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叛徒

謝明澤就這樣死在他懷中。

榮景瑄抱着他痛哭出聲,大褚覆滅之時他沒有崩潰,聰兒亡故時他也咬牙撐了過來,然而此刻他卻十分恍惚,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崩塌了。

跟那玉簪一樣,碎得不成樣子。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瘋了,懷裏抱着謝明澤冰冷的身體,眼前是他吊在城牆的樣子。

重活一次,兩世為人,他最想與之相伴這個人,還是因為他凄涼地離開人世。

榮景瑄淚如雨下。

他多想問問蒼天,他榮景瑄到底做了多少惡事,才害得山河破滅,至親慘死。

那得是多麽大的惡報。

榮景瑄一動不動跪在那裏,他知道沒有人會給他答案。

微風拂過,帶來陣陣腥甜血味。

他緊緊抱着抱着謝明澤,不停呼喚他,想要他再度睜開眼。

可那已經不能夠了。

謝明澤背後染血的羽箭已經折斷,三支箭尾突兀的伸着,仿佛勾魂的鎖鏈。

林中安靜極了,只有榮景瑄的哭聲斷斷續續,凄凄切切。

突然,他仿佛想起什麽猛地擡起頭。

他的目光仿佛淬了寒冰,冷冷穿過幽深的樹林,直直往前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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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在這裏崩潰。

鐘琦死的時候他就對謝明澤說過,我們不能讓鐘琦白死。

是的……他是大褚的君王,他帶領着士兵艱難踏上複國之路,這一路上他們死了幾十個人,這些人都不能白死。

而活着的人,他要保證他們都活下去。

榮景瑄伸手摸了摸謝明澤冰冷的臉,如果不去在乎唇角的血跡,他此刻的表情算得上安詳。

就跟他平時睡着一樣。

榮景瑄低下頭去,在他嘴唇上輕輕還了一個吻。

謝明澤嘴唇已經僵硬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柔軟。

“你啊,這一次怎麽就不聽我的呢?”榮景瑄呢喃自語。

他站起身來,脫掉自己的外衫包裹住他,用力抱起他,放到旁邊的山石下面。

然後他走回原處,把那個碎了的簪子一點一點撿起來,抱在手帕裏放回謝明澤的胸口。

“定情信物呢,雖然碎了,你也得帶在身上。”

他這麽說着,緩緩跪在謝明澤面前。

“阿澤,等我回來接你,你乖乖的。”

榮景瑄說完,翻身回到馬上,最後看了一眼謝明澤,頭也不回策馬而去。

剛才他們幾人四散開來的瞬間,榮景瑄回頭看了一眼,他雖不說天縱奇才,但記方位卻非常厲害。

閉了閉眼睛,把幾人大致的方向都回憶起來,榮景瑄策馬狂奔一路回到了被埋伏的位置。

此刻已經是下午時分,天上金烏依舊熱力十足,林中一縷一縷的陽光十分刺目,照到身上異常溫暖。

然而榮景瑄卻只覺得渾身冰冷,謝明澤的故去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溫度,他覺得自己仿佛行屍走肉一般,拼了所有力氣要把眼下這件事做到最好。

埋伏點還是老樣子,已經沒了聲息的屍體零零碎碎倒在地上,把這一片的土地染成了暗紅色。

榮景瑄面無表情在屍堆裏穿行,來到镖車處翻找起炸炮和火铳來。

剛才經歷一輪混戰,車上并沒有多少火器了,但他還是找到兩把火铳和一個炸炮。

“哈,運氣不錯。”榮景瑄自言自語道。

他把那些火铳都綁到腿上,又走過去看了看鐘琦:“等我接了阿澤回來,就帶你們一起回去安葬。”

