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 (1)
香茶吓破了膽, 哇得一聲哭叫出來。
“香茶別怕。”
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的動物屍體,聞訊趕來的趙老三急忙捂住女兒的眼睛,滿臉煞氣地怒瞪着錢家母女。
聽到動靜, 後山采茶的男男女女紛紛湧進來, 還沒看清趙家院子地上的東西,衆人就被沖天的血腥氣味熏得睜不開眼。
遙想抱趙家下一窩崽兔的丁大嘴懵了,不解地嚷嚷:“山雄兄弟,你咋把兔子全殺了?咱不是說好養四個月然後下崽嗎?”
香茶透過老爹粗粝的指縫偷瞄地上的動物屍體,要不是她清楚自家五只兔子現在藏在深山裏, 恐怕她也會誤以為地上那一堆淌着血水的東西是兔子呢。
她家一共有五只兔子,四只奶兔, 一只孕兔,好巧不巧,地上就有一個大的無頭剝了皮的血肉,剩下四個小的可憐,瞧着比她的巴掌只大一丢丢。
難怪大嘴嬸子會誤會她爹把兔子全殺了。
稍微平靜下來的香茶扒開她爹蒙在她眼前的手指,心有餘悸地盯着地上那一灘看。
既然不是她家的兔子,那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好可怕…
“狗子, 你愣着那幹啥?”
趙老三唯恐吓到女兒,擰着眉指揮:“還不快把髒眼睛的東西收拾起來。”
錢火狗一個眼神斜過去, 趙福子立馬拿簸箕掃帚将驚悚的幾具動物屍體盛好。
丁大嘴心裏堵得慌, 趙家兔子全殺了, 那将來誰送崽兔給她?
所以她瞪過地上那對痛到站不起來的錢家母女後,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簸箕裏的屍體看。
哎喲哎呦,真是造孽, 好好一窩兔子就這麽殺了,還殺得這麽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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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看着, 丁大嘴眼底冒出疑惑,她攔住趙福子,不嫌腥臭味抓出一條屍體,高舉着細看。
“奇了怪了,這…這是兔子?”
丁大嘴手捏着鼻子,含糊着嗓音迷惑道:“兔子殺出來沒這麽腥吧,兔頭哪去了,那可是好東西哎,咋砍掉了?”
香茶灼灼地盯着一直往下滴血水的屍體底部,捂着鼻子大聲道:“它的尾巴也不見了!”
丁大嘴附和:“對呀,尾巴呢?”
兔子的尾巴其實不短,也不算長,但那也是口肉哇,是肉誰舍得砍掉?
圍觀的人也覺得砍掉頭尾只剩‘兔身’太過稀奇,這豪橫的手筆得是多有錢的人才幹得出來。
趙老三狠厲的眼神落到打算趁混亂逃走的錢家母女身上。
他一進院子就知道這些東西不是兔子,哪有偷兔的賊帶着剝了皮的兔肉上門…
和錢火狗對視了眼,錢火狗心領神會,上前用力揪住錢家母女兩人的長發,兩人痛得頭皮發麻,撲通跪倒在地。
“福子!”
趙福子麻利地拿繩子将兩人綁了個結結實實,轉身往掙紮的兩人嘴裏各塞了一個布團。
這一番動作吓傻了一衆人。
趕過來看熱鬧的鄭桂蘭見趙家的兔子全死了,正幸災樂禍呢,看到這一幕不嫌事大地說風涼話。
“我說老三,她倆到底一個是你丈母娘,一個是姨妹,不就幾只兔子嘛,至于這麽小氣?”
