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08
邵逾青抿唇,回以良久的沉默。
見他沒有回答,梁汀也沒繼續等,反而輕輕咔噠一聲關上了浴室的磨砂玻璃門。幾秒之後,水聲嘩嘩地響起,從浴室飄入邵逾青耳中。并且比之前更大,就是為了給他聽似的。
熱水從頭頂澆下,梁汀其實有些忐忑。從邵逾青家裏的環境來看,他是獨居,沒有一點女性生活過的痕跡。
要麽,他去買女人的衣服給她;要麽,他把自己的衣服給她穿;當然,還有最壞的一種可能,他把自己撂在這兒不管。
以梁汀和邵逾青的三面之緣來看,她覺得邵逾青不是沒可能會選第三種。
她閉上眼睛,洗了一把臉,水聲隔絕她的思緒,梁汀不再想下去。
潮濕溫熱的水汽氤氲整室,梁汀盯着那排毛巾看了許久,最後踮腳打開櫃子,果然看見裏面疊着的幹淨新毛巾。沐浴露的香味充盈心脾,味道略帶侵略性,像青草的味道,又不太準确,乍聞的時候不太習慣,但聞久了,竟覺得也蠻好聞。
用毛巾裹住頭發,确認不會再滴水之後,梁汀蹲下來看了眼沐浴露的牌子,是一串她看不明白的法文。
泵頭還在往外發散香味,梁汀有短暫的失神。
“逾青哥哥,我洗完了。”梁汀起身,走向浴室的門口,拉開一條門縫,探出頭。這個角度看不見客廳的全部情況,從能看見的視野裏,沒有邵逾青的身影。
這個人……不會真的……
梁汀瞬間覺得心口憋悶,視線下移的時候,瞥見把手上挂着一個牛皮紙袋子。
卡在心口那口氣,被緩緩地吐出來。梁汀挑眉,伸手拿下袋子。
袋子裏是一套純色女士睡衣,成色很新,但……沒有吊牌。梁汀指腹從後頸的标牌上撫過,頓了兩秒,換上衣服。
從潮熱的浴室裏出來,梁汀不由得哆嗦,室內溫度稍顯低。她視線整個房子亂晃,尋找邵逾青的身影。
人沒找到,只找到了餐桌上的早餐。
梁汀無聲地笑,背過手,也不再找人,索性拉開椅子坐下享用早餐。普普通通的味道,說不上多好,但梁汀心情好。
五分鐘後,她解決早餐,優雅擦完嘴,再起身時,終于看見邵逾青的身影。
只有一個側影,隔着陽臺的玻璃門,能看見他手裏一個猩紅的光點,以及淡淡的幾乎要看不見的煙霧。
“抽煙可不是好習慣。”陽臺玻璃是推拉門,梁汀倚着玻璃,看見腳邊好幾盆植物。那些植物梁汀也都不認得,但不妨礙她覺得它們好看。
梁汀蹲下身撥弄葉子,嗅見空氣中濃烈的煙味。她偏頭,才發現一旁的矮桌上放着只磨砂透明玻璃的煙灰缸,裏頭橫七豎八躺着三個煙頭。
她伸出指尖碰了碰葉子邊緣,嘀咕了句:“臭男人。”
這可是難得的真情實感。邵逾青樂了,在旁邊沙發上坐下,随手把煙灰撣進煙灰缸裏,還故意朝着梁汀的方向吞雲吐霧一番。
梁汀別過臉,掩嘴咳嗽,回頭瞪他一眼。
倘若旁人做這個動作,大抵是下頭男。可邵逾青慵懶地倚着沙發背,吞雲吐霧之間,隐約現出一雙深情眼,只讓人想起舊電影裏那些錦衣玉食的浪蕩子少爺抽大^煙,總還是好看的。
——如果不說話的話。
“怎麽?一見鐘情破滅了?”聲音很輕,沾了些沙啞,根本不掩飾笑意。
梁汀起身,又是巧笑倩兮的模樣:“哪有,我這是關心你。正因為喜歡你,所以才關心你。”
她一邊說着,一邊走近,忽然伸出手,抽走他指間燃了一半的煙,将煙掐滅在煙灰缸裏。
“抽煙容易得肺癌,還有各種各樣的毛病。而且,煙味多臭啊,煙抽多了,可不就變成臭男人了。”她着重咬字在“臭男人”三個字上,好似真的一般。
邵逾青陡然失去指間的依仗,指腹摩挲了一番,身體往前傾,忽然靠近梁汀。梁汀斜倚着矮桌,因邵逾青湊近,與他之間的距離近到能聞見他身上的味道。
除了濃烈将散的煙味,還有若隐若現的她用過的沐浴露香味。
梁汀不由自主心跳加速,強自鎮定地看着邵逾青的眼睛。
他眼尾微挑,的确是适合舊電影裏紅顏知己無數的浪蕩子大少爺形象,很有說服力。
梁汀陡然想起一句話,對視十秒鐘,你會愛上我。她不知道這是哪裏看過聽過的臺詞,在慌亂的分秒之間,無從思考這話真或假,她選擇了躲開,在十秒之前。
她不想愛上邵逾青。縱然她認為自己不會。
“你沒有女朋友,家裏為什麽會有女人的衣服?”梁汀轉移話題,繞着矮桌輕巧地轉了個圈,溜到欄杆旁。
邵逾青回身,靠着沙發背眼神戲谑地看她。
“你前女友的?”梁汀胡亂猜測。
邵逾青笑了聲,未置可否。
梁汀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沒聽說你有過女朋友啊。”
邵逾青接話:“我有沒有過女人,還得昭告天下嗎?”
