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一天。

方璃再也沒有等到方建程回來。她靜靜地坐在病房裏, 雙手搭着膝蓋,嘴唇緊抿, 宛如一尊雕像, 一動不動。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窗外的天空慢慢亮了起來, 沉重的黑夜如帷幔般被殘忍掀開,裸·露出這個真實的、直白的世界。

溫馨的夢醒了。

方璃低下頭, 望向那張白色病床,上面還有方建程剛才躺過的痕跡——中間的床鋪微微塌陷,棉被堆疊在床的一角, 凝固成一種柔軟的形态。她呼出一口氣,伸出手指,小心地試了試——一點點溫度都無, 冰涼冰涼。

一顆心也像床鋪一樣, 冰涼冰涼。

……多久了?

方璃不敢去看鐘表上的時間,擡起手,摁在眼睛上,試圖把收不住的眼淚擋回去。

——我很快回來。

耳邊反複回響着這句話。

爸爸說會回來的,就一定會回來的。

這麽多年, 爸爸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啊。

她一定要等下去。

方璃僵硬的身體稍稍放松一些,兩只手交疊在一起, 扣弄着指甲。

就在這時, 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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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 爸爸果然會回來的。

不過是虛驚一場。

方璃猛地躍起,眼淚再收不住,啪嗒地滾落,唇角卻揚起欣喜的笑,一把拉開門。

“方先…”醫生看見拉開門的女孩,一頓,改口說:“方小姐。”

方璃的笑容定格在臉上,慢慢地隐去,她呼出口氣,很快背過身,擦了下淚水,不想讓外人看見這幅狼狽模樣。

“有什麽事麽。”

醫生看着空蕩蕩的病床,“方先生……”

“爸爸他公司裏有急事。”

“哦——”醫生點點頭,躊躇半刻,欲言又止說:“是這樣的,方先生病情并不算重,回去好好調養便是,現在是可以辦理出院手續的。”

“方小姐要不先提前辦下出院手續?”

方璃目光凝結在空氣中,仿佛一時沒有焦距。半晌,她才道:“好。”

“那方小姐請來樓下繳下費吧。”醫生松口氣,說。

“好。”

方璃思緒游離在外,她如夢游一般,輕飄飄地跟着醫生下了樓。

一路上,她并沒有注意到路過的護士和醫生看她的眼神。

——有憐憫,有無奈,還有惋惜。

這是一家收費昂貴的私人醫院,來這裏看病的大多非富即貴,方建程在琴市也算數得着的人物,近些年來身體一直不太好,常來這裏,醫生護士基本都認識他。

今天清晨的新聞一見報,更是令人大吃一驚。

“方小姐,方先生的賬戶現在被凍結了。”收費的小護士微微尴尬地問:“抱歉,您有沒有別的卡?”

方璃低下頭,從自己随身的包包裏翻出一張卡,遞了過去。

半分鐘後,護士小姐将卡退回來。

方璃倒沒有什麽反應,神色木木的,手指在錢包裏一排卡上停頓了一下,最後,她打開側兜,把所有的現金掏了出來。

她并沒有帶現金的習慣,這些錢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家小吃店,吳小俊替哥還給她的。

一共是四千元整。

挺厚的一摞,以前把整個錢包撐得鼓鼓囊囊的,每次看見都想着要去存,但總是忘記。

她攥緊錢,遞了過去。

護士小姐很快辦好手續,退回一千,“好的,方小姐,這是收據,您看一下。”

方璃并沒有看,只把黃色單據折疊一下,塞進口袋裏。

她面無表情地離開,步伐冷靜。

一走出醫院。

方璃心口忽的一疼,像被人抽幹力氣,劇烈的傷痛壓垮她單薄的肩頭,再忍不住,抱着膝蓋蹲了下來。

她不是傻子,在這種時刻,更是格外敏感。

從那個醫生看她的第一眼起,從那些護士們路過她竊竊私語的時候,她便猜到——

爸爸,可能不會回來了。

胸口疼痛加劇,她一時喘不過氣,緊緊捂住胸口,咬緊下唇。

天空灰蒙蒙,一月初的北方,寒風刺骨,呵氣成霜。

方璃渾身都在發抖,裹緊厚重的羽絨服,拉鏈拉至最頂端,卻依然是透徹心扉的寒。

幾片枯黃的落葉從她身邊盤旋而過。

她撿起一片,捏在手裏,決堤般的淚水啪嗒啪嗒滾落,只覺得比落葉還彷徨伶仃。

沒了爸爸。

偌大城市,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

——

三個月後。

學校商業街,joy奶茶店。

陸思思站在隊伍末端,手裏握着手機,一邊排隊一邊玩《跳一跳》。眼看要破紀錄,手指忽的一抽,小人嗖一聲出去,她煩躁地噓出口氣。發覺隊伍往前進了不少,索性不玩了,把手機塞回口袋。