說着就要當救世主去解繩子。
香茶不喜歡二伯娘,也不喜歡錢家母女,見二伯娘要放走偷兔的賊,她攥緊五指,語氣硬邦邦:“不能放她們走,二伯娘要放可以,那就由你來賠我家的兔子!我不管,你們要賠我的兔子…”
趙老三嘴角微翹,他也是這個意思,但他是大人,又是男人,讓二嫂賠顯得小氣,香茶就不一樣了,童言童語最能戳人心。
錢家母女四眼瞪得像銅鈴,這幫人中只有鄭桂蘭站出來幫她,然而被香茶呵斥住的鄭桂蘭此刻手僵在半空,讪笑了下,一時不敢再有動作。
趙老三沉了沉眸光,眼中劃過一絲陰狠,招呼錢火狗:“你跑腿把你們大隊的大隊長喊來,就說錢家的在我這犯了事。”
“福子,你去喊奮鬥隊長來。”
兩人火速去了。
錢家母女嗚嗚咬着臭烘烘的洗碗布嚎起來,趙老三全當瞧不見。
鄭桂蘭撇了下嘴,又開始了:“老三,沒必要吧,都是一家人,一點小事鬧到兩大隊隊長跟前,以後這親戚也甭做了…”
趙葉茂嘴欠欠的:“二伯娘喜歡這門親戚,那就拿去呗,好好供着,最好燒柱香。”
鄭桂蘭:“……”
她才不要,錢家老的年輕時就不正經,背地裏不知道跟了多少男人,如今的女兒錢桃花屁股比鴨子還會扭,她要來幹嘛,給自己添堵麽?
不一會兒,劉奮鬥來了,來得還挺快,奇怪的是,身後還跟着宋秦。
一進院子,宋秦就開始尋找香茶的小身影,乍然看到門口簸箕裏的血肉,宋秦好看的眉頭瞬間皺起,下一秒哇得扶牆幹嘔起來。
香茶注意到了宋秦,宋秦愛幹淨,一臉嫌棄地拿出手帕捂鼻站在院門口遠遠地看着她。
一問趙福子,原來劉奮鬥在後山和宋秦忙碌三葉茶茶苗的栽培,剛好忙完就撞上了趙福子,兩人就一道過來了。
趙老三對着劉奮鬥耳語了幾句,劉奮鬥一聽,立馬走到簸箕邊,看完裏頭的東西,劉奮鬥眉頭皺得能夾蚊子。
半個小時後,錢火狗領着隔壁瞭山生産大隊的大隊長錢餘過來了。
錢餘狠瞪了眼被捆得動彈不得的錢家母女倆,他比誰都清楚簸箕裏的東西是啥。
瞭山生産大隊後方有一座山叫蛇山,每當天暖起來,山上的蛇就跟竹筍一樣,一茬一茬的往外游。
以防蛇傷人,歷屆大隊長都會命人養各種鼠,蛇吃飽了肚子就不會下山進田害人。
但老鼠繁殖快,蛇才吃一窩,它們立馬生兩窩,多了咋整,人吃鼠又容易得疫病。
生産隊于是想了一招:養貓。
五八年蝗蟲過境鬧饑荒,錢餘記得村裏有人壯着膽子逮蛇吃,甚至連老鼠樹皮都吃上了。
至于殺貓…也有,但少的可憐。
為啥呢,貓來富狗來窮,再苦再窮也不能殺貓。
雖然是句迷信話,但錢餘心裏發怵,那年村裏有人餓到不行開始吃貓,結果呢?
好不容易盼到秋收,以為怎麽着也能收點糧食回家,誰能想到突然下暴雨,本就所剩不多的莊稼地全被淹了。
不止呢,還淹死了好多人,後來有老人哭,說是老天在罰他們,誰叫他們沒底線的吃貓。
貓是富貴的象征,有九條命,是西天羅漢轉世,雖然現在不準許宣揚迷信,但這些老古話人人都知道。
所以錢餘才氣哇,前兩天隊裏就有人在林裏挖到一個坑,裏頭埋着毛皮和尾巴。
錢餘看了眼皮子直跳,那是一窩才生了崽的!一家貓齊齊整整的被剝了皮,觸目驚心。
錢餘倒吸一口涼氣,暗想今年又不鬧饑荒,誰這麽心狠,這麽缺德下這樣狠的手,連剛出生的小貓崽都殺…
錢餘打算抽空去縣裏黑市逛逛,不少黑心倒爺喜歡逮野貓去頭去尾剝皮充當兔子賣。
為啥沒人發現,主要是沒經歷過五八年饑荒的這一代人沒見過剝皮的貓。
年輕的錢火狗就沒見過,但凡見過肯定能認出簸箕裏的東西。
路上聽錢餘一解釋,錢火狗直覺後背發涼,大熱天愣是冒了一頭的冷汗。
他這繼母和繼姐太惡毒了!
