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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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的這個春天,祝富華十七歲,他青蔥正好,個子高挑,模樣漂亮,活得沒目标也沒趣味,舊自行車又被修理了一次,可能會在某天徹底壞了。
在新院子的樹上一待就是大半天,綠色葉子還沒完全長出來,房頂上灰色的瓦片整齊排布,由最近處往最遠處延伸,天是最淺最淡的那種藍色,風還很涼。
或許,此種景象是充滿希望的,是許多文章裏所說的閑适早春,可祝富華不懂這些,他只知道每個白天都過得一樣,走街串巷幾次,再吸幾根煙,回到院子裏把破自行車擦幹淨,吃媽媽做的飯,再把奶奶給的零錢放進褲子口袋裏。
下午回到家,裹着二姐夫給的舊大衣睡了一覺,當祝富華再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院子裏亮着暗黃的燈泡,堂屋有很多人說話,比蜜蜂窩裏還嘈雜。
祝富華從床上下來,他上身是毛衣,下身是短褲,還沒出卧房的門,就聽見有人在哭,是女人的哭聲,大概是媽媽在哭。
在堂屋門前和祝寶女撞了個滿懷,寶女紅着眼,穿了一件暗绛色的皮衣,她的生活比從前好了些,人也比從前胖了些,祝寶女沖進堂屋就下跪,哭得渾身抽動。
到這時候,祝富華才得知家裏真正發生了什麽。
爸爸祝有才在廠子裏出了意外,才五十三歲,算不上十分年長,身體健康,沒什麽病。
廠子裏共事的叔叔們來了四五位,還有一位陌生人是廠裏的領導,另外有兩位鄰家的女人,一位攙扶王月香,一位照顧昏倒的祝李氏。
“富華,這可怎麽辦?家裏的天塌了。”這是祝寶女在竈房裏對祝富華說的話,她打算做些餅,給明天早上來幫忙的人吃,小米粥是給媽媽和奶奶的,這之前,寶女還去巷口鋪子裏借電話,與二女、三女、四女、引男都聊了天。
祝富華坐在爐子旁邊,烤自己凍得僵硬的雙手,他的眼淚彙聚在鼻尖上,一大顆一大顆地掉下去。
“大姐,怎麽辦?”祝富華無措地問。
祝寶女已經和好了兩大盆面,她花十幾年光陰練就了一手好家務,雞蛋攤得薄圓,米粥熬得濃郁,她坐下了,和祝富華頭頂頭,流着淚說:“富華,幸虧爸有了你,真的,幸虧有了你。”
祝富華用手掌心胡亂地抹眼淚,他沉默了好一陣,就猛地站起來,沖了出去。
祝富華真的怕了,怕窮,怕家支離破碎,怕沒錢花,怕奶奶和媽媽傷心,怕曾經算不上安逸的安逸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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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着破自行車在街上兜到後半夜,祝富華在巷口空蕩蕩的路上打着車鈴,路邊有個人僵直地站着,看到了祝富華之後,她便立刻打着手電筒迎過來。
“華,急死我了。”是呼吸急促的三女,她把圍巾裹在頭上,穿了一件很薄的夾衫,這時候還是天涼,到這個點鐘,人吐出去的氣都是白色的。
三女說:“華,你別亂跑了,我沒敢告訴媽你不見了,一個人找到現在。”
祝富華從自行車上跌跌撞撞地下來,他就穿了件毛衣,在初春的淩晨冷得顫抖,要去握住祝三女的手,祝三女卻把熱乎乎的手絹塞進他衣袖裏,手絹裏包着一截烤白薯。
“熱的,我從家裏帶的白薯,你姐夫的學生送的,”祝三女理着祝富華被風刮亂的頭發,說,“怕你餓。”
“爸沒了,”祝富華吞了好幾口冷風,又餓,所以胃疼,他慢吞吞地重複一次,“爸沒了。”
“別難過,還有姐姐呢。”
說着話,三女就哭了,她推着自行車,在暗沉沉的巷道裏走,祝富華跟在她身邊啃烤白薯。
祝有才死後七天下葬,沒有古樂也沒有道場。
樹頂的綠色濃了一分,風暖了半分。
祝富華揣着錢買煙,坐在賣部門前的石板上吸了兩支,遠遠就看見了穿着大衣和毛線裙的祝引男,祝有才去世七天,這是她第一次回來。
祝引男的手上有個皮面的新潮手提包,她描着漂亮的細眉毛,嘴巴染得豔紅,頭發是燙過了,烏黑又蓬松,像雲一樣堆在肩膀上。
“哎!”祝引男站在幾米之外喚他,說,“才多大的人啊,這麽吸煙,你也想早死嗎?”
“五……五姐。”
祝富華掐滅煙頭站起來,無措地看着祝引男。
“我去上海了,今天早晨才回來,沒來得及睡覺。”
“爸沒了。”
“我知道啊,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才不回來。”
于是,這個下午,附近鄰裏們看到花枝招展的祝引男在前面走,灰頭土臉的祝富華在後面走,倆人隔了好幾米,半句話都不說,祝引男刻意走得很快,祝富華就加快了步子追她。
進了家門,祝引男像個客人一樣在堂屋裏坐下,病中的祝李氏顫顫巍巍進來,說:“引男回來了。”
“你身體還行麽?”祝引男皺了皺眉頭,問道。
祝李氏坐在椅子上,捂着悶痛的心口,說:“我不太好,可能也沒治了,可是你爸,年紀輕輕就沒了,你都不回來給他點張紙,昨天下葬,你今天回來。”
“老太婆,我早就說過了,我樂意怎麽樣就怎麽樣,我對你們再不好,都沒以前的你們狠心,要不是算命的說留下我就能有兒子,我早就被我爸掐死了。”
一開始祝引男還心平氣和,到了後來,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祝李氏,将牙關咬得死緊。
“沒人說要掐死你。”
“老太婆,我今天能回來是看姐姐們辛苦,不是因為可憐你和我媽,”祝引男含淚的眼睛輕輕眨動着,後來,視線便落在了祝富華身上,她說,“更不是可憐你的寶貝孫子。”
祝富華的指甲,幾乎要陷進他手心的皮膚裏。
他慌亂地喘息,卻沒辦法有底氣地回擊一個字,祝引男是強硬的,這種強硬從許久的悲哀裏滋長,讓人被恨和逆反填滿。
後來,王月香留了祝引男吃飯,除去在外地念書的祝四女,其他人都在場,全家只剩下祝富華一個男的,他埋着頭啃饅頭,又擡起眼睛将圍坐着的人一一掃視。
奶奶是羸弱的,媽媽是憔悴的,祝寶女系着圍裙,總是站起來給每個人夾菜,祝二女是科長太太了,脖子上有個漂亮的蝴蝶墜子,祝三女捧着碗對祝富華笑,漂亮的眼睛眯了起來,帶着無聲的安撫。
祝引男不看向祝富華,也不看向任何人,在這個時候來這裏,她打扮得光鮮亮麗,是很刻意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