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七瓣

淩晨的醫院安靜的有些吓人,病房內偶爾會傳出病人痛苦的□□，而也不知是在何處，家屬悲痛的哭泣和叫喊也隐隐入耳,這樣的聲音意味着在醫院裏，又離去了一個被病痛飽受折磨的人。

相比之下,江秋袅和賀庭葉這邊就顯得安靜許多。

江秋袅一直就着這個姿勢抱着賀庭葉,承受了他大半的重量,頸窩處的淚水已經變涼，順着她的脊背流了下去。

江秋袅的心同樣也疼,即便賀章現在仍舊是她的賀叔叔，在聽聞這個噩耗後她仍舊會為了賀章哭泣，只是她沒有意料到，賀庭葉會哭。

這段時間以來，她看習慣了賀庭葉的故作堅強,便真的相信了他是堅強的,她以為他永遠不會被打倒,可是此時此刻，她抱着他，才發覺賀庭葉不過也是個孩子,一個深愛着父親卻又失去了父親的孩子。

從楚靈去世後，賀章沒有再婚,他一個人拉扯着賀庭葉長大，成長的道路上，他這個第一次做父親的人也顯得經驗不足,對賀庭葉的關愛和呵護少之又少,取而代之的是嚴厲與高要求。

而從小沒有母親關愛的少年孤僻又叛逆,總是和賀章對着幹,他讓他成為一個翩翩公子，他就偏要逃課打架做校霸，連賀章都一度打算不想管他了。

直到後來賀章生病，賀庭葉一夜長大，十幾歲的男孩子替父親扛起了一半的家。

他們相依為命，共同度過無數個日夜，賀庭葉其實根本不讨厭賀章對他嚴厲，在他長大後他才明白賀章為他做了有多少事情，賀庭葉希望上天可以多給他些時間來報答賀章的養育之恩，一向不相信許願可以成真的賀庭葉卻也真的在生日那天許下了一個願望。

他希望，賀章可以陪他度過今年。

他的願望成真了，賀章真的迎接到了新年，跨年煙火綻放的那一刻，賀庭葉握住賀章的手，和他說，爸，新年快樂。

睡夢中的賀章竟然回握住了他。

賀庭葉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奇稛的。

只可惜，奇稛并不是永遠存在。

賀章在度過新年十二分鐘後，病情突然惡化，陷入了昏迷，賀庭葉雖然遵循賀章的意願讓他安心離去，可他真的無法看着賀章在他眼前一點點停止呼吸，于是他還是又任性了一次，帶賀章去了醫院，希望醫生可以再救救他的父親，再争取一點時間，哪怕是一天都好。

但還是，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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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和他說。

……

稍晚的時候，江臨故和安黎也趕到了醫院，江秋袅陪着賀庭葉在給賀章辦理相關手續，安黎見到賀庭葉，忍不住紅了眼，走上前将他擁住。

賀庭葉的身子微微一僵。

安黎拍了拍他的背，溫柔地撫摸着，和他說：“庭葉，媽媽在呢。”

賀庭葉攥了下拳，喉間一哽。

江臨故從賀庭葉手中抽出繳費單子，“這邊我來處理，你們兩個先去休息。”

“沒事我……”

“沒事什麽沒事。”江臨故故作嚴肅，指了指賀庭葉和江秋袅，“看看你們臉色差成什麽樣子。庭葉，後續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做，現在先去休息。”

安黎也說：“是啊，你們先休息，這邊交給爸爸媽媽。”

江秋袅拉了拉賀庭葉的衣角，勸他：“那我們先回去吧，你先睡一覺，睡醒了再忙。”

賀庭葉的狀态确實不太好，于是跟着江秋袅回了家。

躺到床上之後，江秋袅像前幾天賀庭葉安慰她那樣，把賀庭葉抱進了懷裏，她環抱着他的頭，讓他靠在自己胸前。

江秋袅溫柔地說：“哥哥，爸爸只是想媽媽和妹妹了，他就先去找他們了，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團聚了。”

賀庭葉埋在她胸口，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一天的到來他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難受肯定會有，但他明白，或許離去對于父親而言是最好的解脫，那一身傲骨的男人，哪忍受得了自己躺在病床上不再意氣風發的樣子。