把這事和姐夫一說,趙老三冷凝着臉:“我一早就看出那些是貓…”
他爸年輕時教訓過殺貓的小混混,當年他瞄過一眼,時至今日腦海中還留有印象。
香茶僵着脖子不敢去看簸箕,小臉白了又白,眼角沁出淚水。
天吶,那些是貓媽媽和貓崽兒…
事情的真相須臾在周邊傳開。
“錢家的這次真作過了頭,殺貓這種遭天譴的事也幹…”
苗雲霞最恨錢桃花,勾得她男人魂不守舍,當即出口成髒。
“老的不要臉,小的跟着學,錢老頭當年守不住下半身被老的纏上甩不掉,錢桃花如今想纏着我家老三,呸,老三就是當一輩子的鳏夫也不會要她,騷得大老遠都能聞到狐貍臭。”
苗雲霞這一大段話是扯開嗓門故意喊出去的。
跟在劉奮鬥身後的宋秦聽到這話嗤出一聲冷笑。
趙老三不就一個傻憨農民嗎?竟然有嬌滴滴的女人喜歡,真稀奇。
不過笑着笑着,宋秦抿緊了唇,可上輩子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男人毀了他…
細竹林的盡頭站着的錢餘本來想上前和苗雲霞争執幾句。
扭頭一看才解了繩索的錢桃花正癡癡地看着趙老三,錢餘憋了一路的火瞬間爆發。
“看啥子看,羞不羞啊你?”
一聲暴呵吓得錢桃花臉色煞白,錢餘覺得他這個大隊長的臉今天在這丢了個得一幹二淨。
今個兒為了擺平這事,他對劉奮鬥笑得臉都僵了,低聲下氣的…賊窩囊
也不知道今年走了什麽黴運,前有男知青腳踏兩條船害死村姑,後有錢桃花厚着臉皮惦記姐夫殺貓偷兔。
錢餘冷着面孔,将在劉奮鬥那受得憋屈悉數倒到錢桃花身上:“厚顏無恥的蠢東西,死皮賴臉說得就是你!”
被錢餘當着瑤山生産大隊社員們的面一通臭罵後,錢桃花哭着求助似的望向趙老三。
趙老三連個多餘的眼神都不願意給,經此一事,趙老三對丈母娘也沒了好臉色。
貓來財,往他家後院扔剝了皮的死貓是什麽意思?詛咒他發不了財?
錢桃花哇得一聲哭得更傷心了,她只是想用死貓屍體換掉兔子回家吃,順便騙過姐夫而已,咋事情這麽不順利…
“歇着!哭哭哭,還嫌臉沒丢盡啊?”錢餘毫不客氣地罵。
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徹底讓錢桃花停了賣慘的哭泣。
錢餘扭頭對趙老三道:“這事是該給趙兄弟一個補償。”
不補償能行嗎?偷兔子是罪一,殺貓是罪二,妄想用貓肉掉包兔肉詛咒趙老三家是罪三。
數罪并罰,最終錢餘賠着笑臉:“聽狗子說,趙兄弟家的紅薯秧還沒插?”
趙老三點頭。
香茶小人精,猜到錢餘接下來要說的話,立馬脆生生地說:“伯伯,我家菜秧地也還空着呢!”
錢餘笑哈哈,看向錢桃花時,那笑容像見不得光似的,嗖得一下消失,面孔陰冷陰冷的。
“長耳朵了吧”
錢餘冷冷道:“給你半個月的時間,趙兄弟家的紅薯秧,菜秧務必全部種完。”
錢桃花聽了嗯嗯點頭,這樣一來她就能天天見到姐夫,還能住在姐夫家。
香茶不想接下來半個月天天在家看到錢桃花,拉了拉錢餘的手袖。
“伯伯,我家沒地給她住。”
錢桃花:“我就在院裏打地鋪…”
“不行!”香茶叉着腰直言拒絕。
錢桃花冷笑:“你說不行有屁用,那是我外甥家!”
