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克
自從東西街開了晚集之後,街頭巷尾連着斷橋處就熱鬧了許多,陸之命人在街道兩旁都挂上紙糊的燈籠,給百姓們做照明之用。
歲寧推着韓梓諾,身邊跟着韓家二老,這秋日晚間的風雖不如白日裏溫和,但卻獨有一種清爽感。
“寧寧,怎麽往斷橋這邊來了?要帶我們觀湖嗎?”馬上要到中秋節了,湖邊已經停了數只精美的畫舫,那畫舫四周挂着紅綢,倒是烘托出了幾分喜慶。
老婦人有些納悶,他們出來時連晚飯都沒用,老兩口挨餓倒是不要緊,但是韓梓諾每日都要喝歲寧為他煲的養生湯,有清目明神的,也有調理腿傷的。
況且歲寧也整日忙碌,不吃些飯,瘦弱的身板也扛不住。
歲寧看出老婦人的猶豫,溫和的笑意撐在嘴角,指指斷橋下那一排矮房子道:“我們今日在外用飯,正好到這湖邊吹吹風。”
一路上韓梓諾都未開口,面上雖平靜,但偶爾緊抿的唇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波動。
歲寧想到白日裏留在紙張上那重重的一點墨漬,眼眸一轉,就推着他去了那家吉食坊。
仇韻采沒成想歲寧倒是個實誠人,在陸府遇上時,她只不過就是客套半句,這人當晚就帶着一家老小的來了。
“歲姑娘,快過來上座。”仇韻采直接尋了個最好的位置,親切的走上前扶了下二老,讓着大家去湖邊坐下。
不經意的,一眼瞧在韓梓諾的面上又飛快挪開,心說,這瞎眼瘸腿的男人竟還生了一副好相貌,真是可惜了。
歲寧裝作緊張的看着仇韻采,眼中帶了幾分揶揄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這沒打個招呼就這麽過來叨擾了……”
“說的哪裏話,我打開門做生意,你們肯來吃飯,我開心還來不及。”
仇韻采很快收住情緒,笑着對屋內的小二道:“快把咱家招牌菜都給這桌上一遍來。”說完,又拍拍歲寧的手,示意她自便,轉頭進門道:“還是我親自來弄吧。”
歲寧見她進屋了,才收斂住眼尾的三分笑意,轉頭坐下來給二老和韓梓諾倒茶。
“中庭地白樹栖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①”才一落座,不遠處就飄來一句,似有人圍坐湖邊吟詩作對。
話音未落,就聽旁人道:“哎,郭兄,還未到中秋佳節,何來要吟這麽悲涼的詩句呢。”
“一時感傷而已,來來來,咱們共飲一杯。”
“好,痛快!”
歲寧投去一眼,是一群文人在附庸風雅,她轉頭之時,忽聞得身旁有極輕的嘆息聲傳來,若不是離得近,還真聽不清楚。
是韓梓諾。
歲寧正想思索一番便猛然警醒,對方可以聽到他的心聲,不能亂在心中OS。
她只能盡量壓住自己的想法,裝作無事的開口道:“相公,你讀過書,想來也是會吟詩的吧?”
“自然是會的。”韓梓諾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方才在聽到那人吟詩時,食指輕輕彎動了下,這細微的動作被歲寧很快捕捉到。
歲寧正要順着話茬繼續時,老婦人就笑着開口了,“不過就學了幾年而已,也沒福氣去做那天子門生,會不會的都不打緊。”
話一出,韓梓諾剛剛亮起的眼眸又頓時暗淡下來,歲寧啞然的看了老婦人一眼,沒在多開口。
二老在這陸家鎮住的久了,總覺得種個地,吃口飽飯就是很舒坦的日子了,自然不懂韓梓諾心中真正的想法。
雖是無意的一句話,但聽在韓梓諾的耳中,想來是格外傷人的,尤其還在他身體不适的時候。
歲寧低嘆一聲,和韓梓諾相處多日,她發自內心的認為,這個男人是支潛力股,才華不該被埋沒啊……
她還是不由自主的在心中叨念了一句,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偏頭面向了她,雖然看不見,但那明亮的眼瞳中還是暗藏着一絲暖意。
韓梓諾聽到了她的心聲。
她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立刻站起身慌亂的往屋子裏走,邊走邊道:“我去看看仇姑娘忙的怎麽樣了,順便幫忙。”
有種落荒而逃的羞澀感,她才起身離開,韓梓諾就低下頭,輕輕的笑了一聲。
男人的笑聲總是透着幾許明潤,即便歲寧已經進了後廚,也還是能從嘈雜中分辨出來,丢人丢大發了。
“歲姑娘,你怎麽進來了啊?”仇韻采倒是沒有苛責她“廚房重地,不可入內”的意思,但還是有些詫異。
歲寧又不能說是為了躲避尴尬,只能站在她身後笑着回道:“讓你一個人忙碌,心中着實不舒服,我還是來幫幫忙的好。”
“呵呵,真的不用,我忙碌慣了,一個人生活總是要有點事情做。”仇韻采快速翻動了一下鍋鏟,不知想到什麽,輕聲說道:“又要到中秋了……”
歲寧瞧了她一眼,下意識的發覺她的語調過于落寞,那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哀傷似是比那吟詩的郭兄更甚。
雖然知道問這個不太妥當,但歲寧還是思慮一瞬就開了口,“聽說仇姑娘來陸家鎮是尋親的?”
