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急症

天上金烏慢慢西斜,輕風乍寒,夜暮将臨。

在等了四個時辰後,顧家一行人還是未能進城。

永安已經封城月餘,許多百姓進不了城,天氣又十分寒冷,只好轉道北上,暫時先在最近的豐城落腳。

榮景瑄站在馬車上,皺眉遠眺。

落日的餘晖在他臉上鍍了一層金色,讓他本就俊美的容顏平添幾分威嚴。

謝明澤站在車下,仰頭認真看着他。

他不由自主的,從他的眉目看到挺拔的鼻尖,然後又滑到微薄的唇上。

雖然這個人他從小看到大,可是無論多少年,他總是看不煩。

只這樣仰望着他,也能靜立許久。

在他心裏,這個人應當被仰望,應當永遠坐在高高的禦座上,讓萬民朝拜。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謝明澤想到如今幾人境況,慢慢垂下眼睛。

榮景瑄告訴他,他們會再歸長信,會再立大褚。他不問如何,就理所應當地信了。

風越來越冷,仿佛帶着刺,吹透了人們的披風。

榮景瑄從馬車上下來了,就算在寒風中站立許久,他的脊背也都挺直,仿佛根本就不累。

“還有半個時辰,城門就要關了。”榮景瑄的聲音仿佛也帶着寒涼,清清透透,鑽進每個人的耳中。

謝明澤十分擔憂地擡頭看了看天,道:“過來路上我已經看過,附近沒有村落,最近的村子,坐馬車前往也要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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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一說,在場所有人心中一沉。

他們露宿城外倒是無妨,可随隊還有孩童與婦人,夜深露重,怕她們吃不消。

正在衆人沉默之時,顧廣博卻突然從前面走來。遠看時榮景瑄只覺他走路有些蹒跚,可近了一看,他面色都青青白白:“小馮,小陸有點不太好了。”

榮景瑄眉頭一跳,飛快往前頭馬車躍去。

這會兒在馬車裏陪着榮景珩的,正是顧夫人。

榮景瑄怕掀開車門讓弟弟受涼,只站在外面問:“嫂夫人,小陸如何?”

顧夫人的聲音倒是很穩:“還好,只是豐城比永安冷些,馬車裏炭火燒得旺,他有些閉氣。”

她說完,猶豫片刻,還是問:“小馮,今兒個……進得了城嗎?小陸得看大夫。”

榮景瑄站在馬車外,背對着所有人的目光,旁人不知他到底什麽表情,只聽他堅定道:“能。”

他說罷直接就往丁凱身邊行去,還不等他下了馬,便拱手道:“丁大哥,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家弟自幼體弱多病,一路奔波,這會兒已經起燒,可否請您出面去城門周旋一二,先放我們進城找大夫。”

丁凱一聽,忙翻身下馬。

他也是熱心漢子,見事情緊急也顧不了許多,張口就道:“應當的應當的,可俺也沒跟這邊打過交道,不知要怎麽說?”

寧遠二十一直不遠不近跟着榮景瑄,聽罷直接道:“我陪你去。”

丁凱正要點頭,可旁邊一把十分特殊的嗓音響起:“還是我去吧。”

寧遠二十回頭,卻見鐘琦正站在他身後輕笑。

他面容普普通通,嗓音卻很特殊,又輕又穩,讓人不用費力都能聽清,卻不覺得吵。

寧遠二十面無表情,他淡淡看着鐘琦,沒有說話。

榮景瑄倒是沒想到這兩個竟有些不對付,但他們都是身邊近臣,所以榮景瑄也不會偏頗哪個:“那就有勞丁大哥了,我這兩位朋友都挺有本事,不如讓他們陪你一起去?”

丁凱這才松了口氣。

他就算真有點見識,也做到什長,在城門樓這種地方,說話還算是管點用的。

可他自己确實沒碰到過這樣事情,一直以來都是安安分分跟着隊伍打仗,人情送往的事情真沒幹過。

能有人陪他去,無論成與不成,他盡了力,馮安也不好怪罪于他。

事情定好,三個人便直接快步走了,謝明澤走到榮景瑄身邊,輕聲勸他:“好了,小六這些年總是如此,等我們進了城,找好大夫養一養,就好了。”

榮景瑄一直繃着的表情才松了下來,微微嘆了口氣。

他從來不願意在臣子面前表現出脆弱和痛苦,也只有謝明澤能叫他松口氣,不用時時都撐着。

等待的時候特別難熬,似很漫長,又似很短暫。

不多時三個人就回來了,丁凱走在前面,寧遠二十跟鐘琦走在後面。

謝明澤正想張口詢問,可近了一看他們表情各異。

丁凱是滿面紅光,仿佛有什麽天大的喜事。鐘琦也少有地露出淡笑來,只有寧遠二十僵硬着一張臉,似有些生氣。

謝明澤跟榮景瑄對視一眼,心裏大約有了猜測。

大抵是鐘琦用丁凱的腰牌和文牒辦成了事,是以他們兩個高興,而寧遠二十自己領了任務卻沒辦成,自然笑不出來。

因着猜測今晚可以進城,所以謝明澤懸着的心也落了下來,低聲笑笑,道:“這寧遠二十武藝絕佳,能力出衆,怎麽還跟個孩童一般同人置氣。”