香茶炸毛了,龇着小米牙,痛罵:“你偷我的兔,你是賊,你還殺貓,你——”
卡殼詞窮的香茶楞了下。
身後趙葉茂哼唧幫腔:“心狠手辣,蛇蠍婦人。”
“對,聽到沒,葉茂哥哥罵你心狠手辣,是蛇蠍婦人…”
周圍的人哄笑一團,苗雲霞直接鼓起巴掌:“罵得好!你住進趙家是幹活嗎?我都不稀罕拆穿你。”
被圍攻的錢桃花捂住臉嘤嘤哭起來。
錢餘感覺自己這輩子的老臉全丢這兒了,他怎麽就攤上了這樣的社員,還是本家人。
“哭哭哭,滾回去哭去,丢人現眼的東西,我告訴你,想住趙家門都沒有!”
錢桃花哭得梨花帶雨:“總不能叫我回家住吧?”
兩家之間隔着兩座山,先前隔三差五的來趙家給兩個外甥洗衣服就差點累死她,現在要她天天兩地跑,這可能嗎?
太折磨人了。
錢餘才不管這些,徑直對趙老三道:“趙兄弟,哪的苗沒長起來,你只管跟我說,我讓她來補,不長紅薯,不長菜,你也來找我,我找她賠!”
聽到這話的錢桃花老子娘直接暈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錢餘就領着不情願的錢家母女倆來到趙老三的自留地。
趙老三分家分到的紅薯地就一塊,地擱在大茶山半山腰,地貧,周圍連個水塘都沒有。
這段時間天又不下雨,插紅薯苗必須土壤濕得能捏出水珠來才行。
錢餘将水桶和扁擔往兩人面前一扔,輕飄飄道:“去山下挑水吧。”
苗雲霞的地也在附近,只見她奮勇自薦:“我說錢大隊長,你放心回去吧,我來看着她們。”
錢餘點點頭。
錢桃花後脊梁骨頓時發涼,苗雲霞冷笑,到了她手裏她能讓狐貍精好過?
當天晚上趙家人坐在屋裏吃飯,才吃了兩口就聽錢桃花老子娘坐在外邊哭喊趙老三,說她手掌起了水泡,又說錢桃花腳腫了。
趙老三:“咱吃咱的,別理。”
趙老三之前答應和周寡婦相親就是想讓錢桃花死心,貓屍的事算是讓趙老三徹底看清了這對母女的狠毒。
這樣的女人絕對不能娶進門,別說是亡妻的繼妹,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妹妹也不可以。
錢家母女嚎得嗓子都啞了也沒喊出趙老三。
錢桃花老子娘眼睛一轉,繼而把錢杏花的名頭端出來,這時屋門吱呀開了。
兩人大喜,髒兮兮的手攀扯着院門,一看走出來的是香茶,兩人楞住了。
“怎麽是你?!”錢桃花抻着脖子張望:“姐夫呢?”
香茶捧着碗坐在門檻上,鼓着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說:“爹在吃飯呢。”
碗裏的鹹肉是之前胡老大賠給香茶的那條。
家裏賣人參雞存了點錢後,趙老三也舍得給三個孩子吃點好的,于是便買了袋細糧,還打了一大壺菜籽油。
菜籽油炒菜香飄十裏,趙老三刀功不錯,鹹肉切得薄薄的,等菜籽油燒到冒煙再把切好的鹹肉倒進鍋,刺啦一聲響,薄如蟬翼的鹹肥肉翻炒到微卷起來就行了。
醬油糖醋等調料都不稀罕放,吃鹹肉就要吃原汁原味,出鍋前切幾根大蔥進去,接着翻炒,蔥葉蔫了勁後立馬盛出來。
比起瘦肉,香茶尤為的喜歡吃刀口邊緣處咀嚼起來有輕微焦脆感的鹹肥肉。
紅潤的小嘴吃的油水汪汪,咯嘣脆聲惹得錢家母女使勁地吞口水。
嗅着空氣中的鹹香味,錢桃花厚顏無恥地說:“香茶,你把門開開,我跟你外婆今天還沒吃飯呢。”
香茶只顧低頭扒拉碗裏面的大米飯,吃得歡了,一對大眼睛愉悅地眯起來,這可把錢桃花看急了眼。
“娘,娘,你看到沒?那麽一大碗白米,我的老天爺,姐夫咋想的,給一個野種吃細糧。”
錢桃花老子娘挑了一下午的水,肩膀腫得老高,被女兒激動的一按,老虔婆疼得吱哇亂叫。
叫聲惹來同樣在家吃飯的苗雲霞,苗雲霞狠瞪了眼桌邊的趙老大,然後拿着窩窩頭氣沖沖地跑出來。
用力咬一口窩窩頭,只當咬得是錢桃花的肉,苗雲霞破口大罵:“真是臉當屁股不要了是吧?一個小姨子成天往姐夫家鑽,大家評評理,這像話嗎?”
