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眠

榮景瑄聽到年邁的師父這樣說,不由攥緊拳頭:“師父,徒兒無能,到底只能這樣逃了出來。您沒有錯,大褚走到今天,大概是氣數盡了。”

他聲音很低,謝明澤聽了心裏針紮一樣難受。

這個從小到大都勤勉努力的太子,幾乎沒有一天是放松過的。他陪伴着他長大,知道他心懷天下,如果早生幾十年,他會是大褚的明君,一切都會不同。

老者目光中的寒冷一點一點褪去,茫然與無奈翻湧上來,他扭頭向榮景瑄的方向看去,好半天嘆了口氣:“陛下,寧遠世代忠于榮氏家主,無論大褚還在不在,龍椅上坐的是何人,為師只會忠于你一人。”

“師父……瑄,銘記于心。”

油燈跳動着火苗,屋裏時明時暗,老者微微偏過臉,又看向寧遠二十。

寧遠二十立馬站直身體,他走上前來,躬身向榮景瑄行禮:“陛下,師祖年邁,以後二十會跟随在陛下身邊,任憑陛下差遣。”

榮景瑄點點頭,給他回了一個榮氏祖禮。

寧遠衛裏能以數字為名的都是當代首領,雖然如今只擔任皇帝武學老師以及守衛密道職責,但每一個寧遠衛首領都武藝精湛,厲害非常。

榮景瑄的老師,或者說寧遠十八,是他皇祖父昭慶帝的寧遠衛首領。

而他父皇永延帝,則沒有寧遠衛。

寧遠衛祖訓,忠于榮氏明主。既然永延帝不是明主,自然也就沒有寧遠衛與之差遣。

寧遠二十得了榮景瑄回禮,就意味着被認可了身份,于是便道:“如今您同皇後陛下、六殿下一同離宮,明日叛軍定會滿城追捕,屬下建議等十日後再離京。”

榮景瑄同謝明澤對視一眼,見他微微點頭,道:“可,這幾日我們先行準備一下。”

話談到這裏,也就差不多了,天色已晚,寧遠二十便請榮景瑄和謝明澤到正屋休息。

寧遠衛這一處住所的正屋,二百年來都空着,随時準備着給臨時走密道離宮的皇帝休息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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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遠二十送了二人進屋就離去了,屋裏已經擺好了溫水與幹淨的帕子,榮景瑄跟謝明澤也不多話,兩個人沉默着洗漱完畢,然後便一起看向了唯一的那張雕花木床。

榮景瑄一愣,随即意識到這一次謝明澤跟在他身邊,他擔憂對方安危,對方自然也擔憂他的,肯定是不願分開而眠。

但這雕花木床比宮中的禦床小了太多,他們從小一起睡沒什麽,現在突然成了親,又睡這樣的小床到底有些別扭。

謝明澤見榮景瑄沒說話,果斷道:“陛下,您先休息,臣去再要一床被褥,睡在腳踏上便是。”

他說罷也不等榮景瑄回答,轉身便要往屋外走,榮景瑄皺起眉頭,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用,我們一起睡。”

“陛下……這……不太好吧。”謝明澤遲疑道。

榮景瑄見他滿臉糾結,俊秀的臉龐在燈光下更是瑩潤,心裏不由泛起漣漪,突然笑了起來。

他領着謝明澤往架子床走去,先是推他坐到床上,才傾身過去,湊在他耳邊低聲說:“明澤,今個可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呢。”

他聲音低沉醇厚,呼出來的熱氣萦繞在謝明澤的耳畔,令他頓時渾身泛起熱來。

“陛下……”謝明澤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榮景瑄伸手解開他的發髻,讓他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膀:“好了,不同你玩笑,快些休息吧,明日……明日還有許多事。”

見他說完就轉過身去,謝明澤偷偷松了一口氣。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滾燙的耳垂,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榮景瑄脫下外衣,打散發髻,走到床邊推了推謝明澤:“明澤,你睡裏面。”

謝明澤忙起身幫他收好外袍,轉過身嚴肅道:“陛下不要鬧了,您睡裏面,雖然這裏有寧遠衛,但……”

榮景瑄剛想反駁,但看他異常堅持,終于也不在說什麽,老老實實滾到裏側躺好,還壞心眼地拍了拍身邊的床鋪:“愛妃,來呀。”

“陛下,要是顧老師在這裏,定要罵您的。”謝明軒嘆了口氣,無奈道。

他吹熄蠟燭,走過去抹黑躺倒床上。

一瞬間,榮景瑄溫熱的身體便貼了上來,頓時溫暖了寒冷的早春夜晚。

謝明澤僵硬片刻,終于還是放松下來。

以前沒覺得一起睡有什麽尴尬的地方,現在身份變了,兩個人本該更親密,卻不知不覺間有了隔閡。

黑暗裏,榮景瑄盯着謝明澤的側臉看,他特別喜歡謝明澤的一雙褐色眼眸,仿佛最璀璨的寶石一般美麗奪目。

謝明澤一直緊緊閉着眼睛,他感受到榮景瑄的目光長久落在自己臉上,緊張得手心都是汗。

終于,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謝明澤開口:“陛下,您說要早些休息的。”

