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1)
韓以骁是來敲打方凝如的。
雖說她是花魁,若不是鐘語芙親自聘回來的,他已經吩咐韓忠立刻将人打發了。
根本就不用自己跑這一趟。
怒氣沖沖進了內室卻是看見一個燈火下的側顏,安安靜靜微微垂着,似是在做花钿,旁邊還有一些女兒家的東西。
重要的是,這張臉和鐘語芙有幾分相似,只是比她的神情更柔和。
韓以骁也只是怔楞了一瞬。
長長的眼睫震動一下,上下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其實她本人和鐘語芙并不是很相似,只是妝發,衣服,和鐘語芙相似。
他輕咳一聲,方凝如似是發現了他,起身,朝韓以骁欠身行禮,“侯爺,妾身乃是方凝如。”
韓以骁任由她欠身行禮,眸光鋒利的射向方凝如,“剛剛是你欺負了婉兒,對她不敬?”
方凝如,“原來侯爺所來,是為人出頭啊。”
韓以骁眉頭輕輕皺起來,“方凝如,本候實話告訴你,雖說你是花魁,但本候對你并無興趣,若不是夫人執意納你,你斷然不可能出現在長寧侯府,識相點,你就老實在後院待着,服侍好夫人就好,否則,休怪本候不客氣。”
方凝如輕嘆一聲道:“妾身知曉了,我若是知曉表姑娘心氣這般小,連女子之間幾句口角都要告知侯爺,妾身定然不會和她說話。”
“以後只跟姐姐親近便是。”
她拿起桌上的透明缽子,裏面是碎成泥的鮮花枝子,“侯爺,你說姐姐會喜歡這個顏色嗎?”
方凝如的那番原話,直白而難堪的點出了蘇婉的目的,她哪裏有臉複述?只嗚嗚哭,只道是方凝如欺負了她。
見方凝如乖巧應下,韓以骁反倒不好再執着,又見他叫的親切,反問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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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夫人啊,夫人救我出青樓,大恩于我如同再造,我私心裏是将夫人做姐姐敬重的。”方凝如眼裏都是心疼,掉下兩滴淚,“晚間我給姐姐擦了身子換衣服,這才發現,她那身子,瘦的只剩了骨頭。”
“素聞姐姐以前貌美之名遠播上京,如今竟是成了這般,我心中難受,出了姐姐的院子,撞上表姑娘,傳聞侯爺和夫人之間的龃龉皆是因她而起,心中氣不過,和她龃龉了兩句,以後不說了便是。”
她眼中含着希冀看向韓以骁,“侯爺是姐姐的夫君,必然對姐姐的喜好知曉一二,我想着,做些女兒家喜愛的花钿,蔻丹,口脂,等明日姐姐醒了,哄姐姐開懷,這人開懷了,病便好了,侯爺說是嗎?”
韓以骁眸光松動,看向方凝如的目光有了一絲溫度,有人能讓她開懷也好。
于是道,“她最喜桃花色的花钿,蔻丹也鐘愛清亮通透的風仙花汁子的,口脂喜用攬月閣的,清晨飯前喜用一杯山楂荷葉茶開胃,日日膳後都要用上一杯葡萄飲子……”
太多了,方凝如便拿筆記了下來。
韓以骁直到說完,自己竟是将鐘語芙的小嗜好摸的清清楚楚。
好像一個鮮活的鐘語芙站在了腦海裏。
梅香閣,蘇婉撥弄着茶碗,好心情的等着女使打探來韓以骁斥責方凝如的消息。
到女使冬香進了內室,蘇婉唇瓣翹起笑,“如何?”
春杏硬着頭皮道,“侯爺在方凝如的院子裏足足坐了一個時辰,房中并無争吵,倒是隐約有笑聲,且出了院子,侯爺囑咐下人,好哈照顧姨娘,不可怠慢。”
怎麽會?
蘇婉握着茶杯的手發抖。
這個方凝如,怎麽可以這般厲害?
骁哥哥明明是去問罪的,怎麽會被她迷惑住?
