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

第58章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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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個盛夏還沒到來的時候,連長的電話親自打到了祝寶女門上,她那天坐在窗前擇青菜,房東女人頂着濕漉漉的頭發跑進了門,手腕上的泡沫都來不及沖幹淨,她喘着粗氣,說:“你快把菜放下,你兒子單位的電話打過來了,不知道有什麽事。”

“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祝寶女絲毫沒什麽特別的想法,劉豐年快要複員了,來消息是常事,她想着,他大概要囑咐她忙碌就業的手續,她說,“他快回來了,以後就在城裏上班了。”

窗前的矮桌子上放着一笸籮新鮮的小白菜,祝寶女摘了沒多少,大部分還是帶着梗的、沾着泥的,陽光在地上印出松散的菱形。

天還沒特別熱,但已經很熱了,從大門口到營房,不知要跑幾百步,蔣傑頂着滿頭的汗,顧不上回應路上遇見的問好,他上了樓,一把推開宿舍的木門,李智楠上前來跟他敬禮了,一邊哭一邊敬禮。

“還沒收拾好?”蔣傑把手中的帽子扔在了地上,他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皺眉,二話不說就往床下面鑽,他又站起來去開劉豐年的櫃子,說,“李智楠,沒多少東西,能帶的就帶着吧。”

“是,排長。”

“不要覺得麻煩,我們做不了別的了。”

說過想考大學,所以櫃子裏還放着一本理工的書,書上面是用牛皮紙保護着的筆記本,裏面的字全是大氣端莊的正楷,一只鋼筆,已經掉了半數油漆,卻還在用着。

先是隐忍地落淚,後來,從鐵皮煙盒裏翻出劉豐年穿着常服的半身照,李智楠忽然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他一只手撐着床架,一只手攥着照片,拱起了脊背,把臉深深地埋下去了。

初夏的陽光、綠樹、花骨朵,全都不再是希望,而像一種離別時的故作欣喜,蔣傑背對着李智楠,他把櫃子裏的衣服也取了出來,還有字典和劉豐年的日記本。

“班長,班長,就剩三個月了呀,你說要好好過完這一生,說想考大學,”不只是淚水,李智楠的口水鼻涕全在往下落,他已經崩潰到快要癱軟在地,他說,“我們還等着看未來的嫂子長什麽樣,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宿舍裏只有兩個人在,卻像是有兩個世界,一個悲情又哀嘆的,一個寂靜也沉默的,蔣傑翻開了劉豐年的日記本,扉頁上寫起始日期和買本子的地點與緣由,第二頁就是正文了,用的是藍墨水,字比筆記上略潇灑。

劉豐年的世界裏,仿佛很少有什麽愁思,要麽就是理想,要麽就是思考,要麽就是抱負,他甚至記下了班裏每一位戰友的生日,也寫了每次聯誼、聚餐的趣事,寫文藝彙演的時候有哪些節目,還寫探親之前為母親準備了什麽禮物……

甚至寫:和排長一起去街上買了個蛋糕,是給傷員準備的,我也很想買個蛋糕,倒不是因為多嘴饞,而是想讓媽媽在過生日的時候也吃到蛋糕。排長對我很好,請我喝汽水,還問我缺不缺錢花,我說我從小就攢錢,所以從來不缺錢,他又問我今後想做什麽,我說我還沒有打算,他說讓我以後當他的領導,這樣他就可以像我欺負他一樣欺負我了,但我根本沒欺負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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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張手撕的白紙露出來了,蔣傑翻開那一頁将紙塞回去,那是大半年前的某天,日記的內容只有半首詞,寫的是: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再向後翻一頁,沒能看很久,蔣傑就把本子合上了,後來,他繼續和李智楠一起收拾東西,把日記本也放進去了。

劉豐年離開的日期才是三天之前,他終于将擁有一直盼望的軍功章。

那天的任務來得兇險又緊急,劉豐年飯碗裏還剩沒吃完的半塊餅,他坐在車廂裏打了個噴嚏,問李智楠:“我是不是在發抖?”

