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聶懷嵘的一句話,氣氛變得更僵了。
席雲素應付地點了一下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也再不多看聶懷嵘一眼了。
無聲地回了府,馬車一停,席雲素一刻不願多待,搶先下了馬車。
她落荒而逃,聶懷嵘想要邀她一起用晚膳的話,沒能說出口。
景福院和闌風院的方向不同,席雲素是走在往東的大理石的路上,而他要走的是朝西的路。
她和他,分道而走。
席雲素狼狽不堪地逃回了闌風院,她在無意識地躲着聶懷嵘,卻是有意識地保護她自己。
她不願意見到,要跟她和離的聶懷嵘對她好,她寧願他像前世一樣避開她,躲着她。
要和離了,才會對她好,那她前世有多可悲,多可笑啊。
不愛他,才能見到他的好,太過刺激人,也太過殘忍了。
為了掩飾她的失态,她一回到闌風院,就吩咐翠微,要備水沐浴更衣了。
她要洗去聶懷嵘的影響,洗去讓她難受的心緒。
沐浴後,席雲素總算恢複了正常,她換了一身單絲碧羅籠裙,細薄輕軟,上頭用金線織就的牡丹更襯得她雍容華貴。
她因和江文英相聚,在酒樓吃了不少點心,也不覺得餓,便吩咐王嬷嬷晚點再傳晚膳。
晚膳前的閑暇時間,席雲素就在看圖紙了,未來公主府的設計圖紙,出嫁前,她舍不得她父皇,一直沒有開府離開皇宮,等她和離了,她就想自己單住出去,她也不小了,不能像個孩子一樣一直依賴她的父皇了。
有好幾個園林大家送上來的圖紙都很不錯,因她還沒有決定好在京城何處建府邸,尚不能在幾張都挺合心意的圖紙中選出一個合适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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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選址要離皇宮近,離聶府遠的,風水極佳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不太好找,離皇宮近的,基本是沒有空地了,她只能買個宅子來改建。
席雲素糾結過,下了決定了,要買一個大的宅邸來改建,重新建府可是要花不少時間的,和離了都住不上,改建就不一樣了,多請點匠人,多花些銀子,半年後,府邸就能住人了,時間差不多剛剛好的樣子。
她已看上了一處地方,是一個富商的宅邸,富商姓安,最近勢頭很猛,新晉成了皇商,皇商是不會為難她,反而會想巴結她,席雲素想着這一筆買賣基本也就沒有問題了。
本來這種事情,只要她一句話,元章帝就會賞賜一座公主府給她的,但是席雲素想自己親自來辦,她的全新的生活,由她自己一手包辦。
等她買好了宅子,實地看過了,就能動工了。
席雲素很想快點住上新府邸,她早看膩了聶府這嚴肅無趣的景致,一點都不合她的審美。
看圖紙的席雲素心情不錯,王嬷嬷是忍不住要打擾她了,有些事情,身為公主身邊的人,王嬷嬷是氣不過的。
王嬷嬷嘆氣道:“殿下,有一事,不值當講不當講?”
心裏有了成算的席雲素放下手中的圖紙,笑道:“嬷嬷不必見外,直言便是。”
王嬷嬷又難過又心疼,“國公爺休沐,聶府擺了家宴,她們連寄住在府中的外人都請了去,唯獨落下了殿下,這不是擺明不将殿下放在眼裏嗎?”
同處一座府邸,從殿下嫁進來後,這闌風院和府中其他地方就泾渭分明了,如此大不敬的态度,殿下怎麽能任那些人胡作非為。
席雲素眼神一暗,頗為不在意地回道:“不必理會,就算有人來請,我都是不去的,不來請更加省事了。”
她若真去了,誰都不能好好吃飯了,她看着聶府衆人也是要吃不下飯的。
失敬之罪,她先記着,等她和離了,跟聶懷嵘的約定到期了,到時候她再來算賬,脫離聶府的幹系,算起帳來就毋須顧忌了。
王嬷嬷不甘心:“皇家威嚴,怎容輕慢,殿下不反擊,他們就會愈發放肆了。”
席雲素怎會不知,一旦開了頭,後面聶府中人會越不把她放在眼裏的,前世她已經有過足夠的體會了,但是和離是最重要的,聶懷嵘很看重他的家人,她沒有必要為了一時之争壞了大事。
“嬷嬷,不用在乎聶家之人,本公主不過在此暫住半年,不相幹之人,沒有資格讓本公主為他們動怒。”
不過是些膈應人的手段,有她父皇在,借聶府衆人十個膽子,他們都不敢明着來跟她作對的,更何況,她都不要聶懷嵘了,那些暗戳戳的膈應人的心思也傷她不到了。
“暫住?殿下的意思是要……”
王嬷嬷當即意識到了什麽,一下就想明白了,原來如此,怪不得聶懷嵘不歸府,殿下都不生氣了。
*
家宴過後,聶懷嵘習慣性地走到闌風院,到了院門口,看到緊閉的大門時,才突然記起他的院子已經屬于雲素公主了,他的物品也讓她給送到安化大營了。
綠竹猗猗,他親手種下的竹高過院牆,也不知這半年會不會有人照料。
罷了,若活不過這半年,也是它們的命,就像他不得不娶席雲素一樣,命運不由人。
聶懷嵘轉身,往客房走去,他得吩咐小厮們,專門收拾出一間客房給他住,家人都在,他不可能不回家住的。