她不自覺想起來,剛剛方凝如敞着扣子,露出白白的頸子。
對。一定是她和鐘語芙一樣,狐媚勾着骁哥哥幹了那檔子事。
她猛的擡手砸了茶盞。
心中一片悲涼,為什麽,為什麽。
骁哥哥明明知道自己愛慕他,卻還是将她當做妹子,不願意碰她呢?
鐘語芙就算了,好歹是正妻,為什麽一個青樓女子都可以,而她不行呢?
指尖嵌進肉裏,難道她還比不上一個青樓妓子嗎?
出了沉玉小築,韓以骁不自覺便想起方凝如腦海裏的話,身上已經瘦的見骨。
到守門的婆子請安,他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了沉玉小築,擡腳進了內室,跪在床尾守夜的彩玉立刻驚覺,正要請安,韓以骁擡手止住,示意她出去。
掀了紗賬,銀色月光越過窗棂翻進來,隐約的一點光下,她的身子顯的更單薄。
掀開她的寝衣,原本肉感的腰肢,骨頭有點咯人,連曾經他手掌握不住的豐盈,此時也堪堪撐在掌心。
心裏有細細密密的睜紮着,撕扯。
想起她晚間粥才用了小半碗,她并不像蘇婉那般小貓食一樣的量,她很喜歡吃東西。
又喊了彩玉,端了一碗補氣血的粥過來,小口渡給她,攬着她的肩睡去。
翌日,天光未亮,在外間守夜的彩玉正迷迷糊糊睡着,頭頂便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別告訴夫人。”
彩玉吓的立刻清醒了,到韓以骁的身影消失在清晨單薄的夜色裏好一會她才反應過來,韓以骁的意思是,不要告知夫人,他夜裏來過的事情。
連着多日,韓以骁再未踏入沉玉小築,而鐘語芙自然更不會去找他,倆人住在一個府邸,卻形同陌路。
倒是鐘語芙和方凝如,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午睡時常常在一張塌上抵足同眠。方凝如會玩的花樣子多,文可以賭書潑茶,填圖執棋,撫琴做舞,武可以投壺鬥雞,長行抖竹。
趙媛可還是喜歡朝長寧侯府來玩,她也不嫌棄方凝如的出生,三人都是能玩到一起的人。
沉玉小築幾乎日日都是飲酒作樂,歡聲笑語。
倒是蘇婉,漸漸的,就不敢朝韓以骁的書房跑。
因為她前腳到了書房,後腳方凝如必然道,偏她嘴巴十分厲害,她說不過她。
譬如,她做了吃的給韓以骁,方凝如邊說,“你我是妾,首要任務是伺候主母,我從不見你去侍疾,也不見你清晨依着規矩去給姐姐磕頭,怎麽只來巴結侯爺,連主母那裏也不送一份,這是何道理?”
韓以骁解釋,“婉兒是自小和本候一起長大的,不是一般妾,只是擔個名分。”
方凝如道,“侯爺這話更不對了,我們知曉是但的名分,可是府上下人并不知,外人更不知,外人只會覺得侯爺偏心妾室,這府上尊卑不分。”
“侯爺要讓下人如何看待姐姐?外人如何看待姐姐?”
“且依着侯爺這麽多,您是于表姑娘有恩,表姑娘更應該回報夫人和侯爺才是,守着規矩,不叫外人說府上沒規矩才是。”
然後,她就只得晨昏定省給鐘語芙請安。
鐘語芙也不想見她,她就每日在廊下磕三個頭再回來。
諸如此類,每回她跑一回書房,方凝如都能找出事叫她去伺候鐘語芙。
夏日走過,秋風漸起,進入涼爽宜人的秋日。
蘇婉和方凝如正式進門的日子愈發進了。
這日,夕陽向晚,韓以骁踩着落日晚霞進了府門,九曲長廊下,方凝如向他屈膝行一禮,“侯爺,難得今兒個您下值早,景色正好,可否陪妾身一道逛逛園子?”
