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咬回來

李裕看着她, “這裏是哪裏?你是誰?”

溫印知曉他師從太子太傅,自幼跟在天家身邊,即便他模樣看起來年少,但心智和頭腦都不會像比旁人差……

譬如方才,兩人一句話沒說,但他光是憑借同她的眼神接觸和她臉上神色的變化,就能迅速判斷她對他并無惡意,繼而松開她。

但松開,也并非全然沒有戒備。

他在病榻上躺了許久,薄唇蒼白,眉頭微攏,醒來的時間不算長,對周圍的境況還不明朗,也還在适應着自己身體的變化,但他的眼神中卻并無驚慌,而是沉穩冷靜。

同昨晚意識不清咬她的時候,判若兩人……

昨晚那是不加掩飾的少年心性;眼下,是東宮儲君。

溫印也看向他,如實道,“這裏是長風京中,我是溫印。”

長風京中?

李裕眉頭忽然緊蹙,應當是沒相信她,但又沒着急反駁,而是順着她的話繼續問她,“既然在長風京中,我為什麽同你在一處?”

他是太子,在京中也應當是在東宮。

這裏不是東宮……

溫印看了看他,輕聲道,“我們,成親了……”

“成親,我怎麽不記得?”李裕目光裏都是探究,只是溫和的少年音沖淡了探究的意味,但呼吸間,聞到的都是她身上清淡的臘梅花香,不是那種濃郁的臘梅花香,而是女子貼身的香氣。

他又莫名想起早前屏風前的一幕,他當時渾渾噩噩,沒有移目,眼下才想起當時的婀娜窈窕,動人心魄,他都看過。

溫印遲疑,要怎麽說,才能盡量讓他平靜知曉已經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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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印嘗試着開口,“你沒有印象,是因為回京前就一直昏迷沒醒過,東宮借天家的名義下旨,讓我們成親沖喜,所以迎親和拜堂的都是公雞……”

“東宮?”李裕重複一句。

他才是東宮。

從一開始,她就很聰明,每一句話都在揣摩他的心思,她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

深吸一口氣,看着他,盡量溫聲,“陶将軍送殿下回京時,京中出了些事……”

許是隐約猜到些許,李裕眉頭攏緊,神色凝重,連呼吸都屏住。

溫印繼續,“安王李坦以陶家一門通敵叛國為由,打着清君側的名義逼宮,軟禁了天家,又以天家的名義下旨,廢了太子,自己登上了儲君之位。”

溫印說完,空氣中頓時沉寂如死。

良久,李裕才問起,“我舅舅呢?”

溫印低聲,“陶将軍身死大殿之上,陶家一門,都沒了……”

溫印明顯見他僵住,這種反應真實又揪心。

溫印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陶家一門都沒了,我為什麽還活着?”李裕很清楚。

“你當時只剩了半口氣在,是禦史臺的霍老大人在大殿上死谏,血染大殿……”溫印點到為止。

過了許久,李裕才沉聲問起, “這裏是哪裏?”

“離院。”

“南郊離院?”看模樣李裕是知曉這處皇家園林的。

溫印輕“嗯”一聲,又适當開口打消他心中或存有的念頭,“離院內外都有大批禁軍值守,出不去。院中也到處都是東宮的耳目,你如果暫時不想讓旁人知曉你醒了,最好就在屋中。我先去外閣間,你可以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他凝眸看她。

溫印輕聲,“我,我可以起來了嗎?”

他方才雖然松開了她的手,但他整個人還跪俯在床榻上。他不動,壓着她起不來,而且因為離得近,說話時,他的呼吸她都能感受的到。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他不置可否,又繼續問。

“溫印。”她輕聲。

這個名字他聽過,李裕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永安侯的女兒?”

溫印沒出聲,默認。

李裕微微怔了怔,這才撐手起身,讓開身前的空隙。

溫印蜷腿坐起,又看了看李裕,忽然道,“手給我。”

李裕将信将疑照做,許是因為她是溫家的女兒,溫兆的妹妹;又許是他同她成過親,他腦海中尚有那道身姿曼妙,鼻息間也還有她身上的清淡臘梅花香。

“做什麽?”他剛開口問起,她忽然一口咬上他手臂。

李裕頓時吃痛,若不是慣來的警覺,定然已經痛得叫出聲來。

李裕眼中詫異,似難以置信看着她,又壓低了聲音,惱道,“你做什麽!”