如果宇宙中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那他希望在那個世界裏，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都能平安幸福，健康快樂。

——

賀章的葬禮在三天後舉行，賀庭葉尊重賀章的意願，将賀章的骨灰帶回了頤州，和他的母親楚靈葬在一起。這一天，賀家的親戚還有曾經的商業合作夥伴全部都來送賀章最後一程。

初喻是在第二天晚上連夜坐飛機趕回來的，确定了賀章真的已經離去後，她一度哭泣到無法站立。

對于她而言，賀章是将她從深淵中拉回來的人，她從小沒有父親，遇見了賀章後，便把賀章當做自己的父親，即便她聽過很多次別人說她只不過是賀家的養女，對賀章那麽好肯定就是惺惺作态，就圖賀章的財産。

初喻聽到這些話，都只是一笑置之。

而現在，她也和賀庭葉一樣，徹徹底底成為了孤兒，賀庭葉還有江秋袅，還有江臨故和安黎，可是她，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舉行葬禮的這一天，初喻穿着一身黑色，面無表情地站在殡儀館門口接待前來參加追悼會的人。

明厲走上臺階，站到她的面前，叫了她的名字。

初喻擡頭，沒什麽情緒地看了他一眼，便重新垂下眼簾。

能看得出來，這段時間她過得很不好，眼下的青灰色十分明顯，原本不算特別白的皮膚現在看上去都蒼白到沒有任何血色。

明厲感覺心髒被針紮了一下，他牽起初喻的手往外走。

“你幹什麽！”初喻掙紮着，卻根本沒有多少力氣，“明厲你放開我！”

明厲将她帶進一間休息室，按着她坐到了長椅上。

“你多久沒睡了？”

初喻愣了愣，态度不算好，“關你什麽事！”

說完，她站起來，強硬地打算離開。

明厲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人用力拉回來，按進了自己懷裏。

“你放開我！”初喻氣的去打他，可她根本沒什麽力氣，這點小打小鬧在明厲身上和撓癢癢似的。

“別跟我鬧。”明厲抱緊這個別扭又不聽話的女人，“小喻，你乖一點。”

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呼，初喻竟然真的安靜了下來，她慢慢軟在明厲懷裏，整個人失去了力氣。

明厲将她打橫抱起，自己坐在長椅上，然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将初喻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像哄小孩似的拍拍她：“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故作堅強，這裏沒有人會來，你乖乖休息一會兒。”

初喻是真的累了，這幾天她忍着悲痛和賀庭葉處理賀章的後事，忙了幾天根本就沒有休息，也沒有人會像這樣抱着她，哄她睡覺。

初喻暫時放下了和明厲曾經的不愉快，放縱了自己一次，像從前一樣依戀在明厲懷裏，她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聲，只覺得鼻頭一酸。

明厲摸了摸她的頭發，将人摟緊。

——

結束葬禮後，賀庭葉帶着江秋袅回了趟在頤州的賀家。

再次踏入這座小院，已經時隔五年之久，幼時江秋袅和父母來頤州時，她都會住在賀家，這棟小樓裏還有一間屬于她的小屋。

本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那間屋子已經變成了雜物間，但當她走進去時，卻發現裏面所有的陳列一樣沒變。

“很早以前爸就把你當成了我們家的一員，所以這間屋子也一直為你留着。”不知何時，賀庭葉走到了身後，輕輕攬着江秋袅的肩膀。

江秋袅走進這間小屋子，曾經的回憶湧上腦海，她曾在這裏拉着賀庭葉給她講故事，也纏着賀庭葉陪她打游戲，兩人聲音鬧太大，賀庭葉則會被賀章罵一頓，說他整天帶着妹妹不學好，這一切都像發生在昨天那樣。