這話聽起來像承認她的猜測,梁汀語塞,緩緩開口:“那既然都是前女友了,不介意把衣服送給我吧?反正你留着也沒用。”
邵逾青又笑了聲,“随你。”
他站起身,往室內去,臨進門前腳步一頓,說:“喜歡在陌生男人家裏洗澡,也不是什麽好習慣。”他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梁汀。
梁汀追上他的步伐,聲音裏滿乘着笑意:“但是你不是陌生男人,你是我的一見鐘情,再見傾心,是我的誤終生。何況,你也沒有想對我做什麽,不是嗎?”
她對甜言蜜語信手拈來,講得好似渾然天成。
面前的邵逾青忽然停下來,梁汀剎車不及,額頭撞在他後背。男人緊實的後背撞得她頭疼,梁汀擡頭,有些埋怨。
“我對小學雞沒有興趣。”他淡淡地開口。
梁汀深吸一口氣,顯然被氣得不輕,但還是維持着微笑,“我覺得,我這是青春靓麗。像你這樣的成功人士,就應該多和我這樣青春靓麗的陽光少女多接觸接觸,不然會發黴的。”
拐着彎說他老呢。邵逾青垂眸,長腿往旁邊一跨,在沙發上坐下。
“收拾一下,送你回去。”他仍舊是淡淡地宣告。
梁汀哦了聲,又說:“你能不能通過一下我的好友申請?”
“不能。”他拒絕得毫不猶豫。
梁汀撇嘴,“那我不走了,我在你們家安家。”她說着,盤腿跨上沙發,一副要做釘子戶的趨勢。
邵逾青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把僅剩的一點友好氣氛盡數打碎,他起身去接電話,而後不再打算陪她玩,語氣平靜道:“走不走?不走我可以報警。”
梁汀觑着他不怎麽友善的面色,不想弄巧成拙,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披上自己的外套,跟他出門。
下樓的短暫時間裏,邵逾青已經看了好幾次腕表,顯然有急事。梁汀沒再作聲,沉默跟着邵逾青走,她都已經拉開他的車門,邵逾青卻撂下一句:“下車,等會兒司機送你回去。”
梁汀哎了聲,眼睜睜看着邵逾青開車離開。她兀自站在冷風裏,在心裏罵了一句。
司機來得挺快,沒讓梁汀吹太久冷風。司機也沒多問一句,只是安全送她回家。梁汀道過謝,下車往家裏去。
家裏只有阿姨在,其他幾個不知道去了哪裏,梁汀松了口氣,心情大好。
倒是阿姨對她頗為關照:“三小姐,你昨天晚上去哪裏了?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麽?”
梁汀搖頭,“不用了,謝謝。”
她噔噔噔上樓,在這個兩百平兩層樓的家裏,只有她落腳的那個房間,讓她覺得相對自在。對于她的房間,她只用落腳這種詞。
梁家從不是她的港灣或者歸宿,不過是她被困在山頂不得不暫住的旅館。這旅館吵鬧、不堪,卻無法脫離。
但現在,有一架直升機飛過山頂。
她想抓住這架直升機。不論是叫邵逾青,或是別的什麽青。
既然要當服務性行業,也不必争着立表彰性建築。她不介意邵逾青怎麽想她,或者他的朋友怎麽想她,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邵逾青這家夥顯然比她游刃有餘。
關上門後,梁汀窩進被子,慢吞吞找到自己手機,看見夏曉韻的消息。夏曉韻和她的交流無非是分享一些各自覺得有趣的事情,以及各色八卦,學校裏、圈子裏。
今天的八卦來自于,隔壁班的某女同學和某男同學談戀愛後,某男同學劈腿,某女同學不願意分手,幾度挽留,甚至不惜割腕。
梁汀看完,只做了一句評價:“他們真的在念高三嗎?”
