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祭祖

臨淵池雖說稱為池,可實際上卻并不大。

與褚鳴宮的養心池比起來,它不過只有三分廣闊,卻勝在池水清亮。

長信宮依山傍水,赤雁門前是紫玉河,幽玄門後則是禮山,當年高祖皇帝立宮于此,正是看中這裏極佳的風水。

禮山并不高,同太蒼烏崖比起來,它稱之為山丘都不為過,可就是這矮矮的小山,卻有一冷一熱兩口泉眼。

臨淵池用的水,便是冷泉所有。

大褚祖訓,帝凡祭祖、祭天、祭農神,凡繼承大統、迎娶元後、舉立太子、下诏退位,必先于臨淵池淨身,方可為。

因着三日前榮景瑄已經繼承皇位,所以這臨淵池,他已連着泡了十日。

他低頭看着清澈的池水,伸手摸了摸自己幹淨修長的胳膊。

如果不是真的經歷一造,他到底也不會相信,自己有一天竟會滿身傷痕,會嘶吼拼殺,會無食可啖,會衣衫褴褛。

會那樣滿懷不甘與怨恨死去。

榮景瑄就這樣泡在溫熱的臨淵池中,靜默不語。

這片刻的安靜與孤單,讓他終于有機會思考所有的事情。

“陛下,該回宮了。”門外鐘琦特殊的嗓音再度響起,榮景瑄這才回過神來。

無論如何,也無論此時究竟到底是何種情景,他也要努力拼搏一把,不讓自己留有半分遺憾。

死不瞑目的痛苦,他不想再試第二次。

榮景瑄用力閉了閉眼,然後直接起身出了池子,也未叫人服侍,自己十分熟練地擦幹身體,穿上大紅吉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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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成親倉促,他的吉服卻早就備好,無論他何時定下元太子妃,尚衣局只要修整五日,便能徹底完工。

皇帝大婚吉服跟太子大婚吉服雖有不同,但到底相去不遠,這次尚衣局日夜不休做了十天,終于在昨日趕制出來。

不過,他連太子妃都沒娶上,就一口氣娶了個皇後回來,還是個大褚歷史上最特殊的皇後。

榮景瑄低頭笑笑,最後系好外袍上的腰帶,直接出了裏間。

因為臨淵池平時鮮少人來,也只皇帝一人用,是以位置有些偏,整個宮室也并不奢華。

開國高祖皇帝是馬背出身,征戰二十年才坐穩大褚錦繡山河,他生性節儉,從不喜紙醉金迷,因此大褚的長信宮也看起來分外端莊大氣。

這一點上,榮景瑄跟他倒是很像。

大概因為打小宮裏就他一位長成的皇子,五歲便被立為太子,八歲上下雖然多了一個弟弟,卻是一母同胞的血緣至親。

弟弟生下一年,母後也因病去世,而唯一的弟弟卻體弱多病,父皇又是那個樣子,不到十歲的榮景瑄只得迅速成長起來,真真正正像是一位太子了。

對于他來說,長信宮是屬于他的,大褚也是屬于他的,這個信念從他懂事起就沒有改變過,所以就算他後來臨朝監國,也依舊沒有改變長信宮的樣子。

它本就是這樣,它不需要改變。

榮景瑄推開不再鮮亮的木門,迎面便看到鐘琦領着小福子站在外邊。

同身形高瘦的鐘琦相比,只有十二歲的小福子矮矮小小,還是一副孩童面容。

他眼睛很大,皮膚比同齡男孩要白一些,看起來卻十分忠厚。

除去鐘琦,褚鳴宮中也就只剩下這個還未長大的孩子能得榮景瑄信任了。

原因無它,這個孩子是謝家送進宮來的。

等在外面的鐘琦和小福子看聖上已經自行穿好吉服,俱是一愣。

說實話,榮景瑄向來溫和,只要不犯他禁忌,他也幾乎不發脾氣,是個人人稱贊的賢德太子。

可他再賢德也到底是龍子皇孫,自己動手穿衣裳這樣的事情,卻是從未做過的。

起碼,在鐘琦的印象裏沒有。

“陛下,您怎麽……?”由于太過驚訝,鐘琦不由問道。

榮景瑄沖他搖搖頭,卻笑着說:“衣裳朕還是會穿的,可頭冠卻束不好,還得你來。”

“諾,陛下請上座。”鐘琦趕忙行了禮,請榮景瑄在銅鏡前坐了下來。

重新回到長信宮中之後,這還是榮景瑄第一次在鏡中看自己的臉。

這個時候的他還未弱冠,剛登基為帝,今日又是大婚,一身大紅吉服襯得他眉眼越發英俊,深黑的眼眸之中仿佛藏着無邊星光,璀璨而幽谧。

此時此刻,他這樣年輕,這樣鮮活。

榮景瑄默默看着鏡中自己,等待鐘琦為他束好頭發。

今日他要戴的紫金冠十分複雜,也只有他的貼身太監總管鐘琦會束發,小福子跟在一旁,不過打個下手。

“你李爺爺請來了麽?”榮景瑄突然開口問道。

他這句話說得十分突兀,并無指名道姓,可在場兩個侍從卻都很機靈,鐘琦沒有回答,小福子卻笑嘻嘻沖榮景瑄行禮:“回聖上話,請來了,還順道讓他帶了剛做好的芙蓉糕。”

別看他年紀小,可這機靈勁是數一數二的,能讓謝家和榮景瑄都信任的,又能認了鐘琦當幹兄,也确實有幾分能耐。

榮景瑄用餘光掃他一眼,嘴角也勾了起來。

他想了想還是吩咐道:“待會兒你鐘哥跟朕去謝府,你去準備一些不易壞的糕餅,然後再找些外面可用的銀錢衣裳,不要讓旁人知曉,明白嗎?”

