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如果說元宵節當天喝多了,造成判斷失誤,周彥川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進一步察覺到,自己的不良預感正在變為現實。
他已經不是情窦初開的小年輕了,那種感覺不是第一次經歷,即便如今多了幾分理智,也拂不開心緒上早已萌生、并在持續進行中的變化。
這變化最初就像水面上冒出的幾個泡泡,加熱一段時間之後,泡泡一個接一個地湧出,越來越密,不斷脹大,直到煮沸燒開,再也無法忽略。
他回憶起一件事,先前以為陸允初屬意自己的時候,與莫子揚交流探讨,莫子揚以為他說的是個女孩子,建議他試試。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我對他不可能有感覺’,而是‘陸允初是個男人’。阻礙他們進一步發展的是取向和性別問題。
這是否意味着,一旦去掉這個迷惑前提,他完全有可能考慮與對方交往?
可他怎能不在意取向呢?同性戀會傳染嗎?
周彥川希望有一臺足以監測人心的機器,讓他從這難以歸納的思緒中解脫出來。
他到底怎麽了,如果有個絕對權威可以幫他定性,你就是喜歡上男人了,你就是變了,好,那他認命。
可是現在,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告訴或幫他分析這些,他必須自己判斷。
他把陸允初送的那對“胖娃娃”擺在餐邊櫃上,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偶爾盯着娃娃發呆。
酒會結束的一周後,期間又見過陸允初幾次,他對自己的心态做了最終定性。
不就是喜歡一個男人嗎?陸允初還喜歡男人呢,光這點就值得高興。
緊接着他想到那出畫冊引發的烏龍,就高興不起來了。
上次的誤會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但陸允初說過一句話:“你才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Advertisement
周彥川的第一段戀愛是由柳清茹剖明心跡開始的,嚴格說來他沒有追求另一人的經驗,怎樣投其所好、怎樣培養感情……大腦中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陸允初究竟喜歡什麽類型的人。
難道是陳明軒那種?
果真如此,除非他重新投胎,否則無論如何也滿足不了對方的趣味。
但是周彥川并不想刻意迎合陸允初的喜好,他渴望對方接納的是最真實的自己,而不是扭曲的、裝出來的一副空殼。
就像他也能看清那人身上所有與己迥異的特質,并小心翼翼地加以維護一樣。
想通了這點,他心裏的彷徨幾近消退。
大不了他們可以一直做朋友。
感情的事沒有合适的突破口,周彥川把更多精力用在工作上,有些平日不太操心的事也開始親力親為。助理差點以為他對自己有什麽不滿,還多問了一句,得到否定回答後才松了口氣。
最近的下午,他都在六點左右才離開單位,這周四也不例外。
三月的天長了一些,傍晚時還亮着,呈現出冷調的青色。他開車剛要出園區大門,被保安攔住。
“什麽事?”周彥川降下車窗,探了下頭。
“周總,有位老人等了您很久。”
保安說,老人只報了周彥川的名字、問他是不是在這裏工作;讓她進行訪客登記又推說不必,請她到保安室休息也不肯,一直在外面的花壇坐着。
“好,我去看看,謝謝。”
周彥川把車開出大門,果然在花壇角落瞥見一個花白頭發、後背微駝的身影。
那人低着頭,又面沖另一個方向,周彥川看不清她的樣貌,緩緩繞過去,在對方跟前停下車,老人也似有感應地擡起頭,四目相對。
“彥川。”
“你是……阿姨?”如果不是對老人獨特的音調仍有印象,周彥川幾乎認不出這是柳清茹的母親。
十年間她的變化比柳清茹大得多,按年紀也不過六十出頭,卻蒼老到難以分辨舊日樣貌。
“哎,”她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我……”
“您是來找我的?”
她點了點頭,仍不說話。
周彥川看了眼前方的車流,向她示意:“先上車吧,別在這耗着。”不管有什麽要說的,園區門口都不是合适的談話地點。
柳母現在和柳清茹母女同住,周彥川詢問過後,把車往那個方向開去。到了目的地,他并沒有上去坐坐的打算。老人的神情一陣局促,他陪她在小區花園的石凳上坐下。
路燈開始亮起,歸家之人一個個地從他們身邊經過。
真正見到周彥川,同行一路,柳母才意識到,如今他們之間的隔閡有多深。周彥川表現得越是客氣周到,這種隔閡感也越強烈。
周彥川與柳清茹相識的時候,柳清茹剛從學校畢業。有次她生病暈倒,被素不相識的周彥川背到醫院并給予照料,很快便愛上了這個心地單純善良的青年。但周彥川只是從縣城來的打工仔,教育、工作都比不上柳清茹,當年遭到了柳家夫婦的激烈反對。
後來,柳母被說服,也曾真心以為自己的女兒會和對方走到底,把他當成半個兒子而無話不談。
人算不如天算,再見面時她連一句普通的問候都難以啓齒。
“阿姨,您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
周彥川的話把她從畏縮的邊緣強拽回來,她不得不開口:“彥川,我聽清茹說你們又見面了。”
“是,”周彥川沒打算隐瞞,也不覺得這事值得在意,“我們碰巧遇見過兩次,還見到了您的外孫女,很可愛。”
柳母的臉色一變,雙手反複揉搓,似乎再度陷入言語障礙,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然而這回周彥川也不搭腔,安靜地等待她的反饋。他無心逼迫這個為難的老人,只是更不想被誤解自己還有主動談及過往的意願。
“清茹有沒有跟你說過……”老人的聲音不住打顫,“她已經離婚了?”