倆人相處了這一段時日,已經熟悉起來,她頭一次和韓以骁提出這點子小要求,自然得給這體面。
殘陽将天邊燒成濃烈的豔色,薄雲卷成畫,清風浮動柳枝。
方凝如取了《笑林廣記》中的笑話來講,逗的韓以骁輕輕笑起來。
方凝如見他心情不錯,笑着問,“姐姐近日身子将養的不錯,前一陣還親自摘了最後一茬桃花瓣入酒,做了桃花釀,今兒個晚間預備啓了來償,侯爺可有興致一道?”
韓以骁唇邊的笑意漸漸褪去,手負到身後,目跳河水遠去。
好一會,他說:“不了。”
方凝如問:“侯爺芝蘭玉樹,龍章鳳姿,這滿上京,只有夫人這般傾城容色才配的上,我若是侯爺,可舍不得放置美人空枕,實在可惜。”
韓以骁唇瓣珉了珉,鼻息龛動一下,眼皮落下來,目光虛虛垂在腳尖處,道:“她空有美貌,性情太過剛毅,若是能有你一半柔順玲珑,不至于是如今這般田地。”
待說完,原本愉悅的笑容褪去,劍目裏那雙黑眸染上一絲沉郁。
晚霞退了色,一切便的索然無味,他轉了方向,慢悠悠往回走。
方凝如往背谷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泛黃的草被風吹着往一個方向倒,根子頑強的埋在土中。
背谷梧桐下,秋千架禁了聲。
竹竿肩上照舊斜跨了一只織錦花紋佩囊,裏頭裝的鼓鼓囊囊,兩指輕松掰開葡萄皮放進嘴裏,兩腮撐的鼓鼓囊囊,皮随手扔到長廊兩側花叢,零落入泥。
方凝如眼睛倪過去,盯着她不停龛動的下颚道:“你說天下的男子為何都這般賤?非得要失去了才知珍惜?”
竹竿不過十二歲,肉嘟嘟的小圓臉堆在一起,沒心沒肺的吞下嘴裏的葡萄,眯眼看着遠方的斜陽,“阿爹賣我入青樓的那一天,媽媽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青樓女子沒有心,薄情可保命。”
“咱們什麽樣的恩客沒見過?”她轉過頭看了方凝如一眼,“姑娘,您是從特殊癖好恩客手下活過來的人。”
沒等方凝如作答,竹竿又沒心沒肺的剝了一顆葡萄丢進嘴裏。
方凝如目光凝了一瞬,笑着拽了拽她的雙丫鬓,又搶了她到嘴邊的葡萄丢進嘴裏。
沉玉小築,桂花樹下,彩玉揮着鏟子刨酒,鐘語芙見方凝如進來,朝她招招手,“你倒是會趕巧,這酒一會子啓出來了。”
“可不白蹭,”方凝如擰開壘金絲漆雕三撞八菱食盒蓋子,薄如蟬翼的粉白玉尖掐成花蕊,沾了一點桃粉色,似是桃花活了,“玉面桃花尖,應個景。”
粉嫩含尖的鮮花玉尖,霎是好看,鐘語芙手中美人扇輕輕在盒子上拍了一下,眼中有驚豔,“這樣的玉尖,真真是頭一次見,是你創的嗎?”
方凝如:“瞎捯饬的。”
鐘語芙:“你在鮑廚上着實有天賦,若是去了廚房,竈上的娘子怕是得黃了差事。”
酒挖了出來,方凝如扣着鐘語芙的手進了屋子,她搶了彩玉手裏的銀箸,“姐姐,我來給你布菜。”
“不用你布,”鐘語芙笑道,“你只管自己吃便是。”
方凝如一側遠山黛眉輕輕挑起來,“姐姐只管看着我給你布的菜是否和你心意。”
她按住袖口紗衣,快速夾起一筷子明骨放進骨瓷小蝶,沒帶出一點湯汁。
鐘語芙目光在一個菜上落了兩秒,那菜便立刻到了她的小缽中。
落了著,鐘語芙笑道,“我這點子小習慣,當真是被你摸的透透的了。”
“不是我琢磨的,”方凝如盯着鐘語芙的眼睛,“是侯爺告知我的。”
鐘語芙唇邊低笑不變,接過彩玉遞過來的薄荷漱口茶,吐進缽中,帨巾淨了唇角的水漬,問,“去院中逛一逛消食,還是投壺玩?”
