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平十二年。夏。
元無憂的院裏,有個很偏僻的小房間,原本是用來放些雜物的。如今,被徐慎之分給了元笑落腳。
門一開,灰塵四起。
元笑便找了塊布,打了盆水,先仔細地收拾好了屋子外面,擦幹淨了外頭的門窗。然後,他才開始收拾裏頭。
把原本的雜物一件件擦幹淨,歸置好,整整齊齊地摞到角落。然後将房梁地面都清理幹淨,牆面擦得光可鑒人,連磚縫裏的灰都摳出來抹了個幹淨。
一直到整個屋子新得跟剛建成似的。
然後,他依照徐慎之說的,去庫房領了床草席和簡單的被褥。
草席放到最底下,被褥蓋上去。
做完這些,天已經晚了。
元笑這才坐到自己的被褥上,喘了口氣。
左半邊身子,肩膀上一道劍傷貫穿,只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他的半邊胳膊,幾乎已經擡不起來了。
胸口上一塊新烙的烙印,就在心髒的位置上,每時每刻都叫嚣着疼痛,一牽連着疼得他心悸。
元笑閉上眼。
他緩緩地喘息了兩口,然後虛虛地捂着自己的傷口。
“好疼啊……”
他咬住下嘴唇,咿咿哎哎地痛吟了好幾聲,卻低着聲音,好像唯恐讓人聽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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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
如是幾次,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他連忙停止了□□,站起身來,等在門口。
煙羅打開門的時候,被門口的人吓了一跳,手裏的麥芽糖好險沒拿住。
“幹嘛不聲不響地站在這兒?都沒動靜的!”她嘬了一口麥芽糖壓壓驚,又奇道,“你臉怎麽了?”
“啊,”元笑摸了摸臉,那是白天張平打他留下的痕跡,“不小心撞了一下。”他好脾氣地笑了笑。
“那你也太不小心了。”煙羅說着,想起了自己過來的任務,通知道,“飯點啦!以後這個點吃飯。我們和小姐一起吃,你不能一起,自己去廚房做點得了。”
“是。”他便依言往廚房走,“可要我來做飯上餐?”
“啊?”煙羅一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的表情,“你還嫌小姐不夠煩嗎?還要她吃你做的東西,或者吃飯的時候見到你?會吃不下飯的好嗎?”
“……是。”
“哎呀。粘牙了。”煙羅瘋狂地嘬着牙齒上的糖,沒空理他了。
二人很快到了廚房。
徐慎之正把煎好的一整條魚下到鍋裏,見煙羅來了,道:“不急,一會兒就好了。”又對元笑道:“一會兒我做完,你自己弄點東西吃吧。”
“是。”元笑道。
實際上,元笑很快就意識到,這宅子不小,但裏面并沒有幾個人。徐慎之、煙羅、馬廄的張平,還有無憂。這宅子裏可能總共就只有這四個人。
但即使如此,他也沒想到,這家竟是徐慎之親自掌勺的。
“為什麽都煎完了還要放水裏?”煙羅探頭探腦。
“煎過了再煮,魚湯才是白的,看着好吃。”徐慎之道,細心地把水澆到魚身上。
“怎麽這麽多青菜?”煙羅又問,“小姐不愛吃,你幹嘛非惹她。”
“不能總不吃菜。什麽都吃點,身體才好。”徐慎之一面蓋上鍋蓋,一面道,“我挑了最嫩的菜,下水焯過的,很脆。你過會兒也說說話,讓小姐吃幾口。”
元笑看着袅袅冒起的熱氣。
“……謝謝。”他忽然低聲開口,自言自語一般。
“?”煙羅聽見了,感覺十分莫名其妙,“謝什麽?又不是做給你吃的。”
“……沒什麽。”元笑低下頭。
待到做好飯菜離開之後,元笑随便找了些下腳料炒了炒,填飽了肚子,然後将廚房收拾得幹幹淨淨。
等回房間時,元無憂的屋子還亮着,隐隐有說笑聲傳來。
這宅子裏,可能确實只有四個人。聽得出,四人是一起吃飯的。
元笑站在自己昏暗的房間門口,孑然一人,遠遠地望着對面的光亮。
望得久了,他偶爾能看到元無憂的影子打在窗戶上,停留片刻,而後消失不見。
一直到說笑聲停止,有人開門出來,他才瞬間藏入暗處,悄悄進了自己的房間。
元笑是被腰間激烈的灼傷驚醒的。
戰場上的千錘百煉,讓他幾乎下意識地彈身而起,連眼睛都沒有睜開,手已經落到了攻擊者的脖子上。
下一剎那,他就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誰,頓時瞬間收起殺招,仿佛剎那間被拔去了爪牙,悄然跪地躬身。
他恭順道:“小姐。”
腰上新增的燙傷發出焦糊味,疼痛難忍。
有人搬了火盆進來,又悄悄退了出去。
元無憂将烙鐵複又放進火盆,灼得通紅。
“像你這種……”她一邊燒灼,一邊慢慢地開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每一個字都沁着錐心蝕骨的憤怒,仿佛烈火灼傷元笑的肌膚。
實際上,元笑也很快便真的用肌膚感受到了那種憤怒。
她将通紅通紅的烙鐵,用力地,恨恨地按在了他低伏的脊背。
“嗚——”他渾身一僵,咬緊了牙關忍着,仍舊從齒縫唇間溢出壓不住的痛聲,俯下的身子下意識地向內蜷縮。
她猶嫌不夠,又将他蜷着的身子踢開:“像你這樣的無恥卑鄙之輩,怎能只有一個烙印。該拿奴隸的印記印遍你全身,才能讓全天下一見便知,你是怎麽樣厚顏下作的貨色。”
他緊緊地抿着嘴,不知道皮肉和心口哪裏更痛。他順從着她的動作,挺直了脊背,雙手背後,板正地跪着。
“你這樣的渣滓,怎麽還有臉茍活于世!”她一面罵他,一面又灼紅了烙鐵,接二連三地落在了他的腹部,他的胸口,甚至他的脖頸之上。
他痛得眼前一陣陣發黑,不住地顫抖嗚咽,雙手在背後交握捏得青紫,卻竟仍挺着脊背跪着,就那樣看着發紅的烙鐵往自己脆弱發抖的腹部烙。
沒有絲毫躲閃。
——這份不可思議的忍耐,究竟來源于何呢?