仇韻采稍稍停頓,鍋鏟不輕不重的撞了下鍋子,發出一點沉悶的雜音來。
她随即笑笑,看向歲寧道:“是尋親,可惜人已經不在了,算來算去,也還是我一人而已。”
“節哀。”歲寧垂了下眼道:“不過好在還有陸夫人陪着你,我觀陸夫人相貌和善,在這陸家鎮也是口碑極佳,你們能如此投緣可真是一件好事。”
仇韻采堅持不讓歲寧幫忙,她只能讪讪的搭了會兒話又轉頭出來了。
吉食坊門旁放着的都是木質桌椅,被晚間的風卷過,坐着有一些涼,歲寧除了躲韓梓諾,也是想起身溜達溜達。
第一道菜被小二端出來時,老婦人便笑意連連地朝她招手,“寧寧,快過來吃飯。”
“來了娘。”歲寧快步走過去,坐下之後不禁蹙了下鼻子,預想中的寒涼并未到來,椅子上反而有種溫吞的熱度。
她擡手拿筷子時,正看到韓梓諾雙手合十在慢慢呵着氣,目光中掠過一絲猶疑。
老婦人見狀忙笑着解釋,“諾兒知道疼媳婦,剛剛你起身時,他一直用手在椅子上捂着,就怕你回來坐着涼。”
“嗯哼——”韓梓諾低低咳了一聲,老婦人立刻止住要說的話,跟着笑了起來。
歲寧沒想到韓梓諾居然還有這份心思,“謝謝相公。”她輕啓朱唇,一串綿軟的聲音徐徐傳到了對方耳畔。
韓梓諾拿筷子的手一抖,又不自覺的咳了一聲,裝作平靜道:“我、我只是……”說了半天也沒把剩下的半句講完。
剛剛歲寧那句“謝”,與往日同自己講話的語調不同,有點軟綿綿的,聽上去似乎還有些害羞,那聲音如同刻在他腦子裏似的,怎麽都揮之不去。
很快,仇韻采就做好了四菜一湯外加一道甜品,她過來招呼了幾句,便知趣的離開了。
歲寧兀自掃過,嗅了嗅那香味後,大聲道:“仇姑娘的手藝真不錯,爹娘,相公,你們都來嘗嘗。”
她說話時已經能感受到身後那隐隐盯視的目光,仇韻采似乎在暗中觀察着她,而為何要觀察她,她也知曉。
豆腐菠菜粉絲煲,紅薯柿子羹,接連兩道菜所用的食材都是相克的,偶爾吃一次倒是沒什麽大礙,若是長期服用,那身體可就要出毛病了。
仇韻采是在試探她,是否真的明白食材的配伍禁忌,呵——心思倒是還挺多。
對方越是如此,她越是能确定這仇韻采是有問題的,陸夫人如今變成這樣,一定與她脫不開幹系!
歲寧故意只夾單一的食材給老二和韓梓諾,只要不同食,問題就不大,而她自己為了不讓仇韻采起疑,便神态自若的接連吃了幾口相克的食物。
韓梓諾這一頓飯吃的有點心不在焉,連着幾次,筷子都差點掉在地上,那句“謝”怎麽都甩不出腦子,着實窘迫。
飯畢,仇韻采想要給他們免單,但歲寧不肯,最後還是付了銀子才肯離開。
“諾兒,寧寧,你們去湖邊逛逛吧,我和你爹去那邊集市買些東西。”老婦人故意為他們制造獨處機會,就拉着老頭走掉了。
那幾位文人雅士似乎是聊得正起勁,一邊喝酒一邊對月朗詩,好不自在。
歲寧見身邊沒了旁人,想着那個支線任務,便開口道:“相公,我覺得娘說的不對。”
“哦?何事不對?”韓梓諾随即問道。
“嗯……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決定命運的,古往今來,寒門學子比比皆是,天子收門生又沒有家世顯赫這一條,報效朝廷憑的是滿腹才學和強盛的武力,所以,我們不能妄自菲薄。”
“不能……妄自菲薄……”韓梓諾似乎動了心,喃喃地重複了一句。
歲寧見她的話有了效果,準備趁機在加一把火,“若是相公志不在此便算了,若是……”
她忽然昂了下頭,像是說的自己都興奮了,明澈的聲音裏透着些許堅定,“我便是最支持相公的那一個,将來你做官,我開店,我們夫妻聯手,也是可以闖出一片天地的!”
“你——”韓梓諾像是忽然間失了心跳,那溫軟的聲音字字句句打在耳畔,令他震撼不已,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