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侯爺馮柏睿見他這樣,并未出聲,只上前扶起他,示意兩人随他進屋。

他住的地方很簡單,一架床,一張桌,都是山林裏随處可見的青竹制成,便宜得很。

最考究的,恐怕是床邊立着的梨花木刀架,長長的架身刻着青竹,很是漂亮。

馮柏睿坐回窗前的竹椅上,默默看着兩個還未弱冠的青年人。

前頭站着的榮景瑄眼眸漆黑,鼻梁豐挺,只是一雙嘴唇單薄緊抿,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淩厲。

單看他烏發烏目,就像極了他的母親柔佳皇後。

他身後,謝明澤同樣長發烏黑,只不過他目色偏淺,是華家人特有的赭色。他跟榮景瑄不同,嘴唇豐潤,略帶笑意,看起來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這兩個青年雖然面貌迥然,卻都是讓人無法形容的好看,形貌清朗,氣質不凡。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毛頭小兒,也長大成人,成為堂堂而立的男兒了。

馮柏睿突然嘆了口氣:“十年不見了,陛下。”

榮景瑄緊緊抿着嘴唇,沒有講話,倒是謝明澤道一句:“三舅爺可安好?”

馮柏睿低聲笑笑,看了看他:“明澤脾氣就是好,小時候就替你圓話,現在依舊這樣。”

既然謝明澤出聲說了話,榮景瑄也略微松了眉頭,他默默看着馮柏睿,終于從懷中掏出一封灑金桃花箋。

那是他母後最喜歡用的一種紙。

母後過逝的時候,一共留了三封遺書。

兩封是給他的,其中一封他束發的時候已經看過,另一封母後交代他弱冠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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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遞給馮柏睿的這一封,就是母後寫的最後一封遺書。

不是給永延帝,而是給她的三叔,撫養她長大的勇武侯馮柏睿。

那時候柔佳皇後纏綿病榻,沉疴已久,精神都有些恍惚,但對于兩個年幼的兒子,她卻一絲一毫都未松懈。

因為榮景瑄從小穩重,所以那時他雖然才八歲,但柔佳皇後也認真對他交代了後事。

她給了他三封信,然後鄭重對他說:“如果你三舅爺來永安為我送葬,你就把信給他,如果他不來……景瑄,你就認真聽謝相與顧太傅的話,跟随他們修習課業,将來成為治世明君。”

她這麽說的時候,眼睛裏隐隐有些水光,可眼淚卻并沒有當着兒子的面流出來。

柔佳皇後這個谥號,是榮景瑄自己找禮部複議而來。她生前知書達理,溫和友善,可堪柔佳之名。

然而,她也到底出身武将世家,骨子裏的剛強卻是任何人都打不散的。

她遺憾自己不能陪着兩個兒子長大,不能保護他們,教導他們,看着他們娶妻生子,看着他們兒孫滿堂。可這些遺憾,她卻不想叫兒子知道。

她自己的遺憾,不能成為兒子的枷鎖。

最後的彌留之際,她突然使勁抓住兒子的手,厲聲道:“母後走了,除了謝相、顧老師和馮家,你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你父皇,答應母後,答應母後!”

榮景瑄那時不過八歲,就算再穩重也到底是個孩子,聽了吓得直點頭,一個勁回答:“孩兒答應,答應母後,母後,你別走……”

榮景瑄說着說着就哭泣了起來。

柔佳皇後抓着他的手突然松了,她伸手摸摸兒子的頭,又變得跟往日一樣溫和:“好孩子,以後你要照顧好弟弟,你要做好太子,成為好皇帝,大褚是你的,你不可以忘記。”

她說完最後這一句就閉上了眼,留着榮景瑄跪在床前,哭得險些沒了氣。

後來她出殡,永延帝稱哀痛難抑,一病不起,還是年僅八歲的榮景瑄扶靈送葬,把母後送到茂陵又主持完葬禮,才星夜回京。

一回來他就病倒了。

馮柏睿看着眼前這封泛黃的信,想從那斑駁的痕跡裏,找到消失的十年光陰。

他沒有接過去,榮景瑄也沒講話,只是強硬地把信遞到他面前,目光緊緊鎖住他。

馮柏睿擡頭看他,一時間竟覺得看到了十幾歲時的馮義遲,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倔強地看着自己,說要終身不娶。

馮家只剩下他一個後嗣,他要終身不娶,馮家就絕嗣了。

馮柏睿那時候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後來還把他一個人趕去廣清大營,十年沒跟他聯系。

如果他還在,現在也已經是而立之年了。

老侯爺突然嘆了口氣,他今年已經是古稀之年,馮義遲是他的小兒子。他戎馬一生,幾經征戰,四十歲才跟夫人有了後,雖說從小對他嚴厲教導,可也疼入心肝。

女兒臨走之前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也沒給她安安穩穩送走,兒子更是十年沒見,結果天人兩隔。馮柏睿此刻看到年輕的榮景瑄與謝明澤,終于意識到,如果沒有當年他沒有那麽冥頑不靈,說不定現在便不是這樣情景了。