——來源于聖上谕旨?
——是大功一等,是富貴榮華,還是必須留在這裏,無法抗旨?
忽然有人推門而入。
“诶呦……這,這……這怎麽弄成這樣了啊?”進來的,竟是聖上身邊備受寵信的王喜王公公。
他看着面前的境況,顯然是被吓着了,不由道:“元姑娘……不是我說,這好歹是聖上派下來的人。您也不好……這樣,這……”
“你來做什麽?”元無憂冷淡地看着他。
“诶呦,诶呦,這不是給您帶好消息來了嘛。”王公公連忙賠笑,“聖上這不,還是心疼您嘛。說是以後給您換個人,就不用他了。”
說着,仿佛是因為對元笑有所同情,他又對元笑道:“還不快起來。你不用吃這苦頭了,先出去吧。”
元笑聞言,卻有些發愣。
“聖上答應……”他忽然急切了起來,“答應過我……”他卻不繼續往後說了。
“放心吧。”王公公道,“聖上說了。他許你的,一樣也不會少你。”
“您在說什麽……聖上許我的正是……”元笑頗為急切,卻始終不肯将話說清楚,只反複确認道,“聖上當真下了這樣的谕旨?”
“瞧您這話說的,咱家還敢假傳聖旨不成?”王公公道,“聖上許你什麽了,你怎會這麽不願相信?”
元笑不肯答話。
王公公像是覺得奇怪,又追問了幾次,道:“聖上到底許你什麽了啊?”
元笑卻始終沒有開口。
王公公便只好放下這個問題,繼續道:“多好的事啊。你不用在這兒吃這苦頭了。許你的東西一樣也不會少你的。”
而另一頭,說話的工夫,元無憂又将烙鐵放進了火盆,将才降下一點溫度的烙鐵,燒得火亮。
“別急着走啊。”她盯着元笑,眸中的暴怒燒出冰冷的火光,“要在你的臉上也烙上印,這才真的能讓所有見到你的人,都知道你是誰。”
她提起烙鐵。
“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那個背信棄義,無恥卑鄙的元笑。”
“诶呦,我的小祖宗喲。”王公公連忙去攔她,“這做事也不好做太絕呀。奴印都烙到臉上了,他不就這輩子都不能翻身了嗎?”
說完,見攔不住元無憂,王公公又對元笑揮手,道:“你還在這兒幹嘛呢?快走啊!”
——這個人,還有什麽理由非要留下呢?
——還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忍耐這樣的折磨呢?
元笑沒有動。
他仍挺直脊背,跪在原地,不肯離開。
于是,滾燙的烙鐵就真的燃在他的臉頰。
他疼得發抖,卻沒有動。他挺着臉,任由殘酷的刑具把自己蒼白的臉頰也燒得焦黑,一雙眸子看着元無憂,眼睛裏滿是悲傷。
卻什麽都沒有說。
——連臉上也帶着烙印,便此生都難有再翻身的可能了。
——這份不可思議的忍耐,究竟來源于何呢?
——……又能到何程度。
元無憂的怨氣,始終沒有半分緩解。
她手執烙鐵,端詳着他的臉。
那雙自小就很漂亮的眸子裏,裝着滿溢而出的暴怒……
“說到底,你為什麽……還活着……”
——和真實的殺意。
那是元笑在戰場上體會過無數次的,迫真的殺意。
無數次的殺意,未能殺死過元笑一次。因為他永遠比對手更快,永遠能全身而退,永遠能将死神的眷顧留給對手,自己于夾縫中無數次生還。
可是這一次……
女子的手中憑空出現利刃。
王公公見了,連忙阻攔。
因為有人阻攔,那柄劍很慢。真的太慢了。
元笑有充足的,過分充足的時間去避開,甚至是去思考,去猶豫。
……
他沒有躲。
他沒有思考,也沒有猶豫。
他甚至沒有看那柄劍。
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元無憂,沒有片刻曾挪開視線。
他看着那張暴怒的,于暴怒之中仍舊漂亮的臉。
他的眸子一直印着她的樣子。
直至利刃刺入了他的心髒。
……
如果這是你所期望的。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