語畢,他突然彎下腰,給那些亡故的兵士行了一個大禮。

突然一陣微風拂過,榮景瑄擡頭瞧了瞧,沒說什麽上馬快速離去。

在他們縱馬散開的附近,榮景瑄又停了下來,他記得當時丁凱和兩個兵士是往南邊而去,而另外一個什長和三個兵士走的中路,還有兩人走了最左側那條路。

榮景瑄沒有多做考慮,先去追擊丁凱。

敵人這次至少來了百人,一開始的六七個小隊埋伏,後來又有一隊弓箭手,最後的騎兵大約三四個小隊,而他們這邊卻只有十來個人。

就算他們手裏有火铳,對方也有長弓和弓弩,也有炸炮做埋伏,他們哪怕再訓練有素,都無法躲開人數多了一倍有餘的埋伏。

這一刻,榮景瑄異常冷靜。

他全神貫注,努力尋找着自己的兵士們。

很快,他就找到了丁凱和兩個兵士,他們和他們的馬兒都倒在地上,身上滿是鮮血。

在他們四周,還有兩個敵人的屍身。

已經遲了。

榮景瑄憋住一口氣,努力把他們三個整整齊齊擺在一起,然後再度彎腰行禮。

做完這一切,他繼續追趕中路人馬。

榮景瑄記性很好,這樣迷亂的樹林中他也能保持正确方向,很快就遠遠看到兩個敵軍的身影。

他二話不說,一陣狂奔後直接開槍。

火铳巨大的打擊能力凸現出來,那兩個敵人還未反應過來便中槍落馬,顯然已經被他擊斃了。

榮景瑄一刻都不耽擱,繼續往前奔馳而去。

他騎的那匹矮腳馬漸漸有些不支,速度降了下來,呼吸聲也漸漸沉重。

榮景瑄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對它說:“好孩子,再堅持一會兒吧。”

之後他又找到其他幾個士兵和敵人的屍體,顯然他們彼此都經歷一場惡戰,死狀十分凄慘。

榮景瑄依舊給他們行了大禮,然後繼續上馬尋找。

還剩下最後一個兵士,還有六七個敵人沒有擊斃。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榮景瑄突然看到很遠的地方有火光閃耀,他下了馬,湊在它耳邊輕聲道:“好孩子,等我一會兒,休息一下。”

他說完扔掉一把已經沒用了的火铳,換上一把新的。

榮景瑄貓着腰在幽影重重的密林中飛快穿行。

這一整天,他上午趕路中午惡戰,下午持續在林中搜索,沒有松懈半分。

到了現在,他卻依然行動迅速自如,仿佛根本不會累。

有一口氣撐着他,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借着完全暗下來的天色,榮景瑄很快便潛伏到火光附近。

那是一個被山石圍在中間的火堆,五六個身影靠坐在石頭前,正在準備晚膳。

榮景瑄不能靠近,不近不遠埋伏在一旁,努力探聽對面的說話聲。

只聽一個粗狂的聲音大聲道:“世子真是英明神武,把埋伏安排在這裏,廢帝根本想不到。”

另一把細長聲音說:“世子也是不容易,要不是夫人跟在身邊,說不定早就得手了,還用得着等現在。”

“媽的,廢帝手下忒生猛,咱們來了十三隊人馬,都他娘的死在路上了。”

“你們沒見過勇武軍訓練的場景,咱們幾個能活下來已經不錯了。”一把似乎有些熟悉的聲音淡淡道。

這聲音平時很突兀,因為說話的人原本是個結巴的。

榮景瑄猛地眯起眼睛,心中漸漸有了結果。

有世子的夫人,原本不結巴的膽小士兵,原來……他的身邊早就有人做了叛徒,他還滿心以為對方忠君愛民,是個大大的忠臣。

真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陳勝之真是厲害,他能煽動滿門忠烈的安國候世子做內奸,相必給了他無數好處。

是啊,做個侯爺世子有什麽意思,做個世襲罔替的親王才夠本。

榮景瑄連腦筋都不用動,輕易就能想出他到底給郁修德許諾了什麽。

真是可笑,太可笑了,他以為的好兄弟,最忠心的臣子,居然是兩面三刀的叛徒。

這一刻,榮景瑄多想仰天長嘯,原來他最信任的人,想要他的命。

不……不只有他的,他身邊的那些人,說不定都要死。

榮景瑄眯起眼睛,他雙手穩穩握住火铳,瞄準對面最高大的身影,“嘭”的一聲把火藥射擊出去。

那身影只來得及發出悶哼聲便被打穿了腦袋,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六人反應十分迅速,就地一滾便藏到石頭後面。

榮景瑄右手端着火铳,左手卻握着長劍,他躲在粗壯的樹幹後面,全神貫注聽着那邊動靜。

只一瞬間,就連風似乎都停了。

一把細長的、薄如蟬翼的小刀突然從他身側飛奔而出,跟它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

榮景瑄想也不想右手舉槍便打,而對方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應,左手輕輕一劃,一杆冒着銀光的長槍便破空而來。

不好。

榮景瑄暗叫糟糕,卻毫不懼怕,他仰頭往後一閃,正要迅速再給一槍。

然而這片密林中,并不是只有他們二人。

就在榮景瑄被長槍逼迫不得不後退的時候,另兩個身影迅速竄出,一人一刀向榮景瑄砍來。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不過眨眼功夫,榮景瑄前後都有人,已經避無可避。