錢桃花:“要你管!”
苗雲霞:“我是趙家的長媳,長嫂如母,我咋不能管?”
屋裏吃飯的石翠菊臉一黑,她這個婆婆還沒死呢。
錢桃花咬緊唇,一邊是苗雲霞的謾罵,一邊是香噴米飯和鹹肉的饞人誘惑…
一番天人交戰後,錢桃花決定不要臉只要肚子。
“香茶,你開開門,讓我進去…”
香茶碗裏的飯菜此刻已經吃完,她舔了舔塗了一層亮晶晶油水的嘴唇,奶聲奶氣地說:“不開不開,老師說不能給壞人開門…”
錢桃花氣得臉都大了一圈,苗雲霞噗嗤一笑,見自家男人趙老大端着碗出來,苗雲霞用力揪起趙老大的耳朵。
“你給我老實點!敢給外邊那姓錢的女人半顆米吃,我跟你玩命。”
趙老大想跟婆娘狡辯,誰知錢桃花像喝了酒似的,突然拿膩歪的嗓門喊他:“趙大哥,我餓~”
苗雲霞直接将門砰得一下關上,新屋臨時做的木門還沒打邊,上面的木刺割手,鼻子碰到木門的錢桃花痛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摸,鼻血撲哧往下流…
屋外的動靜大概六點鐘才沒,吃完飯洗漱好,香茶捧着連環畫來到大哥屋裏。
不過今晚多了一個人,金鳳來了,胡奶奶家裏的大人吃了飯乘着傍晚天氣涼都出去摘茶葉去了,金鳳一個人在家害怕,索性抱着被子來找香茶。
“香茶,你猜我剛才在你家門口看到了誰?”
香茶:“誰呀?”
金鳳沒賣關子:“秀娥姐。端着一碗窩窩頭往你爹手裏塞,你爹沒要…”
香茶擡了擡眼皮,小腦袋子急速轉,忽然笑了。
她爹當然不會要。
她家米缸存有巴掌深的細糧,半地窖的粗糧,還有幾罐才腌下的高瓜絲和鹿耳韭。
不論是飯還是菜都不缺,又怎麽會收外人的東西,何況是秀娥姐家的。
咬了下唇,香茶想,這已經不是秀娥姐第一次送窩窩頭給她家了。
一旁桌邊寫字的趙枝繁停下筆,和香茶打了個手勢。
“李秀娥有問題。”
香茶眼睛一亮:“對對對,我也覺得她——”
偷瞄了一眼趴在床上認真看連環畫的金鳳,香茶壓低聲音:“秀娥姐好像在讨好咱爹。”
趙枝繁篤定:“她想讓她娘進咱家的門。”
這年頭糧食金貴的很,擱一個月之前,他家三餐飽腹的東西只有紅薯粥,像窩窩頭這種抗餓的吃食,隔三差五才能吃到。
秀娥大方到往趙家送窩窩頭,肯定有鬼。
趙枝繁比劃一通:“下回她再給你,你收着,問問她為啥給。”
香茶年紀小,說不準還真的能套出話。
第二天,不讀書的秀娥竟然出現在了學堂,喊香茶來到門口大樹底下。
秀娥說她路過這,進來看看香茶,順便塞了根玉米給香茶
香茶接過玉米,笑容可掬:“謝謝秀娥姐。”
在學堂,香茶聽從李靜婉的意見,會減少土話的用法,全程用普通話和同學交流。
面對突然出現的秀娥,香茶一時沒改過來,一口流利标準的普通話。
秀娥驚了下,一俯身就看到香茶那張小臉,不誇張,比白豆腐還要嫩,還很光滑,捏一捏只怕能掐出水來。
小嘴紅潤潤的,眼睛水汪靈動,紮起的頭發比芝麻還黑,發尾也沒分叉。
反觀她,雖然家裏吃食不缺,但臉蛋養得遠不及香茶,頭發黃不垃圾,分叉的一堆。
秀娥嫉妒到發瘋,如果她是趙老三的女兒,她是不是也會有一張俏嫩白皙的臉,以及一頭烏黑的秀發?