“她沒有說過,”周彥川一臉平靜,完全不為這個消息吃驚,“我是聽您外孫女說的。”
“我就知道,我女兒她、她沒辦法對你開口……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彥川,”她擰起眉,加深了額頭上的皺紋,“清茹一直愛着你,她當初……結婚三年才肯要孩子,因為忘不了你,她和我女婿也是因為這樣總有矛盾,不斷吵架。
“我愛人身體不好,清茹不想讓我們擔心,去年她爸爸去世後,才決定離婚。”
“阿姨,”周彥川差不多猜到她的想法,“過去的事,現在提沒有太大意義。”
“沒有意義……”柳母自言自語地重複兩遍,搖着頭扭開了臉,“彥川,我以為你也深愛清茹,因為以前是你讓我們改變了主意,連她爸爸那麽頑固的人都說……彥川是個好孩子。”
“我和清茹在一起的時候沒有過半點虛情假意,”周彥川淡淡地抿了下唇,“分手後我也有過一段很頹廢的日子,我沒有欺騙過你們。”
“我不是指責你,”她慌張地說,“所以你怨恨清茹抛棄過你是嗎?”
“沒有,我沒有怨恨過她。”這句話,他對陸允初說過,不介意再在柳清茹的母親面前強調一遍。
“那你……能再給她一次機會嗎?我聽說你們又碰面了以為是有緣分的,”柳母語無倫次地說,“清茹很痛苦,她那麽痛苦還要帶着孩子、孩子……你是介意玲玲嗎?我可以幫你們帶着玲玲,你們重新開始——”
“阿姨,不要這樣說,孩子是無辜的,”念着對方是長輩,周彥川不計較她的無禮請求,可是連小孩子都要牽扯進來,他心裏難免有幾分氣,“如果我真願意與清茹複合,怎麽可能在乎孩子?我和她之間的問題,只和我們兩個有關。”
他的話不僅暗示了自己對柳清茹女兒的态度,也是在委婉地提醒柳母不該代為插手。
“阿姨,”他對着神情木然的老人說,“如果清茹還有想法,我會和她溝通,您就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不必操心這些,好不好?”
柳母聽出他的推脫之意,隔閡沒有消除,反而擴大為比陌生人更難跨越的鴻溝。
夜幕低垂,周彥川開車往家返。入春的第一場雨悄然降下,伴着料峭的寒意。
和柳清茹分手,就是在一個雨天。
他在當時工作的地方見到柳清茹,以為她來等自己下班,高高興興地奔上前去,說好久沒去老呂那了,嘴饞了,想和她一起去吃鴨肉面。
柳清茹平靜地說:“我打算跟他結婚了。”
“他”指的是誰,倆人都明白。這個消息,不是商量,是告知。
周彥川沒有帶傘,轉身離開時,柳清茹想把自己的傘遞給他。
他說:“不用了。”沒有回頭,踏着地上的水窪,一步一步,向車站的方向走去,T恤完全被打濕,緊貼在後背上。
柳清茹從他的世界裏消失了,連合租的公寓都沒有再回去過。
後來他一直不喜歡雨天,即使感情淡忘了,也讨厭那種陰濕發黴的氣息。
周彥川的車行至距離藍灣大門百來米遠,他停下了。
路燈下雨絲紛飛,獨自撐傘的青年立在那裏,靜靜注視腳下,不知道在看什麽。
他走下車,靠近陸允初身邊,才發現灌木濃密的葉子下面有一只貓,貓身前還有個盛了不少貓糧的碟子,貓咪的腦袋正埋在糧食堆裏。
“你在喂貓?”
陸允初聽見他的聲音,驚異地轉過頭,瞥見不遠處停着的轎車,立刻明白他剛從外面回來。
“不是我喂的,我路過的時候它就在吃了,”陸允初見他沒打傘,把自己的往他那邊移動,“你車上不是有傘嗎?下來也不打。”
“沒事,不是很大。”周彥川站得更近,不着痕跡地把傘又推回去一些。
夜晚的小雨,只有光照到的地方才會顯出墜落的軌跡。水沖刷過後的地面明亮如鏡,倒映着城市的五光十色。
周彥川突然覺得這雨有股溫柔的力量,把翻湧的心潮包裹在裏面,不被打擾,不被察覺。也難怪文藝青年都喜歡歌詠雨天。
他一點都不文藝,想不出富有意境的詩句,只是漫天的雨線給了他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貓應該是附近的流浪貓,藍灣小區內和大門外經常能看見幾只。它們不缺吃的,小區裏的住戶愛買貓糧來喂。
這只貓吃幹淨了盤子裏的貓糧,又舔了舔光潔的碟面,伸了個懶腰,估計也知道他倆不是留食物的人,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送過來,便鑽進樹叢,不見蹤影。
“你吃過晚飯了嗎?”周彥川問。
“沒有,”陸允初說,“今天懶得做,出來找點東西。”
“那有想法嗎?”
“本來是沒有……”陸允初朝他掃了一眼,“現在我想去你介紹的鴨肉面店。”
綿密細雨落在黑色的傘布上,如同舊日天線故障時電視機發出的噪聲。
周彥川的聲音穿透雨幕:“我能跟你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