可他還是使勁往右邊一閃,咬牙讓左臂擦過對方的長刀,帶出深紅的傷口。

榮景瑄已經顧不上那些了,他回身就是一槍,一下子就把最近處的刀劍手擊打在地。

跟冷兵器比起來,火器被稱為神器,不是沒道理的。

這邊被打掉一個,可另外三個卻很快趕了上來。

榮景瑄一下子陷入混戰。

少了一個還有五個,卻都不是什麽都不會的新兵,這些人一看就是跟随陳勝之征戰多年的老兵,手上功夫絲毫不弱,殺起人來也一點都不手軟。

榮景瑄努力擊殺了三個,可他自己腰上腿上都受了重傷。

尤其是腰間的傷口,那是被之前使槍的敵人傷的,偌大一個血洞封也封不住,徐徐流着血。

這一切榮景瑄都已經不在乎了。

黑暗的夜裏,只有月光悄悄從葉子的縫隙中探出頭來,銀色的月光照在榮景瑄染滿鮮血的臉上,也照在他不停流血的腰間。

他覺得身體裏的溫度正在迅速流失。

初夏時節,他已經感受不到暖意了。

可他還是站在那裏,沒有倒下。

對方只剩下兩個人了,其中一個已經受了重傷,被榮景瑄砍掉兩條胳膊,顯然沒有戰鬥力了。而另一個,卻是他們這次帶出來的,那個結巴的叛徒。

榮景瑄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低着頭,面目猙獰,仿若惡鬼。

他說:“做叛徒,這麽有趣嗎?”

說罷,他壓根不聽對方的求饒和痛呼,撿起旁邊斷了的弩箭,猛地從他心口紮了進去。

溫熱的鮮血噴了他一臉,他卻毫不在意。

“有趣嗎?你怎麽不回答我?”

他一下一下,使勁紮着對方的心口,仿佛要把那人紮爛了一般,仿佛要給誰出一口惡氣。

一陣微風輕輕拂過,榮景瑄突然停下手裏的動作,他擡頭望了望月亮,自言自語道:“哦對了,阿澤還在等着我。”

他說完就站起身來,走到那個被他斷了兩臂的敵人面前,漫不經心地随手給了他一刀,然後扔下那些零零碎碎的武器回到馬兒停留的地方。

這匹馬他也是這一路才開始騎的,卻特別聽話。

速度快,耐力好,在矮腳馬中也不多見。

他剛才沒有拴住它,它也乖乖等在原地吃草,并沒有趁機離開。

榮景瑄蹒跚地走到它身旁,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好孩子,真聽話,再送我一程吧。”

他說完,便想翻身上馬。

可他腰上的傷太重了,努力跨了兩次都沒能上去,只好苦笑着把它牽到一塊大石頭處,站在那上面勉強上了馬。

馬兒發出模糊的悲鳴聲。

榮景瑄拍了拍它,堅定地往謝明澤那邊趕去。

兩刻之後,榮景瑄還是趕到謝明澤的身邊,他只覺得身體裏的力量迅速流逝着,他下了馬兒,拍了拍它:“走吧,你自由了,走吧。”

他說着,慢慢走到謝明澤的身邊。

借着皎潔的月色,他看到謝明澤依舊躺在那裏,面目安詳。

他又湊過去親他的嘴唇:“我把他們都殺了,阿澤,我做到了。”

榮景瑄一邊說,一邊努力把謝明澤背了起來。

說實話,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腰上的傷口疼得厲害,他也懶得管它。

但是意外的是,他卻還是背得動謝明澤。

明明這個時候的他,比以前重得太多太多。

已經失血過多的身體反常地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他背着謝明澤,仿佛他就應該在自己背上一樣。

榮景瑄就這樣背着他,一路往前走去。

這一夜月色很美,月光皎潔,林中總有微風拂過,帶來草木清香。

榮景瑄迷迷糊糊背着他慢慢走着,他們走過小溪,走過花叢,走過梨花樹,走過從生到死的歸途。

“夜色真好,阿澤你覺得呢?”

榮景瑄回頭這樣問着,在他模糊的視野裏,一座莊嚴肅穆的道觀出現在他的眼前。

那道觀并不大,也似乎沒什麽香火,卻幹淨整齊。

“我們拜一拜吧?”榮景瑄終于停了下來,他開始一步一步攀登道觀前長長的臺階。

每走一步,他就說一句詞。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

四梳四條銀筍盡标齊。

那是尋常人家女子出嫁前,家裏的喜娘都要唱的梳頭歌。

雖然他們倆沒有女人,可這詞卻十足是他心意。

榮景瑄腳下一絆,突然從臺階上滾落下來。

剛才那幾級臺階,算是白走了。

這會兒,他已經爬不起來了,他回身抱住謝明澤,把他整個人圈在懷裏。

“還好這一次……你在我身邊。”

榮景瑄這樣說着,手上一松,徹底閉上了眼。

山中道觀前,銀月照耀下,他們兩偎依着彼此,做了一對苦命鴛鴦。

榮景瑄和謝明澤的血混合在一處,侵濕了榮景瑄胸前的衣襟。

那顆藏在他衣襟裏的傳國玉玺,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月色依稀,風朗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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