香茶啃着玉米,狀似無意地說秀娥給的玉米真甜。
秀娥心裏的嫉妒草瘋狂蔓延生長,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我娘改嫁給你爹,甜玉米你頓頓都吃得着。”
香茶笑眯着眼,沒接茬。
“香茶同學,快進來,咱們要開始上課了哦。”李靜婉喊。
看到陌生的秀娥,李靜婉多嘴問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小孩,不讀書嗎?”
秀娥以為她娘算大美人,看到溫柔如水的李靜婉後,秀娥呆了。
這個李老師真漂亮,胸前垂着兩根又粗又長的麻.花辮,白色襯衫,碎花半身裙,手中捧着書,一眼瞧上去,優雅又大方。
這就是讀書的好處嗎?
秀娥一回到家就嚷嚷着她也要讀書。
周寡婦楞了下,随後說:“讀不了,咱家沒錢供你。”
秀娥不信,裏裏外外一翻,就只剩幾張毛票,一盤問,周寡婦眼神閃躲,最後交代了。
“這不天熱了嘛,我就買了幾條布拉吉穿穿…”
秀娥将一堆還是新的裙子往周寡婦面前一扔,氣不過問周寡婦買新衣穿給誰看。
“有本事穿出去迷住趙老三啊,沒本事穿幹啥?!”
周寡婦心梗,罵秀娥想一出是一出,榆木腦子也想讀書,呸。
母女倆互相攻擊,吵到最後秀娥算是明白了,難怪夢裏她娘敢綠了趙老三去城裏給別的男人做‘後娘保姆’。
就她娘這敗家樣,趙老三根本就養活不起,有點錢就捯饬自己,連女兒上學都拿不出半個子。
秀娥吵着要上學這事倒是點醒了周寡婦。
她确實該找個男人了,再這樣下去,吃飯都成問題。
當天傍晚,周寡婦擦上雪花膏,換上最新的布拉吉,踩着時下流行的小皮鞋來到晾茶場上逛蕩。
有人嘿嘿笑着戳趙老三的腰,趙老三只顧低頭看女兒在地上寫字。
周寡婦哼了聲,繞過趙老三去了別的男人堆。
不少男人眼冒金光,其中一個男人壯着膽子摸了把周寡婦的屁股,周寡婦沒惱,反而沖男人咬唇挑眉。
男人一樂,趁別人沒注意這邊,拉起周寡婦就鑽進了後山的茶林。
香茶晚上不着急回家,将白天學的大字寫給她爹看後,她就被席老師喊去一旁補課。
月上梢頭,趙老三等人都去山上摘茶去了,留在晾茶場上的除了席季路等知青,還有幾個學生坐在一旁聽席季路給香茶補課。
香茶學東西速度快,交上算術本就跑開了,席季路很快批閱完畢,全對。
席季路只覺撿到了寶,準備繼續給香茶開小竈,以後也好拿這事和趙老三拉近關系。
趙老三的三個孩子都聰明,說不準哪天就飛出了這片小山村。
香茶這時正在和幾個孩子在空地上玩‘抓子’游戲。
七個指甲蓋大小的圓滾石子往地上輕輕一撒,先拿起一顆往空中一抛,趁着這空隙抓起兩顆散落在地上的兩顆石子,除此之外還要接住抛在空中的這顆。
香茶手小,只能撿兩顆,但還有接下來的一步:撿三顆。
她撿不了。
玩‘抓子’玩得爐火純青的美玉得意極了。
“不會玩就一邊待着去。”美玉說的大聲。
香茶哦了下,站起身。
美玉特意看了眼香茶,發現香茶沒哭鼻子,美玉當即氣得咬牙,‘抓子’時手下用的勁随之大了些,右手指甲蓋猛地劃向地面。
地下埋有山石,哎呦一聲叫,手指甲蓋生生被撇斷,美玉疼得龇牙咧嘴。
