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下到一樓。
周進照着海報下角的區域編號走到品牌專櫃。空氣中各式各樣的香味糅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既高級又濃郁的香氣,他聞不慣,雙手抄着兜,更覺得不自在。
在一群打扮入時、妝容濃豔的女人中,他找到了那個英文名的店面。
黑紫交織的環境, 到處都是浮雕的薔薇花和蕾絲花邊, 櫃臺上還擺着一只眼睫濃密的洋娃娃,像是傀儡,魔幻又精致。
他忍不住多看了那娃娃兩眼。
覺得有點像她。
周進一進去, 專櫃小姐就注意到了他。
他實在同這裏嬌滴滴的環境格格不入, 舊夾克迷彩褲, 人高馬大,壯碩粗野, 就像是……過來打劫的。
“先生您好, 請問您有什麽需要麽。”專櫃小姐走近, 有點警惕地問。
周進把手從褲兜裏拿出來, 說:“你們外面貼了張香水海報, 就是印有一頭獨角獸的那個,我想買一瓶。”
專櫃小姐“噢”了一聲,朝放置香水的玻璃櫃走去,“那是我們的明星産品——fantasia築夢天馬獨角獸淡香水,是由資深調香師Jerome…”
她下意識要背全套介紹, 眼角掃過顧客面料粗糙的褲腳, 低咳一聲, 說:“現在我們聖誕節優惠打九折,50ml的九折後是879元,先生可以接受嗎?”
多年銷售經驗,專櫃小姐一眼便看出顧客聽見價格時的驚訝,也看出他的猶豫。
男人低頭盯着香水樣品,眉心凝起,薄薄的唇角微抿。
倒是個蠻英俊的男人,對女朋友也有心,只可惜窮了點。
專櫃小姐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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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您考慮下別款?我們這邊還有這幾款,也是熱銷,幸運精靈,逐夢翎雀,價格相對來說比較便宜……”
因為相貌好吧,她竟然不忍曬着這位顧客。
周進跟着看了一遍,手插在褲兜裏,攥着紙幣,掌心有點汗。
他這次跑船的時間挺長,一兩個月,總共結給他一萬三。他和小俊住的是家裏老房子,雖說沒房租,但暖氣費并不低,加上剛才買手機,還有水電、煤氣零零散散的。
他們日常開銷可以很低,可關鍵的是——因為上次天氣不好不順利,所以元旦後估計是短活,錢不太多。再拖一陣子就春節了。那樣的話,這一萬三還要留着過節。
夠是夠花了,但他還想攢些錢,萬一再遇見上次……
周進在心裏算了遍賬,嘆了口氣。
環視一圈,他目光最終還是落在那瓶獨角獸香水上。還是這個最好。淡藍色的外包裝最雅致,裏面的香水瓶也最好看。
獨角獸立在金光璀璨的瓶口,像是守護着少女最純潔的一個夢。
味道也好。
很溫柔,還有一點他熟悉的她身上的木質香。
“要這個吧。”他還是說。
要買就給她買最好的。
“好的。”專櫃小姐有點驚訝,轉身去開票。
付完賬,周進提着那只小小的精巧手袋,想象她收到的驚喜樣子,唇角不自覺輕擡。
路過門口那只娃娃時,周進還是覺得像她,忍不住問,“你們這個賣嗎?”
“這個是擺設,我們不賣的。”
“那這裏有賣類似娃娃的嗎?”
一個娃娃應該也不會多貴。小女孩應該都喜歡娃娃。
“五樓玩具部有,您可以上去看看。”專櫃小姐甜甜地說:“歡迎您下次光臨。”
——
從商場出來已是下午,冬日天黑的早,城市華燈初上。冷風一吹,周進才清醒過來。
他向來是花錢極有分寸極節儉的人,但今天卻例外了。看着芭比娃娃的粉盒子和香水的手袋,他頭有些脹痛。
給她買東西時,簡直像是另一個自己。
但想起那天小姑娘楚楚可憐的樣子,又覺得是應該的。她需要寵愛和哄,禮物也能給她一定的安全感。他買不起太貴的,但這些,還是可以的。
手機震動,他看着“璃璃”二字,唇角噙着笑接起。
“哥哥哥哥你在幹嘛,我畫了一天畫,累死啦。”那邊哼哼咛咛的,像是累的不行。
“剛從商場出來。”
“你不是早買完手機了嗎?”方璃想到短信。
“又逛了些其他的。”
“你也喜歡逛街啊?”那邊有些驚喜。
周進揉揉眉心,剛要說“不是”,但小姑娘開心說:“明天我們一起去逛吧,明天平安夜哎!”