夏曉韻發來一串句號,“小姐,你不覺得你很沒立場說這句話嘛。”
梁汀是他們班級裏最不像高三生的那個,偏偏總是安居榜首,令人發指。
梁汀發了個“也是”的表情包,翻了個身,又說:“某女同學太傻,不要相信男人,只會變得不幸。”
夏曉韻深表贊同,最後問起她和邵逾青的事。
梁汀說:“總有一天,我會釣到他的。”
夏曉韻發了一個“加油”的表情包過來,梁汀扔下手機,餘光瞥見窗外的明媚天光,的确是個很好的天氣。
陽光絲絲縷縷落在手心裏,梁汀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手腕上除了青草之外的味道,該如何形容。
是狂風驟雨之後的第一縷陽光。
後來的半個月,都沒再見到邵逾青。
還是從章庭之那兒得知,他臨時出了個差,去了雲城。
梁汀的日子好像又回到以前,吃着同樣的發膩的一盤菜,有好幾次,把李月芸氣得破口大罵。梁汀看她原形畢露的潑婦模樣,心裏只覺得好笑。
李月芸和梁志遠除了梁越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梁白薇。梁白薇比梁汀大兩個月,學的是表演,立志做大明星,前些天去搞集訓,昨天回來,梁家人給她接風洗塵,陣仗頗大,倒像是慶祝她已經考上了上戲。
梁汀不得不作為陪客,無聊地應付着這一切。梁白薇從小到大,最喜歡衆星捧月的感覺,尤其喜歡她比梁汀高一等的滋味。
可惜,總處處碰壁。
梁白薇漂亮,梁汀更漂亮,學校的男生們顯然更喜歡梁汀。至于學習成績,更沒得比。因此梁白薇不願意放過任何能踩梁汀一腳的機會。
“李老師說了,他願意給我寫介紹信。”梁白薇看一眼梁汀,不滿意她的走神,“有人脈果然好,爸媽,明天的晚宴,帶上梁汀一起吧。”
梁汀不懂梁白薇前後語的邏輯,不過她并不需要邏輯,她的邏輯就是,不讓梁汀好過。
“不用了吧,我去也沒什麽用。”
梁白薇斜着眼觑她,“誰說沒用?聽說上一回,你不就讓邵逾青送你回來了,再努努力,不就能夠上邵家了。”她明擺着是嘲諷。
梁汀卻當是鼓勵:“好,我繼續努力,争取成為邵夫人。”
梁白薇切了聲,“夢裏什麽都會有。”
梁汀低頭吃東西,沒再參與他們的話題。
夢裏的确什麽都有,溫暖的房子和壁爐,燃燒的火焰,燒得梁汀喘不過氣來。她睜開眼,劇烈地喘息,吞咽兩聲,潤過幹涸的喉嚨。
她很久沒夢見媽媽。在夢裏,她好像還是以前的樣子。
梁汀抱着膝蓋,很久沒回神。
那天邵逾青離開,是因為公司又出了些別的岔子。等開完會,才接到下屬電話,問他上一次送來的樣衣,是否可以。
邵逾青還未來得及看那樣衣,便送給了梁汀。
在這半個月裏,那是為數不多他短暫地想起梁汀的瞬間。
在那個瞬間,他想起梁汀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眼白很澄澈,眼尾微垂,看起來無辜無害。
“等會兒真不下去應酬了?來都來了,就躲在這兒?”章庭之笑他。
邵逾青收回思緒,捏着疲憊的眉心,“不下去了,應付他們也不是件輕松的事。”
“行,那我自己去了。哎,不知道今晚她來不來?聽說她處境不太好。”章庭之沒指明這個她是誰,邵逾青卻飛快地明了。
他沒回話,章庭之也沒繼續,“那你歇着吧,過兩天就是你生日,你想怎麽過?咱們哥幾個肯定給你操辦得像模像樣的。”
邵逾青說:“別,不勞你們操心,我陪老爺子吃頓飯就夠了。”
“行吧。”章庭之走了。
耳邊清淨下來,邵逾青一下飛機,就來了這兒,他已經二十一個小時沒合眼,困倦加身,慢慢地睡過去。
再醒來,是被類似吵架的動靜吵醒的。
邵逾青不悅睜眼,擡手遮去大半燈光,看見章庭之的背影在窗前站着,咋咋呼呼地叫起來,“哎喲,我的天……”
“什麽?”
“追你那妹妹,和人吵起來了,動靜挺大的,不會要動手吧。要勸一下嗎?”
邵逾青剛坐起身,腦子都沒清醒過來,也沒縷清章庭之說的話,已經聽見樓下摔碎東西的聲音。伴随着悠揚的音樂,像抓馬舞臺劇。
“……梁汀……”急促而又氣急敗壞的聲音。
邵逾青太陽穴突突跳起來,起身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