方凝如道:“不若還是去園子蕩秋千吧。”
這會子日頭又落了一些,模糊了邊的月亮隐隐露出來一點,天光卻還是亮的。
鐘語芙說:“好啊。”
倆人在園子裏蕩了一會子秋千,直到夜色隐隐起來又回了房中,方凝如又做了一副畫。
鐘語芙守搭上她薄肩,臉垂下來,見她畫的是一副洞房花燭圖,見那新郎卻是流着淚的,“你這畫是好畫,只是成婚畫作,一般只有新娘哭嫁這一說,你這怎的是新郎哭?”
方凝如轉了頸子,下巴微微仰起,漂亮的眼珠子睨上去,“一邊珠簾繡幕藹祥煙,合卺嘉盟締百年,卻發現原配苦恨绛珠魂離恨歸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唯有竹梢風影動,月影移牆,好不凄涼冷淡。”
“可不得哭嗎?”
鐘語芙收了她搭在肩上的收,轉了身,端起酸枝八寶漆幾上的一杯飲子,辍了一口,放下,看向窗外幽幽白雲,背對着方凝如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儲策不可能出賣她,即便是出賣,也該是賣給韓以骁才對。
方凝如将羊毫筆放回筆架上,轉身,手繞一圈穿過下颚搭在鐘語芙的薄肩,臉擱到她肩膀,“姐姐只管放心,這天下,我是唯一不會出賣姐姐的人。”
“姐姐知道男人什麽時候最坦誠嗎?”
她輕輕笑了一下,鼻息噴在鐘語芙的頸子上,“床上的時候。”
“你那日在茶樓見的人,曾經皆是我的恩客,我最知,不過是兩個騙子罷了。”
鐘語芙想起來了,是那個礦山的保人和勘測礦山的半仙,再結合投資礦山失敗的事,能猜到倒也不奇怪。
剩下的就更不難猜了,女子若是被夫家休棄,累的是阖府的名聲,除了“死”,又哪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鐘語芙握住她的手,“你想和我一道嗎?我可以帶上你。”
方凝如放開鐘語芙,坐到貴妃榻上,腳頂着裙邊來回晃,“姐姐,我已經習慣了勾心鬥角,習慣了這個熟悉的地方,長寧侯府很适合我,我是不會離開上京,不會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的。”
鐘語芙轉過身,坐到她旁邊,審視的打量她,“凝如,你到底想做什麽?”
方凝如頭側過來,“姐姐是指剛剛在花園裏侯爺那番話吧?姐姐聽見了?”
鐘語芙:“你不就是想讓我聽見的嗎,我早說過,你若是想要他的寵愛,你拿去就好,我并不在意。”
方凝如:“姐姐,我泡茶給你喝吧。”
方凝如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鐘語芙接過五彩細紋清漆茶盞,呷了一口,八分燙,茉莉的清香完整的泡了出來,是她最喜的溫度。
她笑問,“你問彩玉的?”
方凝如,“不是,是竹竿告訴我的。”
鐘語芙一側眉毛挑起來,“她是怎麽知道的?”
方凝如沒急着回答,垂了垂眼皮,端起茉莉花茶,輕輕呷了一口,放下,說:“姐姐,這才是人的正常反應。”
“你回避的太刻意。”
方凝如也沒看鐘語芙,起了身,重新躺到貴妃榻上。
只一會,鐘語芙在她身邊側躺下,擡手撫了撫她額角的碎發,“你想多了,我選擇那日,不是想看他後悔,我是真的想去過自己的日子。”
“我避他,不是因為還有情,是因為我恨,厭惡。”
方凝如亦側過身,漂亮的眼睛,流淌着明亮的光,“我知,我只是為姐姐不值。”
她身子挪了兩寸,靠在鐘語芙懷裏,唇靠近她的耳朵,“姐姐,他逼的你離開家人,再不能以鐘家嫡女的身份活在這世上,他讓你沒有了一切,你不收點利息再走嗎?”
