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但方璃沒想到的是——它動了!

動了!

長長的胸鳍輕微抖了兩下,寬扁的嘴巴微張,緊接着,眼皮艱難擡起,眯成一道縫。

方璃又歡喜又驚訝,下意識握住身旁男人的手臂,搖晃,“哥,它好像活過來了!”

周進這才注意到她,眉心微蹙。

方璃恰好擡眸,視線撞上,她吓得立即把手縮回來,“我沒注意……”

周進倒不在意,嗯一聲,轉身離開。

方璃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剛剛的觸感。

像鐵塊一樣,特別硬。

見鯨魚活了,四周的人都如夢初醒,去附近工廠找塑料桶幫忙。方璃也急急跟過去,想為救鯨魚盡一份力。

她拎着桶小跑到海邊,舀了一大桶海水就朝鯨魚方向沖去。

但她完全沒想到……這水會這麽重。

方璃深一腳,淺一腳地緩慢前進,桶卻颠啊颠的,海水也跟着溢出不少。沒一會兒,雙臂又酸又麻,手指都要斷了。

跑到海灘上,方璃停住腳步,氣喘籲籲,小心打量着鯨魚。

動了的鯨魚要比剛才可怕。

那種對陌生生物的恐懼重新漫了上來,加上雙臂實在酸麻,怎麽都使不上力,她深吸口氣,把水桶擱在沙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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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醞釀時,水桶忽然被一雙粗糙大手輕易拎起,那人跨了半步,“嘩”一下澆了下去。

方璃微微一愣。

“你瞎摻和什麽。”頭頂傳來低沉嗓音:“邊上呆着去。”

“我看它很可憐,也想出一份力。”方璃說。

周進瞟她一眼,眼神寡淡。

一滴汗水從他下颌處滑下,順着清晰筋絡,滾進黑色背心裏。

方璃臉頰發燙,感到四周氣溫都高了許多。

“過去吧,別鬧了。”他語氣很淡,像在對待一個不懂事小孩。

方璃絞着手指,要再說什麽時,男人再次離開。她低低嘆口氣,這便要跟上去。

還沒走兩步,身側突然爆發出一聲巨吼。

她步伐一僵,扭過頭,望向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座頭鯨——巨吼就是從它嘴裏發出的。

此刻它張大嘴巴,露出尖尖的、一寸多長的牙齒;吼聲驚人,像電影裏恐龍哀嚎一般,震得四周的沙子都抖了抖。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方璃離它很近很近。

近到能聞到它口腔裏那股極其濃郁的腥味;近到能看清它嘴邊瘤子上的一根根長毛。

她臉色蒼白,雙手攥拳。

不遠處,周進也跟着回過頭。

小姑娘驚慌地站在原地,單薄的肩膀微抖,小腦袋垂着,長發遮住臉。

像是怕極,動都不敢動。

鯨魚顯然恢複了活力,粗大的尾巴甩來甩去,有濺起的泥沙朝她打來。

周進皺眉,大步上前,他動作極快,單臂勾住方璃的腰,把她往旁邊一摟,手臂一擋,護在自己身後。

泥水剛剛好濺在她先前站的位置。

方璃驚魂未定,突然被抱起來,更是無措,一落地,小手下意識揪住男人的一截衣角。

周進轉頭看她,聲音壓着火:“不是讓你邊上待着去麽?!”

方璃吸吸鼻子,粉嫩的嘴唇微微顫動,小手卻攥得更緊了。

周進瞥了那只手一眼。

柔若無骨,白得近乎透明,隐隐能看清肌膚下的血管。

小小的一只。

他語氣不自覺放緩,“行了,沒事了。”

