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懦夫

回程路上,榮景瑄換了三匹馬,才在第三日正午時分趕回廣清。

這會兒正是初冬時節,天氣轉寒,不耐寒的樹木早就落了葉子,光禿禿看起來十分荒涼。

榮景瑄身體十分僵硬,他已經三日沒有睡過覺了,平時甚至只來得及喝幾口水,咬兩口饅頭繼續上路。

好不容易來到城下,只見城外滿地鮮血,因為時間有些長了,已經烏黑不堪,十分可怖。

城牆上滿是火器留下的黑痕,城門已經斑駁,用新做的木板釘起被攻城車砸出來的縫隙,讓人一眼便能看出這裏剛經過了激烈的戰事。

榮景瑄突然覺得心中一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感染着他,讓他一直無法安下心來。

他擡頭看向城門上,只見舅舅傷了一只胳膊,正默默望着他。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深意,榮景瑄只覺得眼睛一紅,策馬疾馳入城。

廣清城剛剛經歷了戰亂,此刻百姓們依舊面色哀戚,顯然許多人都已失去親人。

榮景瑄一路看來,只見城內民居十分完整,也無戰事痕跡,顯然敵人并沒有攻進城來。

他想告訴自己謝明澤贏了,廣清被他守住了,可心底那些慌亂和痛苦卻是給了他相反的答案。

他還活着,他只是傷了,所以無法來城牆上接我。

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榮景瑄不由自言自語,他慢下馬兒,有些茫然地在城中走着。

一把幹澀的聲音喊住了他:“景瑄!”

榮景瑄回過頭來,看到舅舅被士兵扶着,哀戚地看着他。

榮景瑄問:“舅舅,阿澤呢?”

馮義遲沒有回答他,他聽不見,發音也模糊不清,這個時候,他竟然不忍心告訴榮景瑄真相。

旁邊的小攤正出攤,老板和老板娘一起往外搬着椅子,一邊還在交談。

只聽老板娘道:“謝将軍真是好人,要不是他拼死守住城,咱們家就要遭殃了。”

老板說:“是啊,回去記得給謝将軍上柱香吧。”

榮景瑄僵硬地扭頭看了看他們,他仍然不相信,又扭頭去看馮義遲。

“舅舅,這都是假的對不對?他答應我等我回來的,他怎麽能騙我?”榮景瑄說着,眼睛已然泛紅,可他并沒有哭。

還沒看見謝明澤,他不會哭。

馮義遲嘆了口氣,沖他微微搖搖頭,然後費力道:“随我來。”

榮景瑄想要下馬,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正常走路了,兩個年輕士兵跑過來攙住他,支撐他跟随馮義遲回到郡守府。

郡守府裏已經挂了白幡,滿目素缟。

榮景瑄緊緊咬着牙,蹒跚走到靈堂前。

那裏,已經有華靜姝、戴顯和裴慶雲在守靈了。

他們皆穿着白色麻衣,顯然是在給謝明澤披麻戴孝。

在廣清,謝明澤沒有任何近親,他死後只能由表親和下屬守靈,好歹陪他到頭七,送他好好上路。

榮景瑄猛地推開身邊的士兵,一瘸一拐往裏面走。

雖然還不到深冬,可靈堂裏卻十分寒冷。榮景瑄根本沒有注意在場的其他人,他一門心思走到棺木旁,然後趴在上面往裏看。

謝明澤靜靜躺在裏面,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喪服,顯然是臨時趕出來的。

他臉上還有些傷口,為了讓遺容好看些,所以請了收殓人給塗了些粉,顯得面容異常蒼白。

謝明澤安靜躺在棺木裏,他雙手交疊在腰間,表情安詳,就像平日裏睡着一樣。

“阿澤,我回來了,你怎麽都不去接我?”榮景瑄低聲問。

随着他這一聲喚出口,華靜姝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嗚嗚咽咽的哭聲回蕩在靈堂裏,聽起來異常凄涼。

榮景瑄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入手一片冰涼:“入冬了,我說咱們要做一身一樣的大毞,到時候穿着去跑馬,你都答應我了。”

榮景瑄一拳砸在棺木上,發出“嘭”的巨響。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謝明澤,你這個騙子,每次都騙我。”

榮景瑄說着,突然哭出聲來:“你答應我陪我一起平定天下,你答應我将來我們一起去洪都買一棟臨水的小樓逍遙度日,你睜開眼睛啊,我求求你了。”

“算我求求你,唔,阿澤,阿澤,不要這樣離開我。”榮景瑄跪倒在棺木旁,痛哭出聲。

華靜姝、戴顯他們從來沒見過榮景瑄這個樣子,可也知道他悲痛萬分,他們不上前勸阻,讓他好好宣洩悲傷。

榮景瑄就這樣在靈堂絮絮叨叨跟謝明澤說了一下午的話,戴顯和裴慶雲還要協助馮義遲處理軍務,先行離開了。華靜姝卻一直陪在那裏,跟他一塊哭。

他不走,華靜姝也不去用膳,她傷心謝明澤的離開,卻也放心不下榮景瑄。

雖然比他們兩個大不了幾歲,但她從小就是二人的姐姐,兩個人感情多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夜色悄悄降臨。

榮景瑄靠在棺木旁,突然低啞道:“表姐,其實我也應該叫你表姐的。”

“好。”華靜姝低聲應道。

“我跟他成了親,便是彼此最親近的人。”

“我知道,你們最要好。”華靜姝柔聲道。

“不,表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哪怕是我自己死了,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華靜姝十分震驚,她只知道兩人兄弟情深,卻不知他們真的有超過兄弟的感情。