“這邊有一些你以前的東西，你看看有沒有要拿走的，我去爸的房間收拾東西。”賀庭葉留江秋袅在二樓，自己去了賀章房間。

這邊其實沒什麽要帶走了，屬于她的不過也是以前喜歡的那些娃娃，但江秋袅現在都大了，已經不愛玩娃娃了。

在屋子裏待了會兒，江秋袅出門去了賀庭葉的房間，他的房間空無一人，看樣子人應該還在樓下。

之前江秋袅來賀家玩的時候，賀庭葉不常讓她進自己的房間，說她一個小姑娘老待在男孩子的房間不好，不過江秋袅不在意，反而拉賀庭葉去了自己房間。

江秋袅被勾起了好奇心，總覺得賀庭葉不讓她進自己房間肯定是因為房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趁着賀庭葉還沒回來，江秋袅偷偷摸摸進了他的卧室。

賀庭葉在頤州賀家的卧室和在琴港的有些不同，顏色沒有那麽沉悶，多了一些天藍色，帶着點少年氣息，架子上放着籃球和足球，一旁的牆面上還挂着一把吉他，江秋袅記得，賀庭葉唱歌很好聽，而且還會彈吉他。

卧室裏有一面大大的書櫃，江秋袅看着書櫃上的東西，突然有些好奇，她聽說青少年時期的男孩子總會偷偷藏着點什麽十八禁的光盤，她想賀庭葉說不定也有。

江秋袅翻着書櫃上的東西，就想找出點什麽來，可找了半天，除了書還是書，就在她打算放棄的時候，餘光忽然瞥到一樣和普通書籍不一樣的東西。

她抽出那本用淡黃色牛皮紙包着的東西，翻開後發現這也是一本書，只不過不是什麽世界名著，而是一本日記本。

江秋袅忽然覺得，她好像在窺探別人的秘密。

翻開第一頁，上面是略顯稚嫩的筆記。

-20XX年9月12日。今天和爸爸去參加婚禮，遇到了一個洋娃娃，她叫我老公，我不太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是看爸爸的反應，他好像挺開心，那老公應該是個好詞吧。

噗嗤一聲，江秋袅笑了出來，她又翻到下一頁。

-20XX年10月5日。洋娃娃來我家玩了，她這次沒叫我老公。

-20XX年10月6日。她真的好像個洋娃娃，好可愛。

-20XX年10月7日。她要回家了，走的時候她哭了。其實我也舍不得她。

之後的日記有些有日期，有些沒有，像是随筆，想到什麽就記下什麽。

-他們說，她是我老婆。

-她叫啾啾，這個名字好配她，因為她真的好可愛。

-......天哪，她今天啾我了。

-她的眼睛好大。

-她的臉好軟，像面包。

-她好像我妹妹。

看到最後這句話，江秋袅的心沉了一下，她深呼吸一口氣，繼續翻看着日記，後面的筆跡逐漸成熟，也有了筆鋒，她仿佛能看到一個小男孩慢慢成長為少年的樣子。

-江啾啾居然長大了這麽多，個子比一年前高了好多，但還好我也挺高。

-江啾啾今天讓我給她講睡前故事，她都多大了，還要別人講故事。不過，她睡着的樣子好可愛，睫毛好長。

-江啾啾今天穿了條粉色的裙子，我不小心把她裙子弄髒了，她生氣了，她不理我了。

-江啾啾生氣的第二天，難哄。

-江啾啾生氣的第三天。

-她終于和我說話了，要知道一個芭比娃娃就能哄好我之前哪要走那麽多彎路。但是難道沒人告訴她，她比芭比娃娃還可愛嗎？

-又是一年沒見，小丫頭長大了。

-她變漂亮了。

-今天和她去游樂園玩，她戴了一個米奇發箍，她好漂亮。

-她怎麽能這麽漂亮。

-江啾啾居然偷喝酒，還喝醉了。

-她讓我不準喜歡別人，她好霸道，自己不喜歡我，還不準我喜歡別人。

-可是，我确實沒辦法喜歡別人了。但是她才十四歲。

看到這，江秋袅的心湖開始震蕩，握着紙張的指尖微微顫抖。

下一頁，一串話進入她的眼中。

-我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但是我好像真的，喜歡上她了，不是對妹妹的喜歡，而是……想吻她的那種喜歡。