他頓了頓,看着手裏的東西,“好。”
“你來接我?”
“嗯。”
“我跟思思他們聚餐,可能要晚點,你記得吃個晚飯哦。”
“好。”
“你就只會說這一字啊。”她噘嘴,不喜他的敷衍,“你現在很忙嗎?到底在幹嘛?”
“不是,不忙的。”周進擡頭,看着霓虹燈一點點亮起,點亮着這條川流不息的街道。冬季的城市繁華卻寂寞,仿若無人駐足的鋼筋森林,卻有一個溫暖的女孩,時時刻刻牽挂着自己。
“璃璃。”他放緩了聲音。
“嗯嗯!”
“我在想你。”
“……”
那邊突然不說話了。
等了許久,仍是沒聲音,周進疑心新手機有問題,他拿下來看着屏幕,通話還在繼續——
“我、我才不想你呢!”
這時才傳來藏不住笑意的一句,然後是鼻尖輕輕的“哼”聲,傲嬌完,挂掉了。
周進把手機揣回兜裏,搖搖頭,也笑了。
……
離裏院越來越近,門廊下吊着一盞瓦數不高的燈泡,四周暈染着微光。一個大嬸正出門買菜,看見他,着急地招手:“小進,你們家來客人啦,趕緊上去吧。小俊都急死了!”
“客人?”周進第一反應是那女記者,“女的?”
“哎喲,不是你那寶貝女朋友。”
上次他把人帶回來,全裏院都傳遍了。
“一男的,長得可帥氣啦,開着大寶馬!”大嬸朝路邊努努嘴,“哎,是不是你們家親戚啊?”
周進看着路邊的白色寶馬,覺得不像方建程的車。
“行,我知道了,謝謝您。”他整理下衣服,實在想不出誰能找自己。最後還是抱着見老丈人的心情,看似平靜實則緊張地上樓。
屋子的燈是亮着的,對着走廊的窗簾沒拉,映出兩個模糊人影。一個應該是小俊,另一個……
周進整了整夾克下擺,敲門,推開。
“您是?”
看着一身正裝的男人,他有些沒反應過來,只認出是方璃老師。
門後是幾大箱禮品和一些水果幹果。
周進疑惑地看着吳小俊,後者點點頭,面有喜色。
“周先生。”許宋秋迅速起身,朝他微微一笑,“我是上次H大出外采風的帶隊老師,許宋秋。我們在海上見過的。”
“您好。”周進問,“有什麽事嗎?”
“我是特地來感謝您的。上次在黃海多謝您的救命之恩。我替我自己,還有孩子們一并謝謝您。”
說着,便彎下腰,鞠躬。
“不用不用。”周進想起下午的錦旗。
“還有那天在船上誤會您,也十分抱歉。”
又一個鞠躬。
“真不用,都是應該做的。”周進受不了文化人這種态度,伸手扶他。
“先坐吧。”他道。
許宋秋在旁邊坐下,“謝謝。”
屋裏只有一把凳子,另一把是吳小俊從他房間搬的,周進一回來,房間忽然擁擠,他很快站起來,對周進打手勢,【哥,那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行。”周進點頭,不明白少年為什麽看上去那麽高興。
門被輕輕帶上。
房間狹窄,兩人圍着桌子坐在兩側,周進看見桌上有一張紙,是吳小俊的清秀字跡。他拿起來看了眼。
“我不會打手語。”許宋秋解釋:“就這樣聊了幾句。”
周進看了一眼,吳小俊寫的還挺多。看來談了有一會,他微愣,沒想到這個老師還挺有耐心。
“許教授,是吧?”周進回憶方璃對他的稱呼。
許宋秋謙和一笑,“您也可以叫我名字。”
周進問:“您是怎麽找到這的?”
“前兩天送錦旗到你們公司,看到你的住址,本來想親自拜訪一趟的,但那天突然有急事。”
許宋秋萬分歉意道:“實在是抱歉,周先生別介意。”
“沒事。”周進說。
他對這些形式其實都不在意。
“那就好。”
許宋秋倚着椅背,十指交叉搭在腿間,自然而平和。
他比周進大十歲左右,但他看上去很年輕,同方建程那種靠衣飾健身維持的年輕不同,他是心态上的一種年輕,整個人看上去就很舒服随和。
兩人其實并無話講。周進低咳一聲,拿出煙盒,“介意嗎?”
