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方璃哭了很久很久。
好久沒有這麽放肆的哭, 所有力氣都好似被耗光,唇瓣幹枯, 臉色蒼白, 像朵被雨打濕的梨花。周進心疼, 雙臂環緊她, 更往自己懷裏帶了帶。
男人身材高大, 女孩嬌小纖瘦,兩條腿耷在他大腿兩側, 窩在懷裏,像一只布娃娃。
方璃在他懷中,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的話。
很久沒人傾訴, 她心裏憋的感情全爆發出來。
從小時候開始說,講到母親去世,講到爸爸的生意越來越好, 住進別墅開豪車, 生活優渥,爸爸雖然生意忙,但從來沒有忽略過她。
還有學畫畫,還有他……
最後是這次的事情,她的愧疚, 她的不解,她的悲傷。
說到最後, 小姑娘泣不成聲。
周進抱着她。知道她不需要他的回應, 只是想傾訴, 傾訴完,或許就好了。
他耐心地聽着。
聽着這碗南瓜粥背後的所有故事。
……
直至深夜。
小姑娘情緒才冷靜了一些,擡起頭,淚眼蒙蒙地望着他。“對不起。”她抹抹眼淚,“你一定煩我了。”
“怎麽會。”周進拭去她眼淚,眸中斂着憐愛,問:“有好點了嗎?”
Advertisement
“…嗯。”
全說完,好像這麽多天,總算透出一口氣。
确實感覺情緒好了一些。
方璃吸吸鼻子,餘光看見涼透的飯菜,這才想起他辛苦做了一大桌,自己卻一口都沒吃,更歉意:“對不起……”
“沒事。”
他把她抱回椅子上,用手試了試冰冷的盤子,“還吃嗎?要不我再回一下鍋,你等着。”
“不用那麽麻煩的。”看他一趟趟地跑,她不忍。
周進摁住她肩膀,“馬上就好。”
沒多久,周進端着菜進來。
方璃心情還是抑抑的,正歪着頭打量桌角的臺燈,聽見響動,柔白的小手撚了撚那根銅弦,放下。
她努力讓自己正常起來,接過筷子,開始吃飯。
周進也有心岔開話題,不想讓她再想那些,問:“喜歡這個燈?”
“嗯。”方璃咽下嘴裏雞丁,目光落在燈罩上,聲音還有些啞,“真好看,你新買的嗎?”
“不是,家裏以前的,前幾天讓小俊給翻了出來。”
“哦。”方璃點頭,“就跟老電影裏的一樣。”
玻璃流轉着細細碎碎的燈光,燈罩雅致而厚重,有片花瓣缺了個小角,透出一股上世紀的陳舊風情。
“它年紀是比你大。”周進說。
上次她來家裏畫畫,他最大的感覺就是房間暗,少了個燈。
這燈是他父母結婚時買的,自小家貧,也算是個貴重物品了,他不用這個,也怕弄壞,一直收在櫃子裏。那次偶然想起,直覺她肯定喜歡。
認識小姑娘幾年,他也得出結論——所有在他看來有點小矯情的,有點小資情調的,有點浪漫的,簡而言之——就是華而不實的,都是她的喜好。
周進想得一點兒沒錯,方璃的确是喜歡。
只感覺在這樣的燈下吃飯,飯菜更美味不說,空氣都跟着妩媚起來。
她的情緒,也因為他的安慰和呵護,慢慢的,一點點轉好。
總要過去的。
她攥緊筷子,對自己說。
一頓飯吃得溫馨平常。
吃完,她拿起紙巾擦了擦嘴,支着下巴,安靜地等他。
周進找她一天,此刻也是餓極,他本就吃得多,如今面前坐着一個秀色可餐的可人兒,更是胃口大開。
沒一會,幾盤菜都清了。
方璃看着空盤,挽了下衣袖,這便要起身收拾,剛将兩個盤子疊在一起,手肘被他抓住,“你坐着,我來。”
方璃搖搖頭,“我可以的,你做飯已經夠辛苦了。”
這三個月她到處做兼職,再不是過去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孩。
周進想起在奶茶店那一幕,更是心疼,把她摁回椅子上,“聽話,這種活兒用不着你做。”
方璃看着他利索地收拾碟碗,還是想幫忙,幾次被他擋回去,最後只無奈說:“謝謝哥。”
過去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真的變了,他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只道:“你先歇着,我一會回來,還有事跟你說。”
“哦。”她乖順點頭。
外面冷,公用的廚房更冷,周進更不讓她跟過去,方璃只好坐在屋子裏,等着他。
她不知道哥要跟自己說什麽,心裏不由有些緊張,右手揪着毛衣袖口上的線,抿緊嘴唇。
哥待她還是一樣好。
她打心眼裏感到高興,溫暖,也很想依靠着他,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困苦處境,和哥剛剛開始步入正軌的日子,她就難受得不行。
方璃趴在桌上,低低嘆氣。
周進是個簡單直白的人,心思沒小女孩那麽活絡,洗完碗,走回房間,直接拉開床頭的抽屜翻了翻,拿出一張銀·行·卡來。
他必須好好跟她談談打工的事。
“又睡了?”
一轉眼,見小姑娘趴在桌上,小腦袋枕進臂彎裏,沒聽見響聲似的,一動不動。
方璃剛才正胡思亂想,吃飽後也确實困乏,迷迷糊糊時,聽見他的聲音,猛地擡頭,“哥?”
大手揉揉她腦袋,想着明天是周末,那些事明早說也行,“去床上睡?”
