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陳滅
在兩輪的炮轟之後,陸既明就揮手讓士兵停下了。
現在的順天大營已經一片狼藉,無論待會兒有多少士兵從大營中出來迎敵,都不是褚軍的對手。
很快,大營那扇已經倒塌大半的大門被從裏面拉開,兩個铠甲将領從裏面策馬而出,緩緩前進。
這兩個人都是中年男子樣貌,前面的那個還魁梧些,後面的那個就略顯蒼白無力,松松垮垮的铠甲套在身上,顯得不倫不類。
他們兩個出來之後,大門并未合上,卻也再無人出現。
那兩個人慢慢行到褚軍的射程範圍內,坐在馬上沉默不語。
陸既明正站在榮景瑄的身邊,見此忙問:“陛下,拿下否?”
榮景瑄搖了搖頭,眯起眼睛仔細看。
說起來有些可笑,這麽多年他跟陳勝之你來我往,拼的你死我活,竟然從未見過一面。
對他來說,陳勝之還沒他那些手下大将熟悉。
在他的印象裏,陳勝之永遠都是卷軸裏憨厚老實的畫像,真人這還是他第一次見。
比他記憶裏的蒼老許多,也沒有畫像上那樣魁梧,顯得十分疲憊。
這個時候陳勝之親自出來迎敵,顯然不是來投降的,榮景瑄對于他的這一舉動十分驚訝,可驚訝過後,卻又有些了然。
畢竟,把他們榮氏趕出永安的人,并不是一個懦夫。
這大半年裏,陳勝之的一道道政令令他的的手下十分心寒,也讓榮景瑄十分痛苦。如果他輸給一個興才大略的枭雄他也認了,可陳勝之所作所為,實在擔不上那個名號。
沒有什麽比打敗你的對手十分不像樣子更讓人難過的了。
但是現在,榮景瑄見他一身铠甲,一臉坦蕩騎在馬上,終于覺得這個人真的曾經帶着數萬大軍打進永安。
榮景瑄沖陸既明微微搖頭,下了戰車換上戰馬。
謝明澤站在車上看他,顯然他也認出了對方是誰:“做什麽去?”
榮景瑄整了整腰帶,回頭沖他笑:“我去會一會這位陳帝。”
謝明澤皺起眉頭:“我陪你去。”
榮景瑄擺擺手:“不用,他不是來找茬的,你放心便是。”
他态度十分堅決,周圍又都是大褚士兵,是以謝明澤并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沉聲道:“你小心些。”
榮景瑄笑着颔首,随即雙腳一夾馬肚,慢慢往前踱去。
謝明澤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有些不愉。
當着這麽多人面前,他從來都謹記自己的身份。榮景瑄是君,他是臣,這世上沒有臣要求命令君的道理,他即使心裏再擔心,都不會在衆人面前反駁他。
作為一個皇帝,他要的是百姓大臣的敬畏和尊敬,而這個尊敬,最首先要來自他這個副将與輔臣。
榮景瑄往前行去,兩邊的兵士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順利走到陳勝之面前。
陳勝之默默看着他,終于開口道:“陳勝之。”
榮景瑄十分嚴肅,沉聲道:“榮景瑄。”
他本就比陳勝之高,加之青年人挺拔如青松,氣度如長虹,無論怎麽看都比陳勝之更勝一籌。
陳勝之突然笑了笑:“大陳已經走到了最後,我也不會茍活逃命,只望閣下可以善待俘虜,他們也曾經都是大褚子民。”
榮景瑄道:“大褚一向仁治,從不苛待子民。”
陳勝之認真看了看他,突然慘然一笑:“我有個不情之請,還望閣下應允。”
“請講。”
“我想同閣下最後戰一場,生死不論。”
他說生死不論,就是想最後死的光榮些。雖然将來書寫史書的是榮景瑄,但以剛才兩人交談,陳勝之卻知他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他不會胡亂篡改歷史。
作為一個皇帝,一個曾經一窮二白,全家老小的都餓死的農民,陳勝之這一生經歷了很多次幸福的從無到有,也體會了許多次痛苦的從有到無。
現在,該是他去追随妻兒父母的時候了。
榮景瑄定睛看他,灑脫一笑:“好!”
