕哥幾個笑話,剛才說人家小馮,其實我過得比人家還糟心呢。俺家老頭老太太上歲數了,天天不是這疼就是那癢的,見天盯着和我要錢看病。你嫂子那個敗家娘們啥也不會幹,天天就知道在家打麻将。不能說,一說就急眼,就要和我離婚。你那大侄女也不省心,在大學裏處了個對象,天天打電話催着要錢,不給就哭就鬧就要和我斷絕父女關系。我現在一聽電話響都害怕,那個家真是一分鐘也呆不下去。”
于大勇把煙扔地上用腳使勁踩滅,又點上了一支猛的吸了一口,他緩緩吐出煙,聲音發沉的說:“鐵哥,你這不管咋說,還有媳婦孩子的。我今年34了,一個還沒娶上呢。我這一個月工資都不夠我弟弟進醫院紮一針的。你這是有家不願意回,我呢,想回家都沒有。”
一桌人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着煙,緩緩上升的煙積在幾個人的頭頂,缭繞在幾個人的身邊,用手一扇煙就散了,但沒過多一會又重新聚積了起來。陸正平聽着他們抱怨着工資少、幹活累、家各種各樣的屁事,聽着他們從爹罵到娘最後罵到了飯店門口那條狗,他心裏的那一絲光亮又被堵上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賭的呢?九九年冬天,白英犯了急性闌尾炎,送進醫院說必須馬上手術,讓他準備一千左右的手術費。那段時間他倆把所有的錢都用在了買房上,除了生活費,手裏剩下的也就是一二百。醫院催的緊,陸正平也不敢耽擱,跑到了醫院外的小賣店裏,拿着電話本把自己家能求到的親戚、朋友挨個問了一遍。那些年他倆窮,能不能還上是件說不準的事,誰也不願意把辛苦賺來的錢當做賭注。小賣店的老板把飯端到餐桌上,看了一眼一個接一個打電話借錢的陸正平,小聲和媳婦嘀咕了一句:“窮鬼,一會兒可別給不上電話費。”
白英手術的錢最後是白英的姐姐,她趕來醫院的時候,白英正在做手術。本來大夫是不同意的不繳費先做手術的,但陸正平一再相求,差點跪下,又一再保證錢馬上就送到,醫生這才點了頭。白英姐姐到了醫院沒說什麽,交了手術費又和咬牙忍着眼淚的陸正平囑咐了一句:“下次有這樣的事早點說。”陸正平道了謝,看着收款的護士刷刷的點着錢,心裏對錢産生了從未有過的渴望。
剛開始的時候他就是玩點一兩塊錢的撲克,贏了幾次後開始漸漸加了金額越玩越大。賭局就是這個樣子,沒人願意輸,更很少有人願意在贏時适可而止,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到了現在這樣。他戒不了賭,哪怕是把陸菲的學費輸光了,哪怕是白英要離開他了,哪怕是這個家要散了……起初他賭是對金錢的貪念,後來漸漸變成了陸正平的一種人生寄托,每次他遇到麻煩事,糟心事就去賭幾把。那個小場子裏的片刻歡愉讓他舍不得放開……
放學時方萌整理着書桌上的卷子,他想把《英語周報》折起來,翻了幾次卻怎麽也折不平整。陸菲從他手裏接過來報紙,用手背試了試他臉的溫度說:“剛才還好好的,怎麽這會兒臉這麽紅?”她把手轉過來,貼在方萌的額頭上,又試了試自己的說:“你這有點熱啊,是不是發燒了,難不難受?”
方萌搖搖頭:“沒……”他沒說完,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陸菲把他的書包拿過來整理好抱在自己懷裏:“快走,咱一會打車走。”
方萌吸了吸鼻子,伸出手要接自己書包,聲音喃喃的嗯了一聲。
陸菲閃開他的手:“我幫你拿就行,走吧。”
方萌抽出自己的書包,輕輕笑了笑:“你還沒我書包沉呢,我可不能欺負小孩。”
方萌當晚發了燒,陸菲聽見了樓上的腳步。急忙趴到門上,透過門鏡看到了方清則背着方萌,安平欣身後扶着,不住地提醒兩個人小心。等他們的腳步聲在樓裏消失,陸菲又跑到窗臺前,探着頭拼命張望着。
陸菲拿着書嘴裏嘟嘟囔囔的念着課文,心卻不知道飄到哪去了,念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記住。過了十二點陸菲聽到樓裏有腳步聲,她一喜,趕緊跑出卧室趴到門上去看,卻只看見了燈光下陸正平一張喝醉的臉。陸菲心往下一拽,手有點發抖的打開了門。
陸正平搖搖晃晃的幾乎站不住,陸菲搭上他的胳膊,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和酒味,一下嗆進了陸菲鼻子裏。她側過頭輕聲咳了兩下,将陸正平扶進門。陸正平呵呵的笑着大聲說:“姑娘,我回來了。”
陸菲趕緊把手捂在他嘴上,輕聲說:“小點聲,我媽睡了。”陸正平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然後等陸菲把手放下來,他大聲的打了個嗝。陸菲蹲在地上幫他換上拖鞋,又将他架到沙發上躺下後想去幫他拿床被子,還沒起身就被陸正平拉住,他的酒氣噴在陸菲臉上,眼神有些渙散的盯着陸菲看了一會兒,大着舌頭問:“姑娘,你,恨不恨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