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長姐
榮景瑄一聽便沉了臉,明明在永安時聰兒還好好的,怎麽到了豐城卻染了這個病?
謝明澤見他整個人都沉默下來,不由出言勸道:“無論怎樣,大公主和大驸馬也帶着他離開永安,總歸保住了命。我看城裏的老大夫醫術了得,實在不行派人把他連夜請來也是使得的。”
他這話倒是在理,榮景珩剛到豐城時已昏迷不醒,老大夫三副藥下去燒就退了。第二日就清醒過來,這些時日調養着,人也比以前精神不少。
在榮景瑄與謝明澤心中,他的醫術比太醫們好得多。
果然,謝明澤這樣一勸,榮景瑄臉色便好了一些,他也沒多說什麽,只拉着謝明澤匆匆往大帳走去。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外面又飄起了雪。
如今已經是五月時節,小滿剛過,可豐城上下依舊寒冷。
榮景瑄眉頭不知不覺又皺了起來,年景不好,百姓們過得就艱難了。
到了大帳的時候,他們腳上穿的靴子都有些濕了,踩在織花地攤上,落了一個又一個腳印。
然而榮景瑄已經顧不得去注意這個了。
他目光所及,前方坐在椅子上的美麗女子。
大公主榮景瑤,封號嘉月,永延三十三年配于長樂伯次子付彥和,于永延三十四年誕下長子聰。
嘉月公主與榮景瑄長得并不十分相似,容貌更偏向于她早逝的母妃,生的小巧秀麗,很有江南女子的風采。
此刻的她正安靜坐在那裏,懷中抱着她的長子付聰。
榮景瑄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時隔幾百個日夜,他又再度見到這個一向溫和端麗的,在他舊夢裏已經死去多時的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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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榮景瑄呢喃道。
嘉月公主站起身來。
她只有付彥和肩膀高,站在丈夫身邊的時候更是有些小鳥依人,她遙遙向自己的弟弟行禮:“陛下。”
這一聲陛下,徹底打醒了榮景瑄,他很快便回過神來,直接道:“大姐,剛剛鐘琦回禀,說聰兒病了?”
說起兒子,嘉月公主的面色一下子就哀凄起來,付彥和連忙接過孩子,低聲安慰她:“你先坐一坐吧。”
他安慰了妻子,轉頭又向榮景瑄行禮:“兩位陛下,許久不見。其實在永安時,聰兒便有些不好。那時候王太醫說似是百日咳的症狀,還未來得及吃藥醫治便遭逢……破城,我們只好帶了聰兒逃出城外。”
那時候榮景瑄要登基大婚,仔細回想,确實有些日子沒有見到長姐了。
榮景瑄皺起眉頭,回頭問鐘琦:“請了軍醫否?”
鐘琦還沒來得及回話,付彥和便說:“剛才軍醫已經來過了,他不擅兒科,但也說……聰兒這百日咳有些沉了。”
榮景瑄的心一下子就飄了起來。
付聰是他看着出生長大的,從巴掌大的嬰兒,漸漸會爬會走,會叫他舅舅,如今,他才不過兩歲。
他想也未想,直接囑咐鐘琦:“派人把老大夫請來,低調些,不要讓人瞧見。”
鐘琦諾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榮景瑄這才小心翼翼走過去,想要掀開包裹着付聰的棉被,看看他的面色。
付彥和松了松手,讓謝明澤接過兒子,讓他們兩個好好看看。
付聰從小就很喜歡謝明澤,剛有點認人的時候,除了爹娘舅舅,就只肯讓謝明澤抱着,現在謝明澤抱起孩子,手法自然十分熟練。
兩人站在一起,中間隔着被包得嚴嚴實實的孩子。
榮景瑄湊過去看付聰的臉。
這個從小白白胖胖的孩子,已經迅速消瘦下去,他閉着眼睛,小臉還沒有巴掌大,緊緊抿着的嘴唇透着不自然的青紫色,看起來十分不好。
榮景瑄只看了一眼就別過眼去,倒是謝明澤認真抱着他,仔細端詳他的面容。
突然,付聰猛地咳嗽起來。
嘉月公主立馬站起身來,兩步跑過來抱過孩子,走到一邊去輕聲哄他。
小孩細細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那聲音聽起來極不自然,似有什麽刮着他的喉嚨,讓他喘不上氣,又想拼命出聲。
榮景瑄幾乎聽不下去了。
他緊緊咬着牙,不相信付聰真的病重如斯。
付彥和讓榮景瑄和謝明澤一起坐下,低聲道:“聰兒就是咳嗽兩聲,他已經許久都沒醒了。”
“這一路上,大夫也看了,藥也吃了,什麽法子都想了……還是沒有好。”付彥和說着,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他們是逃出永安的,因為害怕陳勝之派兵搜捕,一家子連車夫都不敢雇,嘉月公主在車裏照顧孩子,他一個人在外面駕車。