溫印撩起衣袖給他看自己手臂上的兩排牙齒印,“這是你昨晚咬的,扯平了,我這人不喜歡吃虧。”

“我什麽時候咬過你……”李裕話音未落,腦海裏卻隐約浮現出些許印象,好像在他意識不清醒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在邊關,他确實咬過她……

李裕回過神來之事,溫印已經俯身穿鞋,而後起身出了屋中。

李裕撩起衣袖,果然也看到自己手臂上兩排牙齒印。

她竟然真的咬了回來,還這麽狠勁兒。

李裕無語。

不分青紅皂白……

但看着溫印的身影撩起簾栊出了內屋,床榻上的李裕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方才溫印說的話,他想不信,但由不得他不信。

她同溫兆挂像,是溫兆的妹妹……

永安侯府又因為溫兆的緣故,受了他的牽連。

她是永安侯的女兒,李坦能下旨讓她同他成親沖喜,恐怕朝中大權已經握在李坦手裏,父皇也在李坦手裏。

環洲邊關,他從馬背上摔下仿佛才是昨日的事,但再醒來時,京中已經換了天地……

無論他接不接受,都成事實。

他都需要時間慢慢接受事實……

李裕仰首靠在床榻牆邊,年少俊逸的臉上黯淡無光。

***

“夫人。”黎媽見簾栊撩起,快步上前。方才,她分明聽到男子的聲音了,那聲音雖小,但黎媽聽得确鑿。

平日裏這個時辰夫人早該醒了,剛才卻一反常态說要再睡會兒,黎媽那時就已經覺得不對勁兒了。但夫人沒出聲,黎媽也沒敢貿然入內,怕出茬子。屋中除了夫人,就只剩殿下,她方才又聽到了男子聲音,黎媽其實隐約猜到了幾分。

溫印果真道,“他醒了。”

饒是有心理準備,黎媽還是驚訝,目光不由落在簾栊上。

外閣間也有放置衣裳的地方,溫印在屏風後更衣,“黎媽,我還有事要去院中一趟,你照看着些。”

“好。”黎媽會意。

推屋出門,溫印不由攏緊了身上的狐貍毛披風,不讓寒風灌到衣裳裏。

元寶和銅錢正在苑外掃雪,堆雪人,見了她,兩個丫頭遠遠朝她行禮,“夫人!”

院中已經銀裝素裹,是昨晚又下雪了。

臨近臘月,京中的雪天也頻繁起來。

溫印想起每年這個時候,哥哥都會帶着她打雪仗,還有溫載和溫榮。後來府中有了瑞哥兒和小鹿,打雪仗的時候就更熱鬧了……

溫印嘴角微微勾了勾,白雪皚皚裏,她頭一遭想起的都是早前歡喜的記憶。

她想哥哥了。

苑外,朱媪同人說話的聲音正好傳來,“這才晴了小半日,又下雪了。”

另一個粗使的婆子道,“可不是嘛!”

溫印仰首,空中是又開始飄雪;溫印伸手,雪花在她指尖融化,“元寶,銅錢,別掃雪了,陪我去梅苑走走。”

“好!”有夫人開口,元寶和銅錢乖巧放下掃帚,留了朱媪等人在苑外繼續掃雪。

主苑有通往梅苑的長廊,元寶和銅錢跟在溫印身後,兩人的臉蛋因為方才掃雪凍得通紅,但同夫人一處就不用再辛苦掃雪了,元寶和銅錢臉上都是偷懶過後的笑意。

“院中都摸熟了嗎?”周遭無人時,溫印問起。

元寶和銅錢都連連點頭。

元寶先開口,“院中一共有大大小小二十七個狗洞,可以爬出去的有十處。值守的禁軍每隔一個時辰換班一次,他們主要守在梅苑,主苑,前苑和蘭香園附近。”