“沒有。”

“我怎麽覺得……我抖得這麽厲害呢?”劉豐年又伸手摸了一把槍,他忽然笑了一下,說,“可能是昨天晚上洗澡感冒了。”

劉豐年的笑容,就此留在林蔭道上遮了篷布的車廂裏,再見他時,天已經黑了,李智楠的臉頰上還留着白天的血痕,靴底的泥土在醫院走廊上留下星星點點的腳印,他跟随副排長,副排長跟随蔣傑,蔣傑就穿了髒破的褲子以及襯衣,他轉過頭來,只說了幾個字:“在外面先等一下。”

冷白色的燈光照着冷白色的地磚,也照着冷白色的牆面,嫩綠色牆裙在角落處有了斑駁,蔣傑揉了一下眼角,當他低頭的時候,才發現指縫裏的血跡沒有洗幹淨。

蔣傑慌張到不知道該做什麽了,他把髒兮兮的手往襯衣上蹭,襯衣最底端那顆搖搖欲墜的扣子掉在了地上,蹦了兩下,然後滾遠了。

在從門外到門裏的幾秒鐘時間裏,蔣傑再次去不久前和劉豐年見面的場景,就是十幾個小時之前,早晨,在食堂裏,沒說什麽話,也沒反常地多看他幾眼,這只是連隊裏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天氣稱不上好也稱不上壞。

似乎是氣息過剩,也似乎是氧氣不夠,所以,蔣傑把呼吸的節奏換了幾次。當他俯身去掀那張漿洗過後雪白的被單時,眼淚把眼窩和鼻翼弄得很癢,他輕輕皺眉,想緩解一下伴随着極端悲痛的緊張。

将被單翻開幾十公分,在露出鼻梁時細致地折疊,蔣傑擡起通紅的雙眼,咬着牙,喊道:“李智楠,孫巍,你們進來看看吧,進來看看!”

語氣不算是激昂的,只能算悲哀的,蔣傑拖着李智楠的領子就往前拽,他說:“你自己看看,看看你忍不忍心,你忍不忍心?”

李智楠不反駁沒有緣由的責怪,更不可能生氣,他只是哭,沒進門的時候就在哭,進來了,于是哭得更狠,他趴在劉豐年的遺體上,一邊哭一邊大聲喊着:“班長,班長……”

蔣傑繼續将被單往下翻,劉豐年的整張臉都露出來了,他的面容平和,像是在睡覺。

“劉豐年是我見過最好的兵,”曾經,蔣傑這樣對連長說,“他是有活力的,有理想的,什麽都有,比我強太多了。”

出了門走遠了,十幾米之外仍然聽得到李智楠的哭聲,在牆裙斑駁的地方轉彎,就是一處昏暗的樓梯間,蔣傑靠在牆上,然後蹲了下去,膝蓋處的布料蹭得臉頰發麻,顫抖的胸腔中傳來了氣息振動的聲音。

大約是幾十天前,蔣傑和劉豐年說起那幾條命運多舛的金魚的故事,劉豐年緊張得抿嘴又皺眉,後來又承諾,說:“我一定要賠,等回家了給你買幾條。”

“我可沒時間養。”

“那我幫你養啊,”劉豐年躺在地上修連裏的貨車,他伸出半個身子從一旁夠扳手,對蔣傑笑了一下,又鑽回車底下,說,“到時候咱們都見不了面,我一看到魚,就能想起你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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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難說得清這到底是什麽,或許真的是悲傷的一廂情願,然後留下白紙一樣連殘局都不剩的結果。蔣傑對藍小姐是真的,更是全心全意的,或許在他這兒,豐年原本比不上藍小姐百分之一重要,可現在,他成為了他一輩子都會痛惜的人。金魚從它出現的那天起就是錯的,它死去,後來養魚的人也死去。對于這條線,我并沒有用太多的故事堆疊,它像是水墨中似斷非斷的一筆,我希望對這條線的理解是豐富的、朦胧的、沒有限制的,不需要贊頌深刻的愛,因為或許原本就沒有,只需要去感受,像是閉上眼睛觸碰幾滴雨,然後想象是白天或者黑夜,春或者秋。每個人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樣,這也是我想要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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