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為了怕耽誤其他百姓進城,守城的百夫長特地把右邊城門洞打開,讓顧家通行。
旁邊的百姓們看了,都議論起來。
本來他們都是等了一天的了,又不比有錢人家有棉衣披風,這樣在寒風裏站一天實在太夠嗆,許多人手腳都腫了,也不敢有一絲怨言,只能幹等着。
顧家這一夥兒人有車有馬,還拉着個那麽大個的楠木棺,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一開始他們跟着隊伍一起等,百姓們自然不會說什麽,現在眼看城門要關了,卻先放他們進了城,自然就有那好事人喊起來:“軍爺,憑什麽他們先進啊,是不是多交幾個銅子俺們也能進?”
一個叫喊起來,其他人自然也随大流,不一會兒場面就亂成一團,兵士們不得不在城門口加了人手,這才沒讓他們推搡着破城而入。
百夫長黑着臉,直接出來往人群前持槍而立。
他本就生得高大威猛,一張臉還有些兇惡,百姓畢竟膽小,見這個是大官,也漸漸沒了聲音。
百夫長聲音十分洪亮,直接開口說道:“這邊一隊是顧大儒的親眷,顧大儒為了氣節自盡身死,他的家人扶靈歸鄉,難道我就讓他老人家在城外等一宿嗎?”
百姓們大多都沒讀過書,卻也知道顧振理,聽了他的話都沒了聲音,有年長書生還遙遙沖顧家車隊作揖行禮,連帶着門口的百姓也跟着三三兩兩行起禮來。
這場面,顧廣博是全部看在眼底的。
他沒跟着車隊一起往裏走,而是站在城門口靜立。等車隊都進去了,他才緩步而來,認認真真沖大家再三作揖,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面容哀傷,行完禮後直接進了城。
臨近落日時分,整個豐城似乎都安靜下來,姹紫嫣紅的晚霞映紅了青石板路上厚厚的積雪,讓整個都城都溫暖起來。
從滄海吹過來的海風似乎還帶着濕意,刮得人臉生疼。顧家并不在豐城城裏,而是在遠山腳下的定安縣,他們要穿過整個豐城,然後轉道往北而去。
進城的顧家人并沒有急着趕路,先找了一家醫館為榮景珩看診。
因為今天就要趕回顧家,所以榮景瑄便讓其他人先去吃飯,他跟謝明澤一起陪着榮景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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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醫館是剛才鐘琦跟百夫長問的,說是個醫術很好的老神醫,榮景瑄把弟弟背進醫館的時候,便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正要往後院行去。
正是晚膳時分,醫館裏也無別的病人,老大夫大抵是回家用飯去了。
謝明澤趕緊叫住:“大夫,勞煩您給看看,我這弟弟白日裏起了燒,現在已經昏迷不醒了。”
老大夫一聽立馬轉身走了回來,趕緊讓榮景瑄把榮景珩放到竹床上,過來先觀面貌,再看舌根,最後才凝神診脈。
榮景瑄只覺得心都提起來了,他下意識握住謝明澤的手,緊緊盯着弟弟看。
老大夫很快就松開了手,又換了另一邊脈門摸了片刻,這才起身說:“這位小兄弟,是不是生來的時候身體裏帶了寒毒?”
榮景瑄聽他這麽一說,竟松了口氣。
這段宮闱舊事連謝明澤都不知,如今老大夫一下子就診斷出來,說明他醫術了得。
“是,大夫好手藝。”
老大夫摸了摸胡子,沉思良久才說:“這孩子說實話這些年吃的都是太平方,但用藥精貴,平日裏飯食也仔細,所以将養到現在算是不錯,只不過餘毒未消,所以現在遇冷遇熱勞累心急,都易發熱生病。”
榮景瑄又點頭。
老大夫卻并未馬上講話,只是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榮景瑄跟謝明澤常年位居高位,氣度威儀自是不一般,雖說此刻風塵仆仆,但面容幹幹淨淨,雙目有神下盤穩健,一看就是勳爵子弟。再一個,這幾位都是生面孔,他從未在豐城見過,老大夫有那麽片刻是猶豫了的。
最近不太平,說實話他是能少惹事就少惹事的,但病床上那孩子才十來歲,跟他小孫子一般大小,他既然摸了脈,自然不能放任不管。
醫者父母心啊……老大夫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說:“他已經這般年歲,寒毒已經沁入肺腑,恐怕是拔不幹淨了。”
他說完,見兩個年輕人都面露悲苦,趕緊道:“你們莫急,就算毒拔不幹淨,老夫也會勉力為之,讓他身體強健起來,不至于遇冷熱便倒下,好歹能正常生活。”
榮景瑄跟謝明澤聞言,都十分驚喜。
那麽多年了,太醫總是跟他們說六殿下治不好,他生來病弱,根上就不穩,所以他們也只能撐着,用盡全力讓他一日日撿命。