一擡眼,視線正好對上櫃臺前的短發少女,陸思思朝她笑了笑,比出一個加油的手勢。

少女也回了一個笑,轉身去忙。

陸思思看着方璃像陀螺一樣連軸轉的身影,不禁嘆口氣。

不過短短三個月,方璃的改變卻是天差萬別。從最開始的不言不語,不吃不喝,到後來的安靜寡言,平和堅強。

失去唯一的親人,所有財産都被凍結,無家可歸,身無分文,從大小姐變成污染這座城市的罪人之女……陸思思不敢想象方璃是什麽感覺,又是如何承受的這一切。

這些天,陸思思把方璃暫時接到自己家中,悉心陪伴,就怕她一時轉不過彎來,出什麽事。

但她都沒有。

她很安靜,安靜得過分了,像一只了無生氣的娃娃。接受命運後,她慢慢好轉一些,寒假開始四處找兼職,打工,攢錢,考慮未來。過得機械又麻木,卻十分理智,冷靜。仿佛一夜長大。

此刻,奶茶店內。

“小方。”老板娘喝道:“兩杯胚芽紫薯汁,七分糖,熱的。”

“好的。”方璃低聲應道。

初春,天氣還十分冷,這些冬日暖飲是熱銷,但做起來相對都比較複雜。奶茶店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冷風刮過,她縮起脖子,活動了下凍得發木的雙手。

方璃拿過雪克杯,熟練地加進紫薯粉和紫米粉,倒進熱水,迅速攪拌着,最後填上奶精和南瓜粉放進奶昔機裏攪拌。封完口,她握着紙杯,杯壁溫暖的溫度從指間傳到身上,方璃感覺暖和了一點,有些留戀地撫摸兩下,旋即裝進打包袋,遞給客人。

下一個就是陸思思了。

陸思思朝她遞了個眼色,笑說:“兩杯珍珠奶茶,一杯正常糖,一杯三分糖,燙一點。”

方璃心底一暖。

陸思思每次來都會給她點一杯,但又怕她做複雜的太辛苦,所以總要最簡單的珍珠奶茶。

——現在唯一的溫暖,也就是陸思思了吧。

方璃垂下眼睫,腦海中不自禁浮現出哥的臉,右手攥緊左手手臂,眼神黯然痛楚,許久,才把那個人的面容強壓下去。

她不想再去想。

“你站着幹什麽?”老板娘見她半天不動,不耐煩催促。

“哎。”她回過神,這便去做奶茶,一轉身,聽見一道男聲響起:“這紫薯汁怎麽一股苦味。”

方璃腳步微頓。

這聲音有幾分耳熟,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陸思思一聲驚喝:“王钊?!”

方璃轉過頭,将耳邊碎發別到耳後。

最近太累,她大腦很是遲鈍,花了好幾秒才想起這高大的男生是誰——去年暑假,高中畢業聚會時,海灘上對她上下其手的那位。

後來又被……被哥摁在海裏狠狠教訓回來。

也是奇怪了,方璃搓了搓冰涼的手。

有時越不想去想,偏偏記憶越容易被喚醒。

霎時,過往的回憶翻湧而來。

那時的她剛剛結束高考,無憂無慮,什麽都不用考慮,滿心幻想着和心愛的男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最好像言情小說裏那樣,愛恨都要帶血,分離都要慘烈。

為了愛,她可以不顧一切。

可不過短短半年,心境卻大有不同。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多天真啊,多幼稚啊,她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戀愛上,去追逐一種自己臆想出來的凄美愛情,卻忽略了身邊最最重要的親人。

如果,她能多關心爸爸一點,多陪爸爸一點……

哪怕結局是同樣的,至少,在最後的那段日子,爸爸也會開心一些吧。

現在想來,都是愧疚至極,懊悔至極。

——她不怪任何人,只怪自己。

“我說,你是不是把咖啡粉當紫薯粉放了?”

王钊也沒想到在這裏會碰到方璃。那天的恥辱他一直記着,他知道方璃也在H大,但礙于其他,一直沒敢挑事。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他看着這個瘦小蒼白的女生,心裏沒有絲毫同情,只有痛快。

“行了,老子也不為難你,我就不要了,再給我女朋友做一杯。”他攬着懷裏女生,輕佻地說。

“喂,王钊,該我了好麽。”陸思思叉着腰說,“你的已經買完了,想再買到後面排隊行不行?”

