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元笑, 知不知道元無憂是怎樣的人呢?
他當然是知道的。
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莫說是感念養育之恩,就連一點青眼也無法得到。
自視甚高,眼高于頂, 傲慢到了極致。這些哪裏用得着齊家公子一個外人來說?他可是養了她十餘年, 他比誰都清楚她是怎樣的姑娘。
可那又怎麽樣呢?
他仍舊疼愛她。
仍舊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仍舊守着她, 護着她。
要說原因,他不知道原因啊……只是看着她, 只是知道她是“元無憂”, 他就會這樣做。仿佛是他存在于靈魂深處的本能。
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原因。
何況,就算無憂再壞, 對他再不好, 他也總覺得, 無憂一定是好的。
無憂的內心深處,一定是好的。
他也不知道這份篤信從何而來。他只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把“元無憂”三個字和什麽不好的意象挂上鈎。
在他心裏, 這三個字仿佛天生就放着純粹的白光,是他心頭所有美好的代表與象征。
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感受都來源于哪兒, 卻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純粹而自然地堅信着。
他當然無法得知這些感受的來源。因為, 這些實際上都來源于什麽他在“這個世界”裏一點也無法記起的“過往”,來源于那些真實的世界裏真實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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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于他“真正的”前半生。
而現在, 哪怕是在這個虛假的世界裏, 他的篤信,也有了實際上的佐證。
無憂救了他。
無憂竟冒着那樣的危險,親手救了他。
每每想到這個, 都會讓元笑眼眶發熱。
讓他心裏熱騰騰的。
而現在——
“讓開。”問到了元無憂的所在, 元笑一把推開擋路的齊家公子, 飛快地趕了過去。
他很擔心她。
他們說,無憂犯了七出。
一直到久違地見到了的元無憂,元笑才知道,這個“七出”,竟真的是生了重病。
看着元無憂面無血色的小臉,元笑只覺得胸口