可到了這個普通的醫館大夫口中,榮景珩的病還是有一線生機的。
老大夫見他們高興,自己也笑了起來:“老夫看你們不是普通人家,想必不差那點藥錢,他這病不能大補,可平時補藥卻不能斷,這藥錢就有些貴了。還有你們平日裏也要細心,待會兒老夫開個方子,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都給你們列一下,咱們兩頭用力,争取今年便讓他能好起來。”
他的話,榮景瑄自然是認真聽進耳朵裏,等到老大夫開了藥,又列了食單,他便把單子交給鐘琦,叮囑他務必要仔細。
老大夫給榮景珩開了三天的藥,他的身體底子太弱,用的藥藥性都很溫和,所以三天後要還是不退燒,他再來改方子。
榮景瑄自然千恩萬謝地走了,只耽擱兩刻時候,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榮景瑄也顧不上跟顧廣博細細說來,直接便上了馬車趕路。
終于,在月明星稀之時,一隊人馬到了定安縣裏。
定安縣以前是個臨海的小漁村,但是随着陸運繁榮,海裏鮮活有了銷路,村子便越來越大,最終便成了如今規模。
整個村子都是環海而建,呈扇形,顧家就在最外面的一條巷子裏。
顧振理三元及第之前,只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小兒子,他們家祖上是打魚的,後來見販魚賺錢更多也不那麽辛苦,便開始做起了小本買賣。
因為知道商戶不得科考,所以就算家中再難,他父親也沒有賣掉唯一的兩畝葡萄地,這讓顧家仍舊算作農戶,顧振理才能繼續讀書。
海邊都是鹽堿地,種不得小麥高粱。可是葡萄蘋果卻意外好養活。夏日裏日頭大陽光足,定安的葡萄和蘋果個頂個的甜,顧振理的父母就是靠着那兩畝葡萄地和一輛魚車,供養出了他這個遠近聞名的大學士。
他三元及第之後,就帶着妻子父母直接去了永安,老家的小院便空了出來,只每年清明回來祭祖。
後來他父母相繼病逝,他便把父母安葬回定安,順便翻修了一下老宅。
現在榮景瑄和謝明澤看到的顧家老宅,便是一棟樸素破敗的二進四合院。
由于地方小,第一進只做了一個角房,平時堆放漁具,裏面則是做了三間大屋,圍着中間那塊小得可憐的天井。
因為出了顧振理,他們家門前這條街,也改名為狀元街。
幾十年離離合合,現如今住的大多是中等人家,整條街看起來倒也比海邊的村中要幹淨得多。
顧廣博一路上忍着的淚水,終于在看到自家門楣上父親親筆所書的“顧宅”二字時傾瀉而下。
他懷中緊緊抱着顧振理的骨灰罐子,哭着跪倒在雪地裏:“父親,父親,我們回家了,你要跟母親團聚了。”
場面一下子便哀傷起來,顧夫人也跟着淚流滿面,兩個孩子更是偎依在雙親身邊,嗚嗚咽咽地哭着。
榮景瑄和謝明澤恭恭敬敬對顧家人行了禮,這才上前勸說扶起他們,一起進了顧宅。
這邊只留了一家人守門,因為主家先前并未來信說要歸來,所以一家人還沒來得及清掃卧房,倒是院子裏十分規整,花草都很精神,顯然平日裏是用了心的。
此刻猛然見到顧廣博一家披麻戴孝回來,又沒見到顧振理,守門的老李頓時明白過來,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老爺,老太爺……”
顧廣博啞着嗓子:“老太爺已經仙去了,老李,你帶着李嫂把幾間廂房都收拾出來,家裏來客人了。”
老李忍着悲痛,諾了一聲自去忙了。
顧廣博一家直接去了正堂安放顧振理的靈位,而榮景瑄和謝明澤則在外面安頓跟他們一起來定安的人。
顧家這房子雖然不大,但也并不小,兩側偏房都是做的通鋪,睡十來個人完全沒問題。
榮景瑄讓顧家原來的管家先把兩邊的火炕都燒起來,再找出被褥清掃廂房,讓那十個兵士直接歇下了。另一邊廂房則是顧家原來下人要住的,主屋左右都是卧房,榮景瑄估摸着他們自己人大概一邊一家湊活睡下。
雖然擠了點,可他們畢竟逃出了永安,這邊又是勇武軍的駐地,榮景瑄難得放松下來,精神不再那麽緊繃。
等一切都忙完,已經是星夜時分,榮景珩吃了藥後就直接睡下了,這會兒縮在暖被窩裏一直發汗,榮景瑄看了看他,徹底放下心來。
不得不說這老大夫挺厲害的。
主屋的炕都不算太大,榮景瑄、謝明澤、榮景珩和小福子睡炕上,而寧遠二十則和鐘琦一塊打地鋪。
這幾日安穩下來以後,榮景瑄想看看旁邊有沒有人家出租,他們可能要在豐城待兩三個月甚至更久,這麽湊活也不是個事。
夜裏躺在炕上,榮景瑄便跟謝明澤說:“明日我們先去安葬師父,後日你跟我去找住的地方吧。我們一直在顧家,顧家人不安全。”
謝明澤猶豫片刻,還是問他:“勇武大營……應當是空着的。”
榮景瑄一愣,他慢慢垂下眼睛,沉聲說:“勇武……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