銅錢也道,“院中可以藏人的地方,有好幾處,但我還沒有走完,西苑有一處櫃子後有間小密室,不大,可以容納兩個人。”

溫印輕聲道,“不急,繼續找,這處是早前的皇家園林,一定有暗道,但找的時候務必小心。”

“好。”元寶和銅錢兩人都應聲。

元寶和銅錢年幼,在離院裏到處跑,旁人也最多以為她們兩人年紀小,又有夫人慣着,在院中偷懶鬧着玩。

摸清院中各處大有必要,未必當下有用,但一旦要用,有備無患……

快至梅苑處,前方三兩個人影迎上,“見過夫人。”

算上成親當日,溫印也才到離院第三日上,人認不全,便輕嗯一聲。為首的是管事媽媽模樣,身後跟着兩個粗使婆子。

“夫人,奴家是貴平公公讓來接替王媽的。”餘媽自報家門,“夫人喚奴家餘媽即可。”

“餘媽。”溫印清楚了。這麽看,貴平的确是新遣了管事媽媽來,沒有用院中的人。

餘媽也是剛來,對院中也不熟,所以兩個粗使婆子正帶着她在院中熟悉路,正好遇見溫印,便上來行禮。

許是貴平打過招呼了,同早前的王媽比,眼前的餘媽明顯恭敬。

“不擾夫人雅興了,奴家晚些再向夫人請安。”餘媽低頭。

“好。”溫印也領了元寶和銅錢繼續往梅苑去。

梅苑在另一頭,去梅苑的路上花了些時候。

等到梅苑時,元寶和銅錢在梅苑跑着玩,溫印也看着她們兩人打雪仗,也偶爾會參與。

快至晌午,外院的小厮前來尋他,“夫人,昨日黎媽吩咐了要找修建暖亭的工匠,今日來了三家,黎媽說夫人要得急,盧管事怕不清楚夫人的喜好,讓小的來問夫人一聲,可有時間去看看?”

“好。”溫印溫聲。

偏廳中,溫印坐在屏風後的暖閣裏。

三家都遞了暖亭式樣的圖紙來,盧管事就在溫印身側,看溫印翻着圖冊。

第一家的和第二家的,溫印都簡單掃過一眼;等到第三家的時候,溫印目光停下來,輕聲問道,“這處樣式倒是別致。”

盧管事會意,“曲工留下吧,另外兩位可以先走了。”

小厮領了人離開偏廳,就留了盧管事口中的曲工在。

隔着屏風,溫印問起,“這處暖亭,像是定州式樣?”

屏風後果真是韓渠的聲音,“夫人慧眼。小的聽聞夫人早前在定州小住過一段時日,所以選了定州的暖亭式樣。定州在南邊,多雨水,所以亭頂同京中不一樣。夫人可看看第六頁和第七頁,這兩處都是定州的暖亭樣式,前者簡易些,搭建也只需半月;後者要複雜得多,雕欄和亭頂都要月餘。早前聽管事說,夫人想趕在年關前将暖亭搭好……”

溫印想了想,“倒也不是,這處院子要住很久,還是要按喜歡的來,我喜歡後面複雜些的式樣,所有雕欄的圖案我都要過目,不吉利的不要。這些日子你來府中走動勤些,盡量早些定下來,趕在年關前完工。”

“小的明白了,小的明日就帶雕欄的樣式來給夫人過目。”

溫印想了想,“明後兩日有事,大後日再來吧。”

明日是出嫁後的第三日,歸寧時要在府中歇上一晚,翌日再回離院。

她是沒想到韓渠來得這麽快,年關前,韓渠都會頻繁出入離院,說話的機會很多,不急在這一兩日。

韓渠應好。

盧管事去送時,韓渠盡量低頭,做出唯唯諾諾怕打量周遭禁軍的模樣。

溫印又特意留在書齋看了一下午的書,等用過了晚飯才回了主苑,不讓旁人看出端倪。

回屋時,黎媽迎上前,接過她手中取下的披風。

阖上屋門,黎媽朝溫印道,“不說話,也不肯吃東西,在床榻出神坐了一整日,老奴勸不動。”

溫印倒是平靜,“他昏迷多時醒來,舅舅沒了,自己和父親都被軟禁,又在病榻上,怕是需要時間緩緩。”

話是如此,黎媽擔憂,“會不會意志消沉下去?”