她的聲音似是上了蠱,“何不帶走他的心?”
“憑什麽叫你的恨無處釋放?”
“何不叫他餘生都對你念念不忘,剖心催幹,痛苦不堪呢?”
她手指輕輕擡起來,抓住她胸前系成蝴蝶結的衣帶子,緩緩抽離。
“姐姐,我教你。”
鐘語芙垂下眼眸,看着她瘦長的指尖在白霜一樣的煙籮輕紗間穿梭,緩緩墜落。
她摁住她的手,“我做不來,看見他惡心。”
她背過身,身子蜷縮到一起,“也許旁的女人能忍,能忘記,我做不到,我忘不掉我承受的屈辱,那些話嗡嗡在我腦子裏,我忘不掉。”
方凝如靠過去,下巴擱到她的肩,輕輕誘哄,“沒關系,你可以将他想成是你心中真正愛慕的人,重要的人。”
“我沒有愛慕的人。”鐘語芙又問:“你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方凝如唇角僵了一下,須臾便恢複過來,笑着說:“我只是習慣了。”
“那你想個順眼的美男子,我教你。”
好一會,鐘語芙手放開,“好。”
納妾前一日。
到了下值時間,蔣毅特地經過韓以骁當值的官衙,見他怔怔看着窗外,眉頭輕輕皺着,眼裏有揮不去的郁色。
放輕腳步,無聲走過去,若是以往,按照韓以骁的機警程度,早就發現了,今日反應給外遲緩。
直到蔣毅撲到他耳邊猛的吼了一聲,韓以骁才回神,卻也并未被他吓到,用看智障的眼神觑了他一下,收回視線,眼神平靜無波。
似池子裏的死水,失了生機,與這活色生香的世界隔了一層無聲的薄膜。
蔣毅笑的奸猾,調侃道,“這都到下值時辰了,還在這發呆,是不是明日兩名美妾進房,歡喜的忘了時辰。”
美妾?
韓以骁唇角翹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只是他也沒解釋。
“不愧是風流多情的內領侍衛總管蔣大人,”他眼裏浮着的冷光未退,道:“你這腦子裏除了女色,就不能想點別的。”
風流多情這種詞,于男子來說,實在是一種變相的褒獎,蔣毅搭上他肩膀,“我明日第十房姨太太進府,與你同喜。”
韓以骁邊和他朝外走,邊敷衍的應和他的話,“哪個府上給你送的?”
“不是任何府上的,”蔣毅笑的歡快,“是稥浮的妹妹。”
韓以骁的眉毛又皺了起來,“你也收斂一點,你搶了伶人便算了,再強了人妹妹,禦使參你一本,小心你這官職。”
“我是那麽糊塗的人嗎?”蔣毅道,“不是我搶的,是稥浮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韓以骁目光在蔣毅的臉上凝了一瞬,似是想說什麽,又什麽都沒說,手背到身後,加快了腳步。
蔣毅摸了摸鼻梁,追上去問道:“今晚靈虛閣有曲水流觞盛宴,評花榜會選出新的花魁,據說熱門人選是一對從小喝人奶長大的雙胞胎姐妹,身上一股子奶香味,我定了位置,去看看究竟是你府上的上一任花魁美,還是這一任的花魁美?”
韓以骁:“不了,我還有事。”
蔣毅疑惑:“不是都下值了嗎,你有什麽事?”
韓以骁理了理衣袖,利落翻身上馬,不遠處,長寧侯府的檐牙飛琢聳入天際,放任這麽久,也該見見了。
“你自個兒去吧。”
鞭子抽了馬腹,大苑寶馬狂奔而走。
到了長寧侯府,自由小厮牽了馬下去,韓忠躬着腰上來問安,“侯爺回來了。”
韓以骁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才問,“夫人呢?”