可眼下這樣情況卻容不得她吃驚了,知道真相之後她反而越發難過。

她親手殺了郁修德,她的青梅竹馬,她的丈夫。

曾經她有多麽愛他,那時便有多麽恨他。

可越是恨他,其實她心裏也越是愛他,親手殺了他,讓她的心也跟着死去。

“景瑄,我懂你。”

她怎麽能不懂呢?失去摯愛的痛苦她嘗過一次,她比誰都清楚。

榮景瑄輕聲笑笑:“表姐,你別看他總是溫文儒雅的樣子,其實對我可兇了。”

“他會沖我翻白眼,會拿着板子教訓我,還會替老師看着我寫課業,要是寫不完,連茶水都不讓我喝,兇得很吶。”

“這家夥,除了我誰敢要他?”榮景瑄聲音裏帶着笑,仿佛回憶起過往的甜蜜來。

他不再哭了,卻換成華靜姝淚如雨下。

曾經滄海難為書,除卻巫山不是雲。

最愛的那個人一生便只有一個,他們發誓白頭偕老,發誓結發同心,卻不料最終沒有走到盡頭。

“蘇先生寫江城子,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

榮景瑄輕聲嘆氣,問華靜姝:“表姐,要不了十年,只這一刻我都不想活下去了,以後十年要怎麽過?”

華靜姝平靜地回答他:“你看表姐也這樣過來,難道你還不如我這個婦道人家?”

榮景瑄輕笑:“表姐不要妄自菲薄,小時候我們兩個作詩都比不過你,你可是長安有名的大才女吶。”

華靜姝低頭擦了擦眼淚,道:“我可以,你也可以。景瑄,你不只為你自己活,也不只為明澤活,你要為大褚百姓而活,你聽到了嗎?”

“你要是不在了,你要小六怎麽辦?難道這樣的重任你要讓病弱的他去承擔嗎?景瑄,你是長兄,你要堅強。”

榮景瑄沉默了。

“表姐,我好累。這麽多年來,我沒有一天真正放松過。慜帝無能,我就得越發勤勉,才能讓大褚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可大褚卻還是沒了。”

“表姐,只有阿澤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覺得無比輕松。覺得自己的努力都很值得,覺得大褚覆滅不是我的錯誤。”

“阿澤跟我說,那不是我的錯,他說的我都相信。”

榮景瑄慘淡一笑,話語裏帶着滿滿的哀傷:“他跟我說,我的決定他不會有意見,我的話他都相信,我又何嘗不是呢?曾經我多麽感謝上蒼,讓他從小就來到我身邊,我們相互陪伴者長大,無論痛苦喜悅都一起分享,沒人比我們更親密了。”

“現在他走了,不僅帶走了我半條命,還帶走了我一整顆心。”

華靜姝默默流着淚。

她已經不知道說什麽了。

他們年紀輕輕遭逢大難,相互扶持才能走到今天,那種感情是旁人無法想象的。

“景瑄,你要帶着他的份一起走下去。”最終,華靜姝也這樣道。

“他跟我說過,在他眼裏這天下便是你的,那龍椅只能你一個人來坐。那是他的心願,也是他的執念,為了他,你要把這條路走下去,然後成功回到長信。”

“景瑄,你不想念長信嗎?”

榮景瑄低聲道:“我怎麽不想呢?我現在閉起眼睛都能看到褚鳴宮東書房裏的一桌一椅,那時我們總坐在一起看書,他不愛吃杏子,每次宮人端上來他都要皺眉頭。”

“那時候他多大?是五歲還是六歲?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他每次被我騙着吃杏子的表情都很可愛,圓圓的臉紅撲撲的,好像秋日裏的朝陽。”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

華靜姝沒有再說什麽。

兩個人靜靜坐了一會兒,榮景瑄突然開口:“表姐,我有些餓了,你能幫我拿些吃食來嗎?”

聽到他肯吃東西,華靜姝沒由來松了口氣。

“你等我,去去就來。”她趕忙起身,快步走出靈堂。

榮景瑄扶着棺木站起身來,他彎腰從靴中摸出一把匕首,仔細撫摸着上面的紋路。

“這還是你送給我的,現在派上用場了。”他說着,翻身進入棺木,跟謝明澤躺在一起,然後伸手把他摟在懷裏。

謝明澤身體僵硬又冰冷,剛才戴顯已經跟他說過,在他們離開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們剛到山水關的那一天,謝明澤拼着最後一口氣守住城門,戰死在城牆上。

當時他身上中了三劍,腰上那一劍最為致命,血盡而亡。

戴顯道:“陛下最後只匆忙吩咐讓我接替主帥,便殡天了。”

瀕死之時他都不忘安排軍務,可見是個舍生忘死的英雄。戴顯受傷也很重,他可他卻堅持守靈,想要送謝明澤一程。

他真心敬佩他。

榮景瑄使勁把他摟在懷裏,在他冰冷的唇上親了親,然後摸出胸口的傳國玉玺。

“榮氏列祖列宗在上,景瑄以命懇求,讓我們一同重生回到過去,不再嘗陰陽兩隔之苦。”

他說着一刀紮進自己的心窩,任由心頭血浸沒那黑紅相間的傳國玉玺。

最後他對謝明澤道:“阿澤,以後再也不能騙我了。”

華靜姝很快就回來了,她端着托盤進了靈堂,發現榮景瑄不知去了哪裏。

“景瑄?”華靜姝叫了一聲,卻突然聞到刺鼻的血腥味。

“哐當”一聲,她手中的餐盤掉落地上,裏面的晚膳落得滿地都是。

華靜姝往棺木前面跑去,剛一看到裏面的景象,華靜姝便徹底崩潰了。

“景瑄!景瑄!你這是為什麽!?”華靜姝問。

“你們還當不當我是姐姐,當不當我是姐姐?”華靜姝哭得肝腸寸斷。

“榮景瑄,你是個懦夫!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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