“買完個屁。”王钊冷笑,“她這做得有問題,我還不能換了?”

“做得哪裏有問題?我看你是沒事找事吧?”

“那要不你嘗嘗?”王钊将手裏開了封的紫薯汁遞給她。

“呸!你惡不惡心!”

“思思——”方璃攔住她,低聲說:“算了,我再給他做一杯便是。”

陸思思看着旁邊老板娘的臉色,忍了。

她當時是很想給方璃錢的,但方璃死都不要,現在打工,也的确是無奈。

“就是嘛。”王钊對陸思思說,“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我這是在捧人家的場,你不知道人家家現在欠了一屁股債,多做幾杯奶茶,多賣幾杯,早點還債嘛。”

方璃背脊一僵,動作卻沒有停。

陸思思面色擔憂。

“哎,寶貝你不知道吧?”王钊手臂勾住女友,像是悄聲,但語調很高,“她爸爸就是前陣子那個報紙上——對,就是那個污染了咱海邊的那個,你說是不是缺德呀?人家小魚小蝦在海裏活得好好的,就被他亂排放污染這麽搞死了,這種人,真是,活該他開個車都能掉進海裏,活該!這就是命——”

他話沒說完,一杯奶茶,一杯還沒做好的紫薯汁,從他頭頂直接澆了下去。

方璃嘴唇哆嗦,渾身發抖。

她知道父親有錯,但是她無法實在容忍,一點點都無法容忍,有人在她面前這樣羞辱最愛她、最疼她的父親。

而陸思思,也不能接受,怎麽有人這樣當衆揭她朋友傷疤——方璃已經活得很不容易了,這件事,錯又不在方璃。

“我操!”

王钊抹了把臉,深吸一口氣。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他惡狠狠罵道,“手賤?”

身邊圍着人,王钊雖說很想動手,到底不至于蠢到光明正大打女同學,可一肚子氣實在消不下,“給老子道歉。”

方璃面無表情,只胸口上下起伏。

“道歉!”王钊猛拍櫃臺,“操你媽的。”

各種問候器官的髒字從嘴裏溢出,旁邊的同學幾次勸阻,但王钊嘴上卻不停,罵罵咧咧,越罵越兇。

生意做不了,反而引起圍觀,老板娘看不下去,“去給他道歉!”

陸思思擋住方璃。

方璃咬緊嘴唇,将溢在眼角的淚水生生憋回去,死死瞪着王钊,就是不說話。

這樣漂亮的女孩子,站在冷風中,楚楚可憐,讓人不禁心生憐惜。

先前王钊說的那些話也确實難聽,後面男生上來勸阻幾次,但都沒用。最後路過一個體院的年輕教師,和王钊說了半天,這事才壓下。

人群漸漸散了。

誰都沒有道歉。

只是後續買奶茶的人都一直盯着方璃看,時而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方璃心裏壓抑絕望,面上卻仍無波瀾,全當作沒有看見,機械地做着奶茶。

只在背過身的時候,偷偷抹一下眼睛。

陸思思陪了她許久,确保她沒什麽事後,也離開了。

晚上最忙,老板娘和方璃都忙得四腳朝天,店內氣氛冰冷緊繃。

一直到九點半,晚自習人群散了,老板娘才把憋一晚上的話講出來,冷冷道:“明天你不用來了,你這态度,我請不起。”

“……好。”

方璃在水池邊洗了洗手,冰冷的水激在她麻木的手上,有些癢,又有些疼。她早已預料到,也沒再說別的,開口,聲音很低:“那錢……”

“工資我支付寶給你。”

“謝謝。”方璃甩了甩水,開始收拾東西。

離開燈火通明的奶茶店,走進旁邊路燈昏黃的街道,學生漸少,方璃步子才慢下來,低垂着頭。

所有委屈和難堪這時全浮上心頭,她抱緊手臂,強忍着不去哭。

眼淚是最最無用的東西。

方璃平複心情,拿出手機,檢查着支付寶的到賬信息。

至少還是有報酬的。

看着那并不算多的數字,她心底才好過一點點,把手機塞回包裏。

一擡眸。

方璃腳步猛地一停,眼底閃過驚愕,心口像被什麽鈍物狠狠重擊,呆滞地立在原地。

不遠處,梧桐樹下,站着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望着她,目光幽暗,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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