過來的席季路皺眉,給香茶開小竈的機會沒了,他得給美玉這個學生處理傷口。
香茶用衣服兜了堆茶果子,一個人默默蹲在那數數時,其餘人都圍着美玉噓寒問暖。
自從大家知道香茶有一個住在四九城的親娘後,不知道為啥巴結香茶的并不多,反而同學們都自然而然的給香茶戴上一頂‘資本家大小姐的女兒’帽子。
除了金鳳,秀娥,沒人樂意和香茶玩,這會子金鳳在家沒來,香茶就只能一個人玩。
蹲在那縮成小小的小撮,寂寞又孤單,和被大夥團團圍住的美玉判若天淵。
十指連心,美玉疼得五官扭曲,但看到香茶被大夥冷落,就連席老師都在她這,美玉頓時覺得遭這一場罪值當。
“美玉,你的手不耽誤寫字吧?”有人關切地問。
美玉拿出鋼筆,食指被綁着結實,根本就抓不住筆。
“看來暫時不能幫你們簽名了。”
有人立馬道:“那你的鋼筆能借我寫幾天嗎?”
美玉皺眉,不太樂意。
人群中有人嘁了聲,故意說:“真小氣,如果香茶有鋼筆,她肯定會借。”
美玉:“……”
數茶果玩的香茶噘嘴,小聲道:“亂說。”
鋼筆這種金貴東西能輕易借出去?弄壞了誰賠?
美玉咬牙,心疼的遞上筆:“你們省着點——”
‘用’字還沒吐出來,幾個男娃眨眼功夫就搶走了鋼筆。
往山下跑的時候不幸撞到宋秦,看到掉落到腳邊的鋼筆,宋秦撿了起來。
席季路終于有時間了,來到香茶身後,正準備和香茶搭讪,山腳傳來小孩的怒吼聲。
“把筆還給我!”
黑燈瞎火的,沒人認出宋秦,小子們只知道他們的鋼筆被一個男人撿走了,還死活不交出來。
山上的人舉着火把跑過去一看,頓時傻了眼。
香茶盯着被撓成雞窩頭,渾身都是泥巴的髒污男人看了又看,驚呼:“小宋官!”
小宋指導員是個小官,香茶簡稱小宋官。
要不是香茶喊,一旁的劉奮鬥差點沒認出來。
“我的親娘嘞。”劉奮鬥想笑,但不能笑,只能憋着。
“小宋同志,你這是咋了?”
被劉奮鬥扶起來的宋秦腳步虛浮,崴了腳的眼鏡框斜斜地架在鼻梁上,模樣十分滑稽。
即便是這樣,宋秦也沒有松開抓着鋼筆的手。
“這是我的筆!”
受夠了鄉野頑童腳踹的宋秦氣不過大聲咆哮,被揍得青紫的嘴唇顫抖不停,表情極度委屈。
欲上前奪筆的孩子們哇哇大哭,有家長心疼孩子,忍不住啐了一嘴:“小宋同志真偏心,送給美玉就沒事,我家孩子拿着玩玩而已,我的天老爺,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宋秦看向美玉,他想質問美玉這筆哪來的,他分明沒有送,為什麽就到了她的手裏。
美玉眼神閃躲,筆是她在胡家窗臺上拿的,她以為這是宋秦哥哥給她買的禮物,她提前拿了應該沒事吧?
可就目前看,好像不樂觀。
劉奮鬥當了多年的大隊長,看一眼立馬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宋秦是上面派來的指導員,不能得罪,何況人家确确實實受了委屈。
“把趙老二和鄭桂蘭找來。”
得知女兒偷了宋指導員鋼筆的鄭桂蘭拉着劉奮鬥解釋:“筆是小宋同志送給我家美玉的,她沒偷…”
劉奮鬥翻白眼:“難道小宋同志還能冤枉她不成?”
鄭桂蘭覺得天都塌了,她去求小宋同志:“小宋同志,你說句話啊,你跟我家美玉不是好朋友嗎?”