“不用不用。”方璃搖頭,清醒過來,看了他一會,“有什麽事啊?”
小姑娘太瘦,眼睛霧蒙蒙的,還有些許紅腫。周進總擔心她會暈過去,雙臂一摟把人抱起,放到床上。
枕頭豎着,方璃墊在身後,身上蓋着棉被,“你說吧。”
“這是我工資卡。”周進握住她手,攤開掌心,低聲說:“一個月四千,七七八八扣下來,大概是兩萬多。”
方璃一呆,小手要往回縮,被他攥緊,“拿着。”
“你記得給小俊留兩千,剩下的全你用。”
他知道這些錢在她看來肯定不多,但交學費、日常生活,應該是夠了,“別再去打工,安心學習。”
“哥…”
她從來沒想過他會這樣的,只覺得那張卡燙手,搖頭,“我不能要你的。”
方璃在方面挺傳統的,過去和男同學吃飯一律AA,分的很清楚。和周進在一起時,更不想花他的,可哥在這方面特別的大男子主義,每一次她搶着付錢時都似乎傷他自尊,臉色不太難看。後來,她也不敢付了。
但現在不同。
方璃剛才算過,他們學費還好——公立大學雖說藝術類較貴,但也在國家标準之內。但,油畫的畫布,素描的畫紙,各種畫筆,各類顏料,臨摹大師的畫冊等等……亂七八糟堆積下來,就像把錢放在鍋爐裏直接燒一樣。
“怎麽不能要?”周進撚起她下巴,語調暗啞,“本來賺錢不就為你。”
方璃搖頭。
她就是覺得不好,小聲說:“我已經申請助學貸款了。”
已經跟學院遞交貧困生的說明了,就是不知什麽時候能批下來。
“那就拿着,買那些學習用品。”他也知道,她開銷大。
“哥……”
“讓你拿就拿着。”他略有不耐,“聽話。”
在周進看見,這都是應該的。從決定和她在一起時,他就把這些當成責任和承諾。那時候他沒錢,而且小姑娘好像是小孩子家談戀愛,他也不好做什麽。
那三個月,真是快把他急瘋了。
如今回來——照顧她,疼愛她,供養她生活,都是他應該做的,而且也心甘情願。
方璃心底五味雜陳,她知道的,只要一見面,肯定就會這樣的。
“是嫌少麽。”見她還不接,眼神漸冷。
“不是的。”方璃趕緊解釋,小心瞥他一眼,“可是……你把錢都給我了,你怎麽生活啊。”
“船上包吃住。”他一頓,神色緩和些,“或者,你給我點零花?”
方璃捏緊卡,久久沒有說話。
屋內很靜,靜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好了。”周進上床,環住她細細的腰,一手心疼地摸她剪短後的頭發。
仍然是柔亮順滑的,只是習慣了她長長的,披散到腰際的頭發,突然這麽短,讓他極不适應。
“別再胡思亂想。”周進說:“以後出了任何事,不準自己擔着,跟我說,知道麽?”
“不然要我有什麽用?”
“……”方璃咬住下唇。
不得不承認,這種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真好。
見她也累了,滿臉憔悴,周進嘆口氣,餘下的打算以後再說,“今晚別回去了,就在家裏睡,成嗎?”
外面太冷,他真不忍心她到處折騰。
方璃聽見“家裏”兩字,心口微微一顫,暖意湧過。看一眼時間,門禁早在半個小時以前結束,想回也回不去了,點點頭。
“來,我帶你去洗漱。”
他拿大衣裹住她身子,打橫抱住。
一推門,春夜的風從紅欄杆灌了進來,空氣裏卷着不知名的花香。門廊盡頭點着一盞照明用的燈籠,紅光落在地面,映着古樸地磚。四四方方的院子,還餘下幾盞窗是亮着的。
市井小院的夜晚。
原來這麽溫柔。
或許是他的懷抱太溫暖,她絲毫沒感覺到冷,被他抱進廁所,洗漱。
躺在床上,窩進他懷裏,漂泊不定的心一點點靜了下來。燈關了,室內陷入黑暗,只有朦朦胧胧的月色。
心情是這幾月以來從未有過的平靜,方璃翻了個身,趴在他肌肉硬實的胸口,柔聲問:“哥……你這幾個月,怎麽樣?”
她也很擔心他,想知道他過得怎麽樣,有沒有比在漁船上輕松一些,腰傷還痛不痛。
聽她終于問起自己,關心自己,周進胸口溫熱,擡眼看她,“還可以,比過去輕松很多。”
郵輪上的技術性操作他都沒有問題,培訓期間,除了最大的問題語言以外,還有服務态度,儀表着裝之類。
過去的他對這些都不屑,但如今,也随之生活一點點改變。
後來辦下船員簽證,從S市飛往母港邁阿密出發。第一個船期是21天,天秤星號,第一次,并非公司內最頂級的郵輪,但對他而言卻是嶄新世界。
作為中國水手在這種郵輪上無疑是非常辛苦的,不過比之先前,的的确确好了許多。
方璃認真聽着,伸出手,在黑暗中摩挲他的輪廓,指腹劃過他幹淨的下巴,“難怪我覺得,你和以前有什麽不一樣了。”
腦海中浮現出今晚,他站在樹下等她的挺拔身影——那種粗野落拓的氣質像是被打磨收斂;更像是初遇時他退伍軍人的樣子,英姿勃勃,淩厲灑脫。
卻比先前更要成熟,在經歷過風霜之後,愈發的冷峻,堅毅,可靠。
原來人,真是會被環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