許宋秋搖頭,“請便。”
周進掏出一根,銜在嘴裏,點上火。他緩緩地抽了一口,灰白的煙霧讓他微微眯起眼睛。
“許教授。”他把煙夾在指間,問:“是還有別的事情嗎?”
許宋秋清了清嗓子,“我聽說,周先生現在是臨時工?”
“是。”
“周先生有考慮換個工作嗎?”
周進一頓,似沒聽清,“您說什麽?”
“有考慮換個工作嗎?”許宋秋說。
許宋秋極不喜歡虧欠別人。
這人救過他的性命,他不是個不知恩圖報的人。錦旗和禮品都是虛的,他也曾落魄貧寒過,清楚這個年輕的男人此刻最需要什麽。
周進沒說話,伸手彈了彈煙灰。
他能換什麽工作。
“我剛才和你弟弟聊了一會,也聽了你的一些情況。”許宋秋拿起桌上的紙,“或許我可以幫到你。”
上面是吳小俊寫的一些關于他哥哥的情況。
其實這些,他在前幾日就搞得挺清楚了,剛才也問了他弟弟。
“我聽你弟弟說,你以前在渡輪公司做的?”
“是做過。”
“還是二副?”
周進一頓,語氣淡淡:“您了解得還挺多。”
許宋秋仔細打量他。
他好像有點明白自己的學生為什麽會喜歡上他了。
只能說,看過資料後,這個男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他原以為只是個底層混子,沒想到過去還挺優異上進的——除了那枚污點。
他回想着問先前單位要來的資料。
陸戰隊的出身,轉業後去當時最好的渡輪公司,通過軍轉海、船員六小證等一系列考核,熬過幾年資歷,升了二副二管輪。
他不太了解這些,但覺得對于一個沒背景的年輕人來說,應該很不錯了。
許宋秋并不難猜測,如果中間沒有那麽多變故,航海資歷再熬個兩三年,現在很可能是大副了,甚至船長。
很可惜。
“前幾年我去歐洲采風,在一艘郵輪上住了幾個月,同那時的大副十分交好。聽說他們公司現在有意針對國內旅客多開展幾道航線,正是缺人的時候,你意向如何?”
見男人一時沒說話,許宋秋的目光落在桌上他剛拿回來的精美禮盒和手袋上。
他眼角忽而一動,閃過細微亮光。
——多像啊。
和多年前的自己。
沒什麽錢,卻想給那個花朵一樣的姑娘好的生活。
“周先生救過我,我可以為您人格作擔保。”許宋秋緩過神,語氣低緩,每個字卻像敲打在他心上。
“薪酬是美金。”
———
次日。
平安夜。
方璃站在畫室的窗戶前,看着窗外飄起了細細小小的雪花。
因為晚上的約會,她一整天心情都是歡喜的。好像無論做什麽,只要想到和他見面就會很開心。
總算熬到下課,她把畫包什麽的都留到畫室,只拎了一只小小單肩包,塞着口紅和手機,走到陸思思他們畫室門口等待。
十多天前,她就約好了和思思他們聚餐。
【你記得吃晚飯啊。】方璃給他編輯着短信,【也不要太早出門,等我差不多結束了打給你。】
剛摁出發送,手機被一只手抽走。
“走啦。”陸思思昂着下巴,“今天說好陪我。”
方璃被她像根野草般薅走。
一樓學院大廳,大衛雕像那裏已經圍了好幾個同學,男男女女都有,周身洋溢着節日特有的喜氣,看見他們出來,笑道:“走了走了。”
方璃很是驚訝,小聲問思思,“怎麽這麽多人?”
陸思思說:“聚餐嘛,都是咱們院的。”她拉了下方璃衣角,斜眼看去,壓低嗓子:“你看那邊那個男生怎麽樣啊?”