方璃這才把手指一根根撒開,說:“我想走來着,可還沒走遠,它就吼了。”她有點委屈。

周進盯着她,臉上沒什麽表情。 “離遠點。”他說。

方璃只好退回到沙灘邊上。

這才意識到自己鞋襪都濕了,腳踝處還沾着泥巴,十分狼狽,從包裏拿出濕巾,蹲下來擦拭。

再擡頭時,座頭鯨基本恢複活力,噴氣孔滋滋冒水,還發出呼哧呼哧聲音。

周進從貨場借來鐵鏟,指揮着在鯨魚身下挖坑。

很快,有人接水澆水,有人挖坑引水,一切都有條不紊進行。

方璃一開始看不太明白,但随之坑越挖越深,地勢低了,海水自然而然往裏灌,再加上人工不斷倒水,已經堪堪沒過它腹部。

她的目光牢牢追着高大的男人,一秒都沒離開,唇角慢慢翹起。

海警是在半小時後趕來的。

幾個海警見到鯨魚安然無恙,又驚訝又慶幸,詢問一番後,朝周進走去。

周進手上動作未停,只沖他們點點頭。

灘塗上的坑越來越深,座頭鯨半個身體都泡在水裏,胸鳍擺動,精神愈發飽滿。

“老鄉有經驗啊。”海警嘆道。

時間緊急,幾個年輕海警從路人手中接過鐵鏟和水桶,挽起袖子就開幹;一個年紀稍長的海警在四周拉起警戒線。

周進目光落在警戒線上。

“剛接到上頭命令,讓我們立刻把鯨魚送回海裏。”離他最近的海警邊挖坑邊抱怨, “這怎麽能立刻,這漲潮至少也要等到晚上吧。”

“四點左右。”周進說。

“你說什麽?”

周進看向海面,“四點一刻左右。”他把泥沙鏟到一邊,說:“等海水淹過身體一多半它就能游,再借助下快艇,找塊板子,幫它把方向調整一下就行。”

“老鄉可以啊。”旁邊的年輕海警有點驚訝,“漁民呀?”

周進應一聲,幾個男人沒再說話,開始埋頭幹活。

忽然,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周排長?”

周進握着鐵鏟的手一頓,動作卻沒停。

“周排?”那人走近,遲疑道:“周進?”

周進沒想到真是叫自己,掀起眼皮,發現是剛才那個拉警戒線的海警。他一愣,沒反應過來。

“真、真是您啊!!”對方十分激動,語調拔高:“沒想到在這兒能碰到您,這都過去幾年了……是我,墩子啊!”

聽他一講,周進有些印象,但想不起具體是誰。

男人急急道:“您不記得我了?當時我剛進陸戰隊,蛙人訓練,您直接把我氧氣瓶給關了,逼着我從海裏自個兒浮上來,差點沒給淹死。”

周進:“……”

好像記憶裏是有這麽個人。

“先幹活吧。”

墩子嘿嘿一笑,開始幹活,嘴上卻沒停,“要不是您過去對我是真狠,前兩年索馬裏護航,哎喲,我他媽就死海裏喂魚了,那時才知道感激您。”

“後來我複員前去找您,發現您早轉業了。”墩子撓撓頭,不解看他,“排長,您現在……”

“幹活。”周進說。

“是!”

墩子下鏟飛快,一邊還沖旁邊年輕隊員介紹:“以前陸戰隊的,我排長。”

“我說呢,還以為是這來的漁民。”