來到客房後不久,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來,清爽的微風,飄動着雨絲,落入聶懷嵘的書案上。
他起身關窗,敲門聲輕響。
門開了,許淇玉懷中緊護着一個小包裹,笑顏迎他。
她發絲和衣裳上均已沾濕,被雨水潤洗的柳眉杏眼,襯得她一雙黑眸更顯秋水無塵,擡頭凝視人時,她的嬌弱清純中還帶着一絲媚态。
然,不解風情的聶懷嵘皺着眉,用責怪不懂事的小妹妹一樣的口氣說道:“外頭下雨,你不帶丫鬟婆子,又不帶雨傘,冒雨來此,淋病了如何是好,我差人送你回去,并另派一人在你院中待命,若是病了,就派他去請大夫來。”
許淇玉低着頭,沒有随着聶懷嵘喚來的小厮離開,反而大膽地跨過門檻,走進了客房內。
她将手裏的包裹塞到聶懷嵘手中,委屈着輕聲說道:“我是來給三哥送衣服的,三哥常住軍營,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都沒有,如何不讓人心疼?我最近得了閑,給家裏每人都做了一件衣裳,這件是三哥的。”
杏眼含淚,聶懷嵘以為是自己說了重話,軟了語氣,“有勞妹妹了,衣服我收下了,妹妹淋了生雨,對身子不好,還是早點回去換下濕衣服吧。”
許淇玉不願輕易離去,期待地看着聶懷嵘道:“三哥過于擔心了,這點小雨淋不病人的,我頭一回給三哥做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總得等三哥試過了,我才能放心離開。”
聶懷嵘不為所動,依舊堅持:“你先回去,合适不合适,我會差人告訴妹妹的。”
許淇玉揪着衣角,惱恨不已,他怎麽就不開竅呢,左一聲妹妹,右一聲妹妹的,她是他哪門子的妹妹?
半點血緣之親都沒有,阖府上下,誰不知道她的心意,偏他就是不懂。
許淇玉是聶懷嵘的父親身邊的副将許肅之女,許肅跟着聶家父子東征西讨,後來戰死沙場,許肅的親戚們對許淇玉不管不顧,聶懷嵘的父親見不得昔日戰友之女過得不好,就将許淇玉接入聶府贍養。
許淇玉的父親是聶懷嵘之父的左膀右臂,她的身份也不是完全配不上聶懷嵘的,只是她的那群親戚們太過不堪,讓她沒了家族依靠,生生地低人一頭了。
許淇玉不想失去聶府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的情況,聶懷嵘夫妻不和,她還是有機會得到他的。
“天黑路滑,我有點害怕,三哥能送我回去嗎?”
到底是看作妹妹的人,聶懷嵘沒有拒絕,将人送了回去,送的過程中,有兩三次因路滑,許淇玉差點摔倒,都是他一手拉住的。
送完了人,聶懷嵘又看了會兵書,才回床休息。
一入睡,多日不曾煩擾他的夢境又再臨了,這一次,夢的內容也變動了。
**夢始**
秋風瑟瑟,落葉飄零,一大一小的兩座墳墓前,跪着滿身酒氣的聶懷嵘。
他身着黑漆順水山文甲甲胄,卻無一絲威嚴勇武之感,有的只是頹喪和失意。
日頭升了又落,他始終不動,就好似墓前的石碑一般。
驅馬趕來的韓叔郓心有不忍,走到了他的身邊,輕拍着他的肩膀道:“也該夠了,你跪在這兒也無濟于事。”
呆跪着的聶懷嵘聽到了韓叔郓話,紅着的眼,終是落了淚。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我又沒護住我的家人,多年前,我眼睜睜地看着父兄被西羌人暗算,如今又不知不覺地讓妻兒被人害了,叔郓,你說,我算什麽大丈夫,算什麽男人?”
提起舊事,韓叔郓也濕了眼,他攬着聶懷嵘道:“兄弟,不怪你,你父兄之死,是我失算導致我們部隊被圍困,他們來救我們才犧牲的,雲素公主之死,也是對方狡猾,防不勝防才導致的,不是你的錯。”
聶懷嵘無法釋懷,他伸出手,撫摸着墓碑上的妻子二字,哽咽道:“怎麽不是我的錯,若我敬她愛她,若是我多關注她們母子一些,若是我做到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該做的事情,那誰敢動她們母子?是我,是我害了她們,是我,是我護不住家人。”
冷冽的秋風中,斷腸人失聲大哭。
**夢終**
聶懷嵘從夢魇中驚醒,黑暗中,他顫抖着的手碰到臉頰,有淚水滑落。
喉嚨又堵又幹,他起身,無力的雙腿踉跄着,花了好半會,他才走到桌邊。
仰頭,灌下一大壺冷水,失神地癱坐在椅子上。
荒謬,太荒謬了,連續重複的夢境居然還有後續?而後續也依舊真實到讓人心驚。
上次連做四晚夢後,分明已經不再做夢了,為什麽,夢境又卷土重來,為什麽,他會夢到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聶懷嵘又想喝水,提起茶壺,才發現水剛剛被他喝完了,他落寞地放下茶壺,心一點點地下沉。
夢是夢,但他卻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夢中的一切是真實發生的。
沒來由也沒有根據的感覺,他不信,他說服自己不信,可那種感覺就是消除不掉。
不知過了多久,黑夜裏,聶懷嵘冷哼了一聲,“我不是護不住妻兒的窩囊男人。”
咬牙切齒的,也不知道是在說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