不敢太快,又不敢太慢,提心吊膽幾十天,好不容易來到豐城。
可孩子卻這個樣子了。
榮景瑄和謝明澤心裏确實十分難過,可在場最難過的,恐怕莫過于孩子的親生父母了。
“大姐夫……瑄……對不住。”榮景瑄道。
付彥和嘆了口氣,搖搖頭:“一路上,聰兒的病越來越重,我們也偷偷找了大夫給他瞧,都說治不好。景瑤起初想不開,聰兒不舒服,她就不吃不睡陪着他,後來還是靜姝勸了她,她才肯吃飯。”
華靜姝是郁修德的夫人,此刻都安靜坐在一邊,都沒有說話。
雖然他們幾人都是許久未見,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該談,可付聰如今這個情況,他們也沒心思說別的了。
老大夫很快就被請來了,他進大帳的時候氣喘籲籲,顯然累得不行。
寧遠二十就跟在他身後,目光平靜地跟着進來,直接就站到鐘琦身邊。
老大夫雖然年紀大了,可眼神卻很好使,一進來就看到榮景瑄和謝明澤,對他們兩個自然是認識的。
勇武大營位置偏僻,又不好讓外人随意進出,所以平時都是寧遠二十或者鐘琦護送榮景珩去豐城看診,把老大夫請到營中卻是頭一次。
老大夫此刻雖然心情忐忑,卻并不是很害怕。他已經是花甲之年了,看人還是準的。這裏主事的人一看就是榮景瑄,他并不像是為非作歹之人,目光清澈,态度和善,既然用得上他,就肯定不會害他。
因此,當謝明澤起身請他給付聰看病時,他也什麽都沒問,直接就走到嘉月公主身邊,示意她給他瞧瞧孩子面色。
老大夫看病很是仔細,因為付聰年紀實在太小,他看得比給榮景珩還細致,望聞問切都做了一遍,才皺着眉頭過來說:“不知可否他處詳談?”
榮景瑄心裏咯噔一聲,就連付彥和也白了臉色,八尺有餘的高大漢子險些站不住,要不是謝明澤眼明手快扶住他,恐怕就這麽倒下去了。
倒是嘉月公主一心照顧孩子,沒看到他們這邊動靜。
榮景瑄很快就冷靜下來,他直接對付彥和道:“大姐夫,你們一路奔波,聰兒也得早早休息,不如你陪着大姐先回房休息休息吧。你放心,這裏有我在,無論要什麽藥,拼了命也要給聰兒弄來。”
付彥和低頭抹了一把臉。
再擡起頭時,他的臉色便好了一些,甚至還僵硬地沖他們笑笑。
等到他們夫妻走了,陳清逸、郁修德和華靜姝也直接回房休息,老大夫才開口:“小哥,這孩子,只怕有些不好了。”
榮景瑄一下子脫了力,茫然地坐到椅子上。
謝明澤嘴裏發苦,眼睛也有些熱,他扶着老大夫坐下,緊緊盯着他看。
老大夫嘆了口氣:“那孩子大約是三月裏頭發的病,要是那時候先下幾服藥,說不定能壓一壓,将養半年說不得就好了。老夫觀其脈象,他似乎一直奔波在外,孩子年紀小,離開家便會驚慌失措,這心裏起了火,百日咳催得更快更重。”
榮景瑄不由抓住謝明澤的手。
明明屋裏燒着火盆,可他們兩個人的雙手卻異常冰冷。
“大夫,可還有一線生機?”榮景瑄聽到謝明澤這樣問。
老大夫見他們二人神色倉皇,哀痛難消,想說兩句安慰他們,卻不知要說什麽才好。
醫者父母心,他有這個慈心,卻不能違心騙人。
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
“要是天氣回暖,說不定還有點希望,可現在還在下雪,孩子等不了了。”
“好好讓他養幾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玩什麽就玩什麽,左不過這個月,讓他開開心心走吧。”
榮景瑄捂住了臉。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老天爺。
從小到大,他每日讀書學習七八個時辰,還沒龍椅高的時候就跟着上朝,十年下來,只要不是卧床不起,從來沒有荒廢過一日。
他真的有心做個好皇帝,他想讓百姓安居樂業,想讓自己的親人和樂幸福。
上一世,謝明澤用他自己的命換了他一年茍延殘喘,那時候姐姐姐夫死了,弟弟也死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後來,他也死了。
到死都沒有回到永安。
這一世,他們确實都逃了出來,謝明澤還在,弟弟也還在,甚至長姐和姐夫也剛到豐城。
可是小侄子卻只有幾日好活。
他才只有兩歲。
為什麽?為什麽?
榮景瑄想問一問,到底是為什麽?
可他又不知道要問誰。
他想怪愍帝,想罵蒼天,更多的,他也怪他自己。
他總是想,要是他提前做了所有準備,做得更好,是不是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是他翻來覆去,夜不能寐,也無法想到他到底還可以做什麽來改變這一切。
重生這一遭,小侄兒還是要年幼夭折。
老大夫問:“我給孩子開點藥吧,量重一些,讓他這幾日過得舒坦點。”
恍惚間,榮景瑄聽到謝明澤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