方璃這才明白陸思思喊自己的原因——幫忙把關。
“你那個男主持同桌呢?”想到夏天的事,她問了句。
“早分了。”
“好吧。”方璃說:“……還可以吧。”
“給我點意見呀。”
方璃認真打量一會,“現在還看不出來。”
“走了走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去了離學校不遠的白桦林餐廳。
餐廳裏流淌着歡快的流行樂,包廂環境很好,角落裏擺着一顆挂滿鈴铛的聖誕樹,聖誕老人在窗戶上沖他們笑。
滿滿一桌子的菜,一整箱的啤酒,幾個同學吃得熱火朝天。
方璃是被陸思思拉來陪她的,一桌人她也不認識幾個,只默默低頭吃菜。
這種聚會好像挺多的。
節假日,學院裏的單身狗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有的是想趁機脫單,有的只是單純不想一個人過節。
“怎麽樣啊?”吃飯間隙,陸思思壓低聲問。
“還不錯。”
男生斯文白淨的模樣,很吸引人。
“我也覺得不錯。”陸思思滿意。
方璃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覺得吃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我怕哥提前過來。”
“你不是跟他說了麽。”陸思思摁住她肩膀,“別急呀,別那麽重色輕友嘛,再幫我看看。”
方璃吸了口氣,坐回去,也覺得自己最近對陸思思不太夠義氣,“好吧。”
吃到一半,開始真心話大冒險。
國王游戲。
……
這一看,方璃心急如焚地多待了一個小時。
期間給周進打了個電話,他倒不急,“你慢慢吃,沒事的。”
方璃這才松口氣。
八點半,在鑒定完畢那是個好小夥子之後,方璃終于得以逃脫。
跟陸思思揮完手,她幾乎是逃一般離開餐廳。
一出門,才發現雪下大了。
鵝毛一般,鋪天蓋地,兩側光禿禿的梧桐枝桠上覆蓋着皚皚白雪,地上也鋪着一層雪花,有被車輪碾過的印子。她沒有帶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
有點喪。
她本來是想吃個飯回去換身衣服再出去的,但現在時間有點來不及。
希望哥還沒有出門,她可以回去稍微打扮一下。她實在不想帶着滿身的飯菜味去約會。
拐了一個彎,風吹落樹上的雪花,發出撲漱撲漱的聲響。
一擡眼,方璃腳步猛地一頓,站定。
她萬分吃驚地看着等候在樹下的熟悉人影,心跳驀地加快。
零下幾度的天氣,很冷。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穿着黑色大衣,帽檐壓得低,擋住大半張臉。左手提着一堆東西,另一只手指間捏着一根煙。
只剩下一點煙頭,火星微亮。
“你……”方璃走近,有些心疼,“不是跟你說了我去吃飯麽,怎麽來那麽早。”
她看着他身上的雪花,小手拍打兩下,“都快成雪人了。”
周進沒說話,拉下大衣帽子,低頭看她。沉靜如夜色的眼眸,此刻映着雪花,有難得的溫和。
他無法跟她說清,買了禮物後迫不及待想送給她,期待着她的反應的那種心情。
一秒鐘都不想耽擱。
女孩身上有點濕,嘴唇有些蒼白,像是很冷。
周進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尖碾滅。拉開外套拉鏈,單臂一帶,将單薄的女孩拉近,摟進自己懷裏。
“我身上濕的……”她怕涼着他。
“沒事。”他用寬大的外套裹住她瘦小的身體,大手揉揉她濕漉漉的發絲,抱緊她。
“還冷麽。”
“不冷了。”她乖巧地縮在他大衣裏,悶聲悶氣地說。
拉鏈被拉上,兩人像連成一體。
男人的胸膛結實而溫暖,隔着羊毛衫,她能聽見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很有力。
風雪被隔絕在大衣外,像是一方小小避風港。方璃聞着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異常安心。
相擁着暖了一會,雪好像也小一些,沒那麽冷。
方璃探出一顆小腦袋,問:“我們一會去哪裏啊?”
她是想去逛逛的,感受一下平安夜的氛圍,但天氣太冷,不知道他願不願意。
“先等下。”周進單手摁住她腦袋,又把她的頭摁了回去。
“怎麽了。”方璃嗡嗡地說。
周進捏緊手裏的袋子,聲音低啞,“給你買了點東西。”
“什麽東西?!”
她驚喜地蹦噠一下,這便要仰起腦袋去看,再次被他大手摁回衣服裏。
還是不讓探出頭。
方璃有點無奈,安安靜靜地縮在他懷裏,等待。
“算了。”
周進輕輕皺眉,喉頭滾動,驚喜浪漫那一套他真不太擅長。他把大衣拉鏈拉開,放開小女孩。
左手的手袋和禮盒往上提了提,直接地塞進她懷裏。
想說的話哽在喉嚨,周進舔舔唇,微擡下颌,最後變成簡短一句:
“你拿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