榮景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很清醒,也很認真。

此刻叛軍已經進了城,榮景瑄也并不知是誰放他們進來的,今日時間太短,想要做萬全準備怕是不能。唯有按照那時一樣,他娶了謝明澤回來,宮宴之後,一起離開長信宮。

作為一個皇帝,作為身上流着榮氏血脈的嫡傳子嗣,他又何嘗不想保住大褚二百六十八年的基業,他又何嘗不想讓大褚子民平安康健?

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大褚已經站在風雨飄搖的孤島之上,就算他真的重活一世,也無力回天。

他十分清楚這一點,心裏也都明白。

今日他做出的一切決定,雖然他心裏痛苦萬分,卻也并不後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兩位姐姐此刻已經帶着家人悄然離府,而弟弟也已等在褚鳴宮中,午時過後,他的皇後也會過來與他相聚,等到叛軍再度殺進宮來,留給他們的只是一座沒有主人的皇宮。

這樣便可以了。

且讓那姓陳的在他的長信宮中多活幾年,等他再度回來。

朕的長信宮,等着朕。

鐘琦束發很快,沒多時有沉重的紫金冠已經穩穩束在榮景瑄頭上了,他深吸口氣,昂首挺胸站了起來。

“走吧,回宮。”榮景瑄振袖甩手,大步往外走去。

陽光從打開的宮門處照耀進來,把他的身影映得火紅一片。

鐘琦眯起眼睛,第一次從這個溫文儒雅的皇帝身上看到了難以掩飾的銳利。

就好像是剛剛開刃的寶刀一樣,那種冰冷的鋒芒,讓人從心底裏顫抖。

早上的吉食種類并不是太多,榮景瑄心裏想着太多事情,這頓吉食吃得沒滋沒味,等到用完早膳,小福子早就領命離開了,只有鐘琦還跟在他身後,一路跟着他來到奉天殿。

奉天殿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不屬于前朝,也不算後宮,而是在它們之間,單獨劃了一片不大的宮室。

在長信宮所有的宮殿裏,奉天殿是唯一一座圓形建築,裏面供奉了大褚一十八位先帝及三十七位皇後的神位。

玉輾到的時候,奉天殿外已經有兩隊禦林軍等候在此。榮景瑄下得車來,受了軍士們的禮,然後便走入奉天殿裏。

與臨淵池不同的是,除了皇帝,皇後、太子及太子妃也可進入跪拜先帝神位,祭拜祖先。

榮景瑄大步進了奉天殿裏,身後的朱紅宮門緩緩閉合。

一瞬間,所有的陽光都被關在殿外,大殿兩側連成牆的燭火幽幽燃着,似乎從未熄滅。

不知從哪裏來的風鑽了進來,在他領口處嬉戲玩鬧。

榮景瑄打了個寒顫,他深吸口氣,直直跪在了神案之前。

神案之上,由上自下一共擺了五十五個神位,那些朱紅的神位仿佛一座山,死死壓在榮景瑄心上。

他垂着眼,一言不發沖着神位磕頭。

高祖在上,二十世孫瑄跪告,瑄之元後定為謝氏明澤,今日大婚,後與瑄将一同守衛大褚。

高祖在上,二十世孫瑄跪別,大褚已是回天乏術,瑄今日離開長信,定會竭盡所能再回永安。

高祖在上,列祖列宗保佑,願大褚再複繁榮。

榮景瑄一連磕了十個頭,才終于直起身體。

他的脊背比以前還要挺直,似乎那些征戰與落寞從未侵染過他。他的目光比少時還要銳利,似乎有什麽已經悄然改變。

奉天殿裏靜悄悄的,燭火幽燃,榮景瑄沉默着離開了奉天殿。

門外,禦林軍軍士們肅穆無聲,正等待他們的帝王迎娶新後。

榮景瑄從奉天殿中快步而出,直接翻身騎上玉骢馬:“随朕出宮。”

他只說了這四個字,便率先策馬而行,身後的兩位統領對視一眼,騎馬緊随其後。

從奉天殿出宮比褚鳴宮要近很多,只消兩刻工夫,他們已經來到了赤雁門內門旁。

厚重的宮門緩緩而開,等候在甕城中的禮騎軍也都已換上紅黑相見的甲胄,随時便可随皇帝出宮。

榮景瑄自從離開皇宮就再沒講過一字片語,只是默默騎在馬上,看着禦林軍與禮騎軍列隊。

作為長信宮最特殊的兩支軍隊,禦林軍和禮騎軍皆訓練有素,只消眨眼功夫便列好隊形,等候皇帝下達命令。

榮景瑄看着前面的皇帝儀仗已經等在赤焰門外門門口,終于開口道:“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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