榮景瑄平躺過去,失神望着床頂黑影:“明澤……到了明天,大褚就沒了。”

謝明澤猛地睜開眼睛,他努力克制自己,最終還是從被子底下找到榮景瑄的手,緊緊握住。

剛才榮景瑄跟他開玩笑,說說笑笑仿若平常,但謝明澤那樣了解他,知道他不過壓抑自己的內心。

作為帝王,沒有什麽比國破家亡更可怕的了。

榮景瑄能撐到現在都沒崩潰,謝明澤都要感嘆一句他堅強無畏。

“陛……景瑄,你還有我、還有小六,還有鐘琦和小福子,還有寧遠衛們。我們會一直跟随你,無論你有什麽決定,我們都會陪着你,永遠不離開。”

榮景瑄默默攥緊謝明澤的手,他們兩個人的手都有些冰冷,可攥在一起,卻又有那麽點熱度。

“明澤,晏之,永遠不要離開我。”榮景瑄低聲呢喃。

謝明澤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跟着熱起來,大抵兩人太過熟悉,也大抵太過親近,所以一直到今天,他才突然發現,原來榮景瑄也有這樣脆弱的一面。

而他這樣的一面,卻只有自己看得見,只有自己知道。

一瞬間,謝明澤覺得自己心跳加速,早就壓一下去的那些鼓動又蔓延上來,頃刻間燃盡他的理智。

“景瑄,謝明澤發誓,此生定不背離。”

“明澤,瑄還是正午那些話,金口玉言,他日無論如何,瑄都會遵守諾言。”

謝明澤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他本以為自己會無法入眠,結果卻很快進入夢鄉,第二日清晨,是屋外的說話聲吵醒了熟睡的謝明澤。

謝明澤起身穿好衣裳系好發髻,直接推門而出。

他第一眼,就看到那個陽光下舞劍的英俊青年。

今日陽光極好,燦爛非常,榮景瑄穿着一身勁裝,正在院中的棗樹下練劍。

他跟謝明澤都是實戰派,劍招沒那麽多花俏,舞起來也不很生動,可卻有一打一,有二破二,十分有力。

寧遠十八正躺靠在院中的藤椅上,時不時出聲指點榮景瑄。

謝明澤這才發現,寧遠十八一雙腳早就殘了,根本無法行走。

一位梳着雙團發髻的少女剛好從廚房出來,她手裏端着滿滿一盆熱水,見謝明澤醒了,忙笑道:“皇後娘娘,水已經備好了,請您洗漱。”

這聲皇後娘娘聽起來實在是太詭異了,不僅榮景瑄突然笑得練不下去劍,就連年逾古稀的寧遠十八也露出笑容。

“楠丫頭亂叫什麽,還不給陛下賠禮道歉。”昨日那中年男人跟着從廚房出來,忙訓斥少女一句。

少女不過金釵之齡,說起來還是個孩子,謝明澤自然不能同她計較,只得紅着臉道:“無妨的,再說小丫頭也沒叫錯。”

他倒是坦然,榮景瑄終于止了笑,沉聲道:“總是叫皇後聽起來也怪別扭的,你們以後還是稱呼明澤陛下吧。”

院中人聽了,都低頭稱諾。

于是,等到吃早飯的時候,小院裏的人已經能很清楚稱呼幾位主子了。

榮景瑄那自然是聖上,謝明澤是陛下,而六皇子榮景珩則為殿下,三個人都不帶重樣,倒是省事。

用過飯,榮景瑄便拉着謝明澤同老師學兵法去了,這個他們以前雖也學過,可到底沒當回事,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兵法大家在身邊,不學簡直可惜。

而榮景珩昨日受了驚吓,也累到了,只得躺在床上,讓小福子照顧。

倒是鐘琦一點都不見外,溫和有禮地請教了中年男人,然後便跟他一起為大家準備午膳。

他雖然不是尚膳間出身,但作為貼身大總管,任何事情他都學過,做得也相當不賴。

寧遠二十則在院中教小姑娘踩梅花樁,別看她年紀小,可身形十分靈活,一套步法踩得活潑別致,倒是個相當有學武天分的人。

正當小院裏的人各忙各的時候,長信宮中那口禮鐘突然響起渾厚的鐘聲。

榮景瑄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匆匆跟謝明澤交換一個眼神,兩個人便一起往屋外跑。

那鐘聲悠長厚重,一直響了三九二十七下才停了下來。

一瞬間,榮景瑄面白如紙。

禮鐘二十七,皇帝殡天。

他如今好好站在這裏,謝明澤也未替他身死,那麽如今過世的,只可能是一個人。

那個對天治道人惟命是從,昏聩無道、糊塗無能的太上皇永延帝,榮景瑄的親生父親,殡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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