江秋袅的心髒開始劇烈跳動，全身的血液不禁沸騰，她連續往後翻了好幾頁，發現剩下的那幾頁，全部是重複的三個字。

是她的名字。

江秋袅。

日記到了最後一頁，江秋袅翻開夾層，一樣東西忽然從裏面掉落出來，落在地上。

江秋袅俯身撿起，看清那樣東西後，她整個人僵住。

那是一片，雖然已經褪了色，但仍舊看得出原本樣貌的，玫瑰花瓣。

花瓣被塑封保存着，過去二十年，紅色早已褪去而變成了深褐色，江秋袅拿着這片花瓣，呼吸都在發抖。

她從來都不知道，賀庭葉喜歡了她那麽那麽多年，不是回國後才喜歡的，而是從很早之前就喜歡她，默默的，像是暗戀那般，喜歡着她。

她真的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個關于她的驚天大秘密。

不知過了多久，江秋袅堪堪回過神，她将日記本放回了書架上，起身下了樓。

賀庭葉在賀章的茶室裏，清洗着賀章曾經喜歡的茶杯，冬日的暖陽從落地窗傾灑進來，籠罩在賀庭葉身上，他站在那兒，長身而立，周身都帶着光。

見她下來，賀庭葉放下手中的東西，“收拾好了？”

江秋袅朝他走近，賀庭葉看了眼她兩手空空的手，問：“沒有要帶走的東西？”

江秋袅彎唇笑了起來，然後牽起他的手，軟乎乎地說：“吶，我要帶的東西在這呢。”

賀庭葉一愣，随即他捏了捏江秋袅的臉，笑說：“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說話了？”

江秋袅撅了一下嘴，狀似随意，随口一言：“喜歡你的時候呗。”

話音落下，江秋袅感覺到身旁的人倏地愣住，她微低下頭，勾了勾唇。

“幹嘛呢你，不收拾了？”江秋袅擡起頭，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樣催促着賀庭葉幹活。

“你剛才，說什麽？”賀庭葉注視着江秋袅，聲線發顫。

江秋袅狡黠一笑，眼珠圓溜溜地轉了一圈。

“我說什麽了？”

然後，江秋袅忽然踮起腳尖，湊近賀庭葉，眨了眨了眼睛，“哦，是說喜歡你是吧？”

賀庭葉的喉結重重一滾。

江秋袅望進他的雙眼，眼含笑意，主動問他：“賀庭葉，你是不是喜歡我？”

賀庭葉的眼眸顫動着，好半晌，他才張了張嘴，可話到了嘴邊，他卻忽然緊張了起來。

“秋袅，我……”

“嗯？”

賀庭葉低緩着一字一句說：“我喜歡你。”

江秋袅眉眼一彎，笑得漂亮，令人心動，她俏皮地說：“這麽巧嗎，我也喜歡你耶。”

這一刻，賀庭葉的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的畫面，畫面裏全都是關于江秋袅，他喜歡了這麽多年的，這個他從小看着長大，卻又不敢染指的小姑娘。

他等着他長大，一直等到江秋袅成年的那一年，本想着在那時和她告白，可父親病重，集團分崩離析，他不敢說，也沒這個勇氣說，因為他很有可能會就此一無所有，連當時的他都猜不準自己未來的路，他又怎麽給江秋袅承諾。

所以那之後的每個日日夜夜，他只能獨自思念着大洋彼岸的她，希望她好，希望她平安快樂。

到後來，他和江秋袅結了婚，他都認為是上天憐憫他，他想，不論江秋袅愛不愛他，他都會照顧她疼愛她一輩子，只要她不讨厭他，他就會給她自己全部的愛，毫無保留。

可現在，他的念念不忘在這一刻終于得到了回響，他連奢求都不敢的回應，居然真的從她的口中說出。

“賀庭葉，你的心跳得好快。”

賀庭葉低啞着聲音：“嗯。”

江秋袅笑他：“你是不是喜歡死我了？”

賀庭葉短促地笑了一聲，低下頭，吻在江秋袅的唇角，“是愛你。”

江秋袅摟住他的脖子，主動回應他。

賀庭葉把江秋袅抱到桌上，低頭一遍又一遍地吻着這個自己愛了好多年的女孩，他知道，從今以後，他不再是暗戀。

他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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