韓以骁已經連着多日不曾問過鐘語芙的事,連之前每日必要聽的彙報也撤了,韓忠卻也沒敢放松,因作為他的貼身侍從,他清楚,韓以骁這段時日沒去沉玉小築,卻也沒在另外兩位即将入門的侍妾院中留宿。
這使得他愈發認識到,在韓以骁的心裏,從來只有鐘語芙一個,無論是表小姐,還是那位花魁,都沒戲。
韓忠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韓以骁的心思。
鐘語芙的禁足令還沒解呢,除了在府上,還能在哪裏?
韓以骁這麽問,不過是讓自己給他尋個臺階罷了。
想明白了,韓忠立刻舔着臉笑回,“啓禀侯爺,夫人在園子裏呢,這會子日頭正好,賞花最是好時候,侯爺一道去逛逛?”
韓以骁:“嗯。”
雖已是秋季,但長寧侯府的花卉由匠人設計,園子裏的花終年不敗,翠葉蓋蔭,枝蔓搖搖落落。
韓以骁人還未至,便聽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似是百靈輕啼,他心髒豁然跳了一下。
這聲音,顯然是鐘語芙的。
揮了揮手,示意韓忠下去,将腳步放的極輕,朝前走動。
入目像是打開了一副畫卷。
天邊雲蒸霞蔚,鐘語芙站在秋千上,素手攀着兩條細長的藤蔓似是飛鳥投入藍天,煙雲羅紗裹着纖秾合度的身子,體迅飛凫,飄忽若神。
頭上頂着花冠,眼波轉眄流精,笑顏婀娜,天邊豔紅的雲彩都黯淡下去。
他目光盯着那笑顏,背對着秋千走過去,方凝如行了一禮,激靈的退了下去,女使亦跟着無聲退下去。
韓以骁擡手,給她推繩子,怕她摔着,沒敢使太高。
“凝如,你這力氣怎麽越使越小了。”鐘語芙看着前方說,“我想要再高點。”
韓以骁稍稍加了力道。
“我說,你這是餓了。”鐘語芙回頭,見是韓以骁,握着繩子的手就松了,往秋千下摔去。
她正是背離韓以骁朝遠處飛去的方向,韓以骁立刻飛撲出去,将她接住,順着力道,在地上滾了一圈。
待停穩,韓以骁的手緊緊箍着她,身子壓在她上面。
鐘語芙垂下眼皮,避開他灼灼的視線,“侯爺請起身。”
這聲音,說不上多溫柔,卻也不是之前那般激烈冷漠。
韓以骁讀出一兩分信息,一直壓在心口的石塊松動了一點縫隙。
他怕她還不想理他。
手臂收緊一分,灼灼盯着她如玉的側頰,耍起無賴,“我為何要起身?”
鐘語芙:“你壓着我了。”
韓以骁眼中郁色褪去大半,有了明亮的色彩,身子蠕動了兩下,“夫君壓夫人,天經地義。”
“你無恥。”
鐘語芙擡起小粉拳錘過去,粉拳落在身上,韓以骁卻是笑出聲,看着她打她,由着她發洩。
到鐘語芙打不動了,籲籲喘着氣,他抓住她的手腕說,“你這樣打不疼,我教你使巧勁。”
話音落下,他捏着她的手捶在他胸膛。
他用足了力,鐘語芙往後掙紮着收手,“你發什麽瘋。”
韓以骁見她真的是不想再錘了,又問,“不打了?”