宋秦接近美玉是為了掌握趙家的動靜,現在他人就在瑤山大隊,美玉這顆棋子可以作廢了,何況他不屑和偷他筆的人做朋友。
劉奮鬥見狀,冷哼:“小時偷針,大了偷金,領回去好好管教吧!”
美玉就這樣哭着被鄭桂蘭扯走了。
一夜而已,美玉失去了她一向引以為豪的筆友,不僅如此,還成了偷鋼筆的小偷。
第二天美玉沒來上課,學堂讨論的話題從香茶變成了美玉。
劉奮鬥很重視這件事,交代席季路好好的給學生們上堂誠實做人的課。
美玉下午哭哭啼啼的過來做了檢讨,香茶心不在焉抻着下巴聽着。
金鳳:“香茶,你不舒服嗎?”
香茶搖頭。
來旺扭過頭,他覺得小堂妹可不對勁了,來的路上一直朝大茶山的方向瞅。
來旺想到他三叔藏在深山裏的兔子,于是湊過來小聲道:“放學我陪你去看兔子吧?”
香茶‘啊’了一聲,她不是在想兔子呀,她在想筆友哥哥交代她三天後去火車站草叢拿東西的事,今天就是約定的日子。
不過…
“好哇。”她正愁沒人陪她去火車站呢。
大哥中午被奮鬥叔喊去公社一直沒回來,二哥散了學要去摘自家地裏的茶葉,她一個還沒茶樹高的閑人實在不好意思讓二哥陪她去火車站。
門口鈴铛一響,香茶背起小書包就往外邊沖。
一年級比其他年級的課要少,三點不到就放學了。
一拐彎,香茶猛地剎住腳,大樹下站着的是昨夜和美玉姐鬧掰的小宋官。
“香茶。”宋秦笑着上前。
只他那張俊臉腫着可怕,上面又塗滿紫黑的藥水,一笑,十分的詭異。
香茶握緊的小拳頭貼着褲縫,她不太喜歡小宋官看她的那種眼神。
唔,怎麽說呢。
香茶撇了眼身邊的來旺哥哥,有了,小宋官看她時就像來旺哥哥盯着她家的兔子一樣。
不用猜都知道這人肚裏藏着壞主意。
來旺腦子一根筋,宋秦笑着問他們去哪,來旺張嘴就說:“去大茶山。”
宋秦扶了扶斷了半邊腳的眼睛:“我正好也要上山,要不一起吧?”
香茶戒備地看着宋秦,支吾道:“小宋官,我們不順路的…”
來旺點頭。
宋秦:“小宋官?香茶這是喊我麽?”
香茶嗯了聲,拉長聲調稚氣說道:“小宋指導員是個小官~”
宋秦挑了下眉,笑容放大。
不愧是那人的女兒,一樣的愛給別人取各種奇奇怪怪的昵稱。
趁着宋秦在那傻笑,香茶拉起來旺就跑。
一口氣爬到火車站,香茶累得喘個不停。
頭頂小揪揪被路上的樹枝打散了,濕噠噠的頭發随意地松在肩膀上,鼻尖沁出細密的汗水,這時天邊的火燒雲霞光四溢,浮光散在香茶臉上籠罩出片片緋色。
來旺:“香茶,你紮頭發的橡皮筋沒了。”
香茶捋了一把緊貼着脖頸的半長頭發:“好像是掉了…”
來旺哈哈笑:“香茶,你現在就像個落湯小可憐,頭發濕濕的,臉全是汗…”
香茶胡亂地擦了下臉,扯了扯黏糊糊的衣領,清風襲來,幾縷發絲迎風飄蕩,露出的脖頸白皙如玉。
來旺卻笑得更大聲了:“香茶,你的臉好髒,這有黑的,這也有,哈哈哈…”
她爬山拄棍落下的灰全揩臉上去了。
一想到筆友哥哥會看到這麽醜的自己,香茶立馬捂住臉背過身。
嗚嗚嗚,她很好看的,今天是意外!
來旺卻不知道香茶所想,香茶越用手遮,來旺就越起勁。
“擦啊,擦這,這,還有這,哎呀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