溫印看了看黎媽,溫聲道,“那也得靠他自己……”

“對了。”溫印又問起,“胡師傅有說什麽時候來?”

李裕是東宮,意志消沉也消沉不了兩日;相比起他會意志消沉,溫印更關心他的病情。

說起這處,黎媽不由嘆道,“原本說好晌午過後就來的,但被陸家……”

黎媽改口,“被陸國公府上攔了下來,先去了那頭……”

黎媽心中原本就對陸江月頗有微詞,眼下更是,“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嗎?”

剛回京中時就來過這麽一出,黎媽心中窩火。

換作早前,旁人哪敢如此!

溫印卻不以為然,一面翻開水杯,倒了水喝着,一面淡聲道,“不奇怪,從小到大陸江月都是,她聽說我要做什麽,她就要做什麽,什麽都要同我比。她早前只是陸尚書的女兒,眼下是陸國公的女兒了,不得趾高氣昂些?”

話雖如此,黎媽心中還是不舒服,但夫人都沒說什麽,她不好開口。

溫印放下水杯,“不管她,反正人都醒了,早一日晚一日不打緊,別因小失大,讓人看出端倪來。”

黎媽應是。

溫印撩起簾栊回了屋中,李裕還坐在原處,目光空望着一處出神。看到是溫印出入,不是黎媽,李裕看了她一眼,沒吱聲。

她晨間咬過他,他心裏還有別扭勁兒在。

“我去沐浴了,有事喚我。”溫印輕聲。

李裕眸間微滞。

很快,耳房內窸窸窣窣的寬衣聲和水聲傳來。李裕怔住,他不習慣這樣的場景,尤其是眼下,在離院這樣的地方……

溫印回了屋中,讓他忽然反應過來這一整日過得很快。

快到他才來得及從她口中的只字片語,順着早前的記憶和局勢,推測這次京中變故的細節和當下處境,一眨眼就到了這個時候……

黎媽是她身邊的人,來問了幾次他要不要用飯,他都搖頭。

才知曉京中的事,他沒胃口。

而且他要先縷清思路……

耳房中的水聲讓他轉了一整日的思緒,終于有了片刻停下的時間。

耳房中的水中停止時,仿佛這片刻放空的時間也跟着停下,恨意,沮喪,疲憊和窒息,複雜得湊在一處,他再度仰首空望向一處。

離院內外都是禁軍,院中都是李坦耳目,他是廢太子,早前東宮的人早就沒有了。李坦即便不殺他,也不會讓他見旁的人,他會被困死在離院,做一輩子的廢太子。

他在離院中猶如困獸,只有溫印可以倚仗。

雖然不想用倚仗這個詞,但似是也只有這個詞。

想到她沐浴完要回屋,他心中還有些莫名的別扭勁兒在,但時間一分一毫過去,溫印一直沒出來……

李裕又等了許久,還沒見溫印出來,李裕下了床榻。

但他不好出聲,就在耳房外等,耳房中還是沒有動靜,他只能厚着臉皮撩起簾栊,耳房內溫印也正好伸手将簾栊撩起來,兩人都沒料得的四目相視。

李裕:“……”

溫印:“……”

李裕見她青絲垂下,斜搭在肩頭,還有發梢未盡的水滴順着……

李裕才反應過來她剛才應當是在耳房中擦頭,所以沒動靜,他怎麽知曉,他又沒同旁的女子一處過。

溫印莫名看他。

李裕不好意思說起方才的事,溫印瞪大了眼睛,“水,我用過了。”

李裕:“……”

他不是想……

溫印又眨了眨眼,好似反應過來,“那,讓黎媽伺候你沐浴?”

李裕微惱,“溫印!”

最後硬着頭皮道,聲音軟了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作者有話說:

女鵝:我不信

魚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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