“就說怎麽瞅着又不太像。”幾個小夥子閑談,時不時打量周進。

目光帶着驚詫,和一點點微妙的同情。

這身打扮,這幅不修邊幅的落魄樣子——他們開始真以為是漁民,或者輪渡附近的務工人員。

周進并沒多言,低頭看向鯨,面無波瀾。

……

緊挨着警戒線,方璃踮起腳尖一直往那邊看,神情焦急。

隐隐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她記得,很久以前,小俊好像是跟她提過。

哥以前是在部隊上,轉業後去的渡輪公司。那時的渡輪公司還是很好很好的單位。

但方璃一直不在意這些,于她而言,這兩者沒什麽太大區別。

現在也沒什麽區別。

下午四點左右,天色漸沉,海水果然開始漲潮,海浪一下下拍打岸邊,卷着白色泡沫,緩慢淹過礁石。

方璃瞪大眼睛瞧着。

那邊,座頭鯨大半身體已沒入海中。

海水深度直逼幾個男人褲腰,周進身上基本濕透,還濺滿大大小小泥點。

繞到座頭鯨尾巴附近——也是最接近海面的地方,那裏水位更深,已埋到他胸口。憋一口氣沉下去,攥緊鐵鏟,最後再把泥坑挖深。

硬生生在海灘上鑿出條通向海裏的滑道。

起身時,周進突然感覺肩胛骨一痛,伸手摸了摸,是幾根鏽跡斑斑的廢棄鐵絲,不知怎麽被海水沖上來,紮進他身體。

他無所謂拔出,捏手裏。

這邊不是旅游景點,但污染依然嚴重。

遠處,方璃看不太清楚,只隐隐發現他肩膀紅了,心驚膽戰。

海水漲潮,雲朵遮住太陽,浪花拍打海灘。

座頭鯨似乎感應到大海的呼喚,嗷嚎一聲,尾巴開始拼命打擺,在泥坑裏撲騰,嘴巴一張一合。

海面上,墩子把快艇開了過來,“周排,上來!”

周進猶豫一瞬,躍了上去,站在欄杆邊緣,低頭望向鯨。

它肚皮太沉,像翅膀一樣的胸鳍在水裏拼命滑動,努力地與沙灘進行抗衡。

一點一點,笨重挪動。

雖然艱難,但随之離海越來越近,力氣越來越大。

周進和墩子對視一眼,墩子起身去拿竹板,準備等它進海後及時調整方向。

周進皺着眉頭,緊張看着。

海水越漲越高,鯨的尾巴瘋狂擺動,使勁扭身,猛地往後拱了兩三米,像是案板上掙紮的魚,終于——脫離了困境。

“慢點啊。”墩子說,遞過竹板。

周進:“沒事。”

他站在快艇尾部,半個身體探出去,手中的長竹板不斷抵着鯨的身體,幫它轉向。

必須讓它龐大的身體朝向深海航道。

怕弄傷它,又怕它迷了方向再度擱淺,力度極難把控;他身體緊繃,小心地控制着力度,手臂上肌肉塊塊隆起。

快艇方向同樣難操控,必須要圍繞着鯨走,不能快不能慢,墩子神色嚴肅,緊握舵輪。

兩人配合默契,高聲吆喝着打方向。

座頭鯨卻像一個迷路的小孩,總是摸不到正确方向,往東轉轉,往西轉轉。

快艇再次繞到鯨右側,周進身體前傾,腳勾欄杆,近乎于海面呈四十五度,竹板一頂,終于讓它面向深海航道。

……

岸邊,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趕來的記者們唰唰在本子上做記錄。

方璃站在最前面,越看越緊張,完全忽略包裏的手機正在震動。

“小姑娘,你手機是不是響了。”身側的女記者好心提醒。

“哎?”方璃回過神,急匆匆打開包,拿出手機。

“不好意思,成叔。”她視線追着快艇,捂着嘴小聲說:“我們在看畫展呢,在五樓,對……還沒結束。要不您上來找我?”

聽她這麽說了,成叔趕緊道:“沒事的小姐,那您慢慢逛,快結束給我打個電話就行,我把車子開過去。”

放下電話,方璃低嘆口氣。

天色漸暗,潮水漫過礁石,浪花拍打着岸邊。方璃看着時間,心裏也知道太晚了,但仍是不舍得離開,一直緊緊盯着快艇。

時間滴滴答答過去。

終于,在快艇只餘下一個小點時,轉了個彎,回來了。

速度明顯快了許多。

方璃激動地跺跺腳,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伸長脖子往遠處看。

周進斜倚在船尾欄杆,歪着頭,一手插兜,一手自然垂在身側,目光仍停在海面上。

淡淡的霞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橘紅色的細邊。

方璃眼睛閃閃發亮。

周進一擡眼,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方璃略微不好意思地偏過頭,想想,又轉了回去,捋了捋耳邊碎發,笑容綻開。

眼瞳清澈,梨渦淺淺。

周進竟有一瞬的愣神。

方璃低頭看着手機上的時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她朝周進招招手,也不知道他看沒看見,然後,拔腿就朝岸上跑。

實在是來不及。

跑遠了,方璃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那女記者正在拉他做采訪,周進顯然不願,擺了下手便避開。

女記者小跑着過去,臂彎上還搭着條嶄新白毛巾。

方璃看着她的包臀裙,裸色高跟鞋,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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