鐘語芙有些不自然,“我怕手疼。”
這邊話剛說完,他便急切的吻了下來,鐘語芙半真半假的反抗,每扭動一下,都更叫他難耐,再加上這芬芳濃郁的鮮花從,他覺得是自己剛從沙漠出來的旅人,對水那般渴望。
又像那連綿多日積被雨水積壓的雲,早就搖搖欲墜。
身下的人卻是委屈的嗚嗚哭出來。
看着她猩紅着眼睛,剔透的淚珠滑落,他心髒一下下揪扯,眼淚像是一把把刀子在他胸腔攪動。
終于,他頭一次,彎下他高傲的頭顱,憐愛的撫着她的側臉,“是我混蛋,我以後再不犯渾了,以後再不動你一根手指頭了。”
聽了這話,她眼淚流的更兇。
他抓起她的手,“要是還過不了,你打我一下。”
他就真的抓着她的手,拍了自己一下。
他耐心的吻幹她臉上的淚珠,鐘語芙輕輕喃了一聲,“我不想在這。”
他壓下一身的燥,抱起她,“那我們回房。”
或許是這一次的冷戰太久,叫他格外珍惜。
又或者是今晚的他格外歡愉,他做了很多承諾,“以後再不疑心你了。”
“以後,我們再不鬧了。”
“以後我只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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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進門并不是什麽大事,通常是一頓席面,一身粉衣,一頂粉嬌,下人擡了進門便是。
更何況蘇婉一直是寄居在長寧侯府。
清晨,韓以骁還是和平時一樣,早早起身上朝。
這話也不對,他醒的倒是和平時一樣早,只是久違的溫香軟玉終于又在懷,又瞧着鐘語芙睡的格外安詳,心裏歡喜,又将人人攬在懷中,賴了好一會,額頭親了又親。
怕吵醒鐘語芙,他拿了衣服去屏風外面穿好才出門。
他不知道的是,他這邊出了門,鐘語芙眼皮立刻掀上去,哪有一點睡意?
惡心的哇一口吐了出來。
同一時刻,方凝如算準了韓以骁出門的時辰,帶着竹竿,拎着食盒過來了。
支了彩玉出去,鐘語芙喝了方凝如帶來的避子湯。
古代的官員起起落落大,今日裏是一朝宰相,明日裏就有可能被流放到偏遠小城。
尤其是文官,因此,大多數人都想盡辦法在朝中建立自己的人脈。
萬一哪天被貶了,就得有人在皇帝面前美言。
不然,皇帝身邊那麽多人,将你忘的幹淨怎麽辦?
因此,這官員之間的迎來送往就特別頻繁。
古人胸中有文采啊,即便是行賄結黨,那也要弄的詩情畫意一點,俗稱雅賄,各種孝敬的規矩名堂繁雜。
比如,若是新來上了上司到職,名頭叫“到任規”。
夫人過生日,名頭叫“生日規”。
冬日送錢成“冰敬”,年底送錢叫“年敬”,述職或是離任,叫做“別敬”。
總結起來就是,只要有機會送錢送禮,那是一定不能錯過的。
沒有名頭,便是造也要造出名頭,何況這現成的美妾進門?
于是,從清晨開始,便有上京世家,各個府上的人差人送了禮過來。
到了韓以骁下值,更是有人親自攜了禮來恭祝,主要是以蔣毅這等和韓以骁交好的好友居多,韓忠也早就安排好了席面,韓以骁和一衆官員在外廳飲酒。只畢竟是納妾,正經的世家官眷是不會來的。
叫鐘語芙意外的是,戚薇琳竟親自來了。
也沒有女眷需要應酬,鐘語芙挽了她的胳膊,一副小女兒姿态将人引進沉玉小築。
“阿娘,我點茶給你喝。”
“好啊。”
戚薇琳眼睛不舍從鐘語芙面上離開一瞬,金鑫典當行的幕後之人是她,鐘語芙從這裏洗了多少錢她太清楚了,且洗的這些錢,盡數于這些日子被提走。
而鐘語芙也知道,自己近期的舉動瞞不過戚薇琳。
倆人誰都沒有說,卻默契十足。
看着鐘語芙素手在氤氲熱氣間穿梭,行雲流水的洗杯,洗茶,利索的沖好,端到她手邊,眼睛彎彎的,帶着俏皮笑意,“阿娘,你嘗一嘗,看看我這點茶技藝有沒有長進。”
鐘語芙是個耐不住性子的,這些東西,她從小便不喜,學的皆是馬馬虎虎,戚薇琳在這方面的天賦,她是一絲也沒繼承上。
“哎。”
戚薇琳端起來,淺黃清亮的茶湯裏,新嫩的茶葉子被泡開來,還未靠近唇邊,香氣已經順着氤氲熱氣撲進口鼻,比年幼時不着調沖的茶好多了。
她淺淺呷了一口,清新悠遠的茶香,她确是喝出了一股子微澀口感,眼睫上凝了一層霧氣,不知是水汽還是淚霧。
她又将頭垂的低一些,眼睫眨動,将霧氣逼回去,再擡頭,神色如常。
“不錯,比的上阿娘的手藝了,”她笑問,“以前死活也學不好,現在怎麽忽的就沖的這麽好了?”