他解下披風,一把扔給旁邊的士兵,然後便伸出手去:“給我長刀。”
他的一套刀法,都是幼時馮義遲親自教的,這些年來他勤加練習,自然使的相當穩健。
謝明澤見他握住長刀直接飛奔到陳勝之身邊,一顆心簡直要跳出胸膛。
他緊緊捏着戰車上的扶手,死死盯着前方看,那裏,榮景瑄跟陳勝之打得正歡。
陳勝之一個農民,從小沒修習過武藝,後來他領兵造反,也只靠着蠻力取得幾場勝利。之後他手下大将越來越多,他便從此再沒親自上過戰場了。
他手上那一套功夫實在不太夠看,不要說刀法了,就連刀他都用不太好,根本無法與榮景瑄相提并論。
榮景瑄都沒有用全力,策馬上前一個斜劈過去,便在他的铠甲上擦出一朵火花。
陳勝之堪堪往邊上躲了躲,才沒被削下去半條胳膊,面上倒是十分冷靜:“我武藝不精,閣下見笑了。”
榮景瑄笑着轉身,直接用長刀刺了過去:“閣下客氣了。”
兩個人言語之間,刀光劍影好不暢快,陳勝之很快便敗下陣來,胳膊和腰上都被捅了口子,正緩緩流着血。
榮景瑄卻安然無恙。
他們一個從小習武,武藝精湛,一個半路出家,還沒認真修習。從一開始,這一場比試的結果便已經注定了。
可謝明澤依舊十分緊張,他相信榮景瑄的武藝,也确實能理智判斷出兩個人的差距,可刀劍不長眼,誰知道會出什麽意外。
他有些生氣榮景瑄的自作主張,卻也告訴自己榮景瑄這樣做才是對的。
作為一個統帥,作為一國之主,只有他親自上前打敗另一個國軍,才能令士兵士氣大振。
只要看到大褚士兵那些崇拜的目光和吶喊,他就知道榮景瑄的選擇再正确不過。
他親自打敗這個奪取了他們國家的對手,把他從馬背上刺下去,讓他再也起不來,那種感覺,讓士兵們渾身熱血沸騰。
他們一路收複了崇禮、鳳羽等等,雖然也覺得高興,覺得興奮,可這一次卻令他們渾身都顫抖起來。
打敗了陳勝之,就仿佛過了那一道坎。
陳勝之還在苦苦掙紮。
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铠甲漸漸成了朱色,可他依舊沒有求饒,咬牙支撐這一切。
這是他應當做的,為了陳氏一族的尊嚴,也為了那些曾經為他賣命的将士們,他在戰場上死去,拼殺到最後一刻,才不辱沒他們曾經為自己流過的血。
陳勝之終于從馬背上倒下去了。
他身上很疼,茫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耳邊是大褚士兵興奮地歡呼聲。
他們在說。
“殺了他,陛下殺了他。”
“陛下萬歲,大褚萬歲!”
陳勝之慘淡一笑,他最後的視線裏,是榮景瑄寒光閃現的刀鋒,以及一把微弱的哭聲。
那個人哭着叫他:“陛下……”
有那麽一瞬間,陳勝之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他甚至是有些快樂。
他這樣的人,臨走還有人為他哭,也算是沒白活一遭。
榮景瑄刀起刀落,幹淨利落地了結了陳勝之的命。
他高高舉起長刀,沖自己的士兵們揮舞着雙臂:“複我大褚,國泰民安!”
士兵們激動地臉都紅了,聲嘶力竭跟着他喊:“複我大褚,國泰民安!”
謝明澤站在戰車上,終于松了口氣。
“景瑄……景瑄……”他沒有跟着旁人喊出那個還是由他說出來的口號,只是呆呆靠着欄杆默念榮景瑄的名字。
時至今日,他終于體會到榮景瑄當時得知他有危險時的心情了。
那一天在廣清郡守府,他罵得對。
榮景瑄就算沒有受傷,他也覺得手腳冰涼,心跳快得像難以克制。
害怕就像是一顆種子,埋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心裏。
他們不怕自己死亡,怕的是最愛的那個人離開自己。
“我錯了景瑄,我真的懂了。”
在前方,榮景瑄就站在陳勝之的屍體旁,盛忠孝跪倒在地上,顫抖着手幫他合上雙眼。
他脖頸間都是血跡,看起來十分可怖。
“陛下……陛下……忠孝會來陪着您的。”盛忠孝低聲呢喃。
他飛快從陳勝之腰間抽出匕首,一把插入自己的胸膛。
利刃入心的那一瞬間是那麽疼,他痛苦地喘着氣,任由血水從他喉嚨裏噴湧而出。
他父親也是個老秀才,一輩子沒中過舉,給他起名字卻十分大氣。
他叫忠孝,忠于君主,孝于父母,也不過是父親對他最簡單的期望。
盛忠孝一頭栽倒在陳勝之冰冷的屍身上,徹底沒了氣。
他大概,并沒有辱沒他的名諱。
三日後,便是十二月二十八,褚軍于羅平大勝陳軍,陳帝戰死,中書令盛忠孝殉國,大将軍司馬寧歸順大褚,成為骠騎将軍。
從這一日起,這個短暫的朝代徹底成為了歷史。
從此,再無大陳。
十二月二十九,因北二郡郡守三召不歸朝,攝政王大怒,下令大将軍兀束領兵兩萬,直取豐城。
同日,榮景瑄的褚軍大軍壓境,直指永安。
永延新歷元年的這個寒冷冬日,即将要被赤色籠罩。
百姓們全都躲在家中,想要挨過這個兵荒馬亂的春節。
當年三十的鐘聲響徹永安,城外褚軍的號角便緊随其後,拉響了永安大戰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