榮景瑄也放松下來,聽了只說:“他一直都跟在師父身邊學習,想必這是首次離開永安,等以後便不會這樣。”

“那倒也是,”謝明澤感嘆一句,又說,“當時太倉促,如果帶個太醫出來就好了。”

從離開長信宮至今已有月餘,榮景珩一直沒有發病,除了虛弱氣短容易疲勞,還從來沒有喊過難受,一直咬牙跟着他們來了豐城。

一到城門口,松了那口氣,這才倒下了。

榮景瑄搖了搖頭:“太醫……不帶也罷,小六的病他們治了十年也沒治好,指望不上的。”

謝明澤猛地睜大眼睛,他自然不信宮中太醫敢欺下瞞上,不顧皇子病體胡亂醫治。

榮景瑄見他驚訝,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宮裏的方子都是吃不死人的,不過,也治不好病。小六到底在娘胎裏傷了根本,雖說一直不大康健,但也平平安安長大。算是他們認了真,盡了責,只不過沒有膽子更近一步而已。”

謝明澤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八歲那年溫佳皇後病逝,榮景瑄也跟着大病一場。永延帝根本不管宮裏事情,就算自己的繼承人,作為太子的榮景瑄病成那樣,都沒怎麽過問過。

謝明澤那時候連家都不敢回,只在褚鳴宮陪他。他只記得,那些太醫們每天忙忙碌碌,不是給榮景瑄把脈就是湊在一起删改方子,非要讨論個七八十回才下一副藥。

就在這樣看似盡心盡力下,榮景瑄也一直沒有好轉。

只是太醫畢竟是太醫,太平方也有藥效。榮景瑄病情輕了些,人也清醒過來,卻還是下不了床。

謝明澤那時年幼,看榮景瑄病成這樣,心裏着急,卻不知怎麽辦。

還是榮景瑄自己醒過來,寫了張條子,讓他帶回家給謝相。

謝明澤回了家,謝相沒再讓他進宮,三日之後,才帶他去看榮景瑄。

那時候榮景瑄已經好了許多,他披着夾襖,靠坐在床上,笑着看謝明澤。

“阿澤,我好想你。”

他如是說着。

十年後,謝明澤依舊記得當時榮景瑄的模樣。

八歲的孩童瘦弱單薄,他臉色蒼白,頭發枯黃,一看便是久病不愈。

可一雙漆黑眼眸卻燦若星河,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謝明澤笑得肆意。

那一瞬間,年幼的謝明澤就知道,榮景瑄這個人,在他生命裏比任何人都重要。

他也隐約明白,榮景瑄雖然貴為太子,生來便是天潢貴胄,可他生了病,他的父親卻只看過一次。而随侍的太醫忙忙碌碌,卻沒有治好他。

謝明澤是年幼,可也不傻,他自然看得出來,之前纏綿病榻半月都不見好的榮景瑄,為何他父親謝相去了一次,三天就好了。

可能,有別人給他治了病吧,謝明澤這樣猜着。

榮景瑄病好後,根據他的要求課業越發繁重起來,謝明澤是他的伴讀,也跟着廢寝忘食挑燈夜讀,太醫看不好病這個事情,便也被成山成海的書卷壓沒了影,被他漸漸遺忘。

時至今日,榮景瑄這樣一說,他才複又憶起。

随着三人走到眼前,謝明澤的回憶戛然而止。

丁凱嗓門大,老遠就喊:“馮老弟,這事辦妥了。”

榮景瑄看着他微微一笑。

這一笑他是真的發自內心,因為高興可以進城,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丁凱腳下頓了頓,走到他跟前才說:“哎呀馮老弟,你這麽一笑我怪不好意思的。剛才多虧了小鐘會說話,他跟守城的百夫長說了幾句,人家就說讓我們直接先進城。”

榮景瑄點點頭,笑容越發真誠:“太感謝丁大哥了,小弟感激不盡。別的不多說,等進了城,一定要請大哥嘗嘗豐城有名的遠香酒。”

因為是跟丁凱講話,他故意都說的白話,丁凱聽着自然舒服極了,傻笑着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人就是這樣,有了一件特殊的事情做引子,關系便會不由自主親近起來。

早晨丁凱還想着看他們進了城就走,顧廣博親自過來勸說才同意進城,可現在榮景瑄拜托他幫忙,他卻反而不大想走了。

他們可以提早進城,榮景瑄跟謝明澤沒有直接吩咐隊伍,而是去了前面的馬車請顧廣博出面。

畢竟,名面上他們這一行人的家主,是顧廣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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