“給我吧。”馮柏睿低聲道。

榮景瑄雙手托信,穩穩遞到他面前。

馮柏睿顫抖着手接過去,小心翼翼打開火封。

寫這封信的時候,柔佳皇後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用,她一手娟秀的柳體也淩亂的不成樣子,軟綿無力。

信很短,只有寥寥幾筆,卻道了驚天之言。

馮柏睿定睛一看,頓時流下淚來。

柔佳皇後在這封給三叔的遺書中,只囑托了一句話。

親叔,如吾亡故,舉馮、謝兩家之全力,推瑄登位。吾之身死,皆因帝禍。

十年前,如果馮柏睿舉兵南下,擁戴榮景瑄繼位,大褚說不定依舊平安喜樂,依舊延綿不絕。

可人生沒有如果,當年馮柏睿未去,這封信,榮景瑄也沒有辦法親自給他。

馮柏睿老淚縱橫,這一刻,他想跟着女兒一起去了。

那張泛黃的灑金桃花箋,飄零而落。

榮景瑄彎下腰去,把它捧了起來。

母親留給他的第一封信,他已經看了無數遍。作為皇後,她告訴他要勤政愛民,要果斷準絕。作為母親,她叮囑他要休養身心、有愛兄弟、善待正妻。

卻一字未提她囑咐給馮柏睿的逆反奪位大事。

榮景瑄看到信的這刻,越發深刻體會到母親對他的愛。

而刺痛他眼睛的,卻是母親最後留的那八個字。

吾之身死,皆因帝禍。

母親為何要讓馮家和謝家一起舉兵造反?為何要讓他八歲就登位?就算永延帝不是個好皇帝,但他畢竟是榮景瑄的親生父親。

那麽母親讓馮柏睿造反的原因只有一個,她的病,并不是病。

她的死,也不是因為這場太醫束手無策的“病”。

榮景瑄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被親生父親害死的。

他手中一松,茫然退後兩步,仿佛下一刻便要跌坐在地上。

一雙溫熱的手攬住他的腰,給了他支撐,給了他站立的力量。

“景瑄……”謝明澤這樣擔憂地叫他。

榮景瑄深吸口氣,一瞬間那些紛亂的舊事竄入腦中,他迷茫地回過頭去,只看到謝明澤微皺的眉眼。

帝禍,帝禍。

他弟弟生來病弱,母親久病而亡,百姓流離失所無以為家,大褚亡國斷承,這一切的一切,只因兩個字。

皇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是國之不幸。

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已成為事實。

榮景瑄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傳國玉玺,那上面的鮮紅血紋仿佛滲透在石頭之中,永遠不會褪去。

他重生這一遭,如果不能挽回那些不幸,那便沒有任何意義。

榮景瑄眉峰一斜,沉聲道:“三舅爺,瑄在此請您出山,複我大褚國祚,複勇武往昔威風。”

馮柏睿擡起頭,用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看着這個淩厲的青年,他也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還未弱冠,算不得大人。

他遭逢大變,從九五之尊淪落成流寇逃徒,卻也依然這樣氣勢磅礴,威儀不休。

從他身上,馮柏睿看不到半點遲疑與退縮,看不到一點害怕與沮喪。

馮柏睿抹了一把臉,道:“可是陛下,一切都已經遲了。”

勇武軍只剩下一千人了,這一千人裏面還有勤務兵、火頭兵、重傷兵與守城的兩隊牆頭兵。

真正的精兵,大部分折損在廣清大營。這也是為何陳勝之登基為帝後并沒有動他的原因。

一個沒有兵的将軍,就像沒有牙的毒蛇,不足為懼。

榮景瑄聽了這話,便知道馮柏睿松了口,他十分淡然,卻說:“三舅爺,你還在,我還在,寧遠衛還在,勇武軍也還在,甚至廣清大營也還有殘兵。只要我們有心,大褚總有複立的那一天。”

馮柏睿一愣,他猛地站起來,看着榮景瑄仿佛就像看着陌生人。

他突然道:“你當打仗是兒戲?你知道戰場上要死多少兵士,那些兵士家中父母妻兒怎麽辦?百姓們如何生活?如今陳勝之登基為帝,好不容易滅了戰火,景瑄,不是三舅爺貪生怕死,我不怕死,可我怕百姓死。”

剛才那一瞬間,仍然沉浸在女兒枉死悲痛中的老侯爺,仿佛被點燃了早就熄滅的火爆脾氣,他咄咄逼人地質問榮景瑄,就像他當年這樣逼迫自己的兒子。

老侯爺說完話突然一愣,随即便恍惚地坐回椅子上,低頭捂住臉。

“景瑄,因為打仗,你祖父死了,你舅舅也死了,那麽多百姓妻離子散無家可歸。民不聊生這四個字,想必你比我更不想看到。如今看到你還活着,明澤也還活着,三舅爺也就放心了,以後你們就留在勇武大營,只要我還在一天,就必不會讓陳勝之傷你分毫。”

這輩子,除了對着夫人女兒,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語重心長,溫柔和緩。

然而榮景瑄并不聽他的。

他态度堅決,張口便說:“陳勝之不是好皇帝,他做不了好皇帝。”

老侯爺一愣,謝明澤也跟着愣住。

只聽榮景瑄繼續道:“你們相信我,我是大褚的皇帝,我不會讓百姓活得更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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