“近日閑來無事和凝如學的,”鐘語芙解釋,“也可能是長大了吧,以前覺得這些東西很難,現在再學,忽然發現這些東西很簡單。”
戚薇琳又要了一杯,“那個青樓花魁?”
鐘語芙點點頭。
戚薇琳将一壺茶飲盡,“也挺好。”
倆人胡亂用了一些飯,鐘語芙什麽也不做,就是懶懶靠在戚薇琳懷裏。
西洋自鳴鐘的指針緩緩指動。
到了分別時刻。
鐘語芙撩起衣襟跪下,“阿娘,女兒不孝,一不能承歡膝下,解您将來年老寂寞。”
額頭觸地,磕了一個頭。
戚薇琳想将人扶起來,又縮回手,生生受了。
“二不能給您養老送終。”
再磕一頭。
“三不能給生我養我的母族帶來榮耀,助母族一臂之力,我不忠不孝,來世,若是還有福氣做您的孩子,願是男兒身,再不離阿娘半步。”
又磕一頭。
戚薇琳拼命咽回眼裏的眼淚,将鐘語芙扶起來,将她攏在懷裏,下巴抵在她額頭,“芙兒,你是阿娘最好的孩子。”
倆人相互給對方擦幹淨眼淚,調整好情緒才出屋子。
鐘語芙挽着戚薇琳的臂膀,走的很慢。
“阿娘,我扶您上馬車。”
鐘語芙擡起手,像女使服侍主子那般。
戚薇琳看了她一眼,就着女兒的手上了馬車。
馬車消失在夜色中,鐘語芙怔怔站在原地良久才回身。
她似是百無聊賴的往園子裏逛去,彩玉和菜屏不遠不近的跟着。
這晚夜色不錯,天邊高懸着一輪彎月,夜風不疾不徐,涼爽宜人。
這園子是傍水而建,外頭連接着瀾江湖水,此刻,銀色月光撒下來,星星光點閃爍,随着粼粼水光波動。
彩玉見鐘語芙站在岸邊離的有些近,于是出聲,“夫人,您還是離岸邊遠一點。”
鐘語芙道:“你去那些魚食過來,本夫人想喂魚。”
彩玉想着還有彩屏在,于是應聲,立刻跑去拿魚食。
彩玉消失在夜色中,鐘語芙又吩咐彩屏,“這風有點涼,你去給我拿件披風。”
彩屏有些猶豫,“夫人,您燒等一下好嗎,等彩玉姐姐回來了奴婢再去拿。”
鐘語芙确是瞪了她一眼,“哪來這麽多廢話,要麽去那披風,要麽去自己去領罰去。”
彩屏心裏清楚,雖然說她是鐘語芙的一等女使,但是她們都是韓以骁指派過來的,聽的也是韓以骁的命令,這位主母速來不和她們親近,甚至是厭惡。
如今,鐘語芙明顯再度得寵,珉了珉唇瓣,她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再惹怒這位主母的好。
屈膝行了一禮,“夫人稍等,奴婢去去就來。”
待彩屏的身影也消失,躲在背谷林子裏的儲策立刻出來,懷裏還抱着一塊大石頭。
而這個功夫,鐘語芙已經脫了外衫,繡鞋,發釵,扔進河裏,做掩護用。
儲策将大石頭扔進河裏,砸去巨大的水花響動,立刻拉着鐘語芙掩入背谷方向,順着小徑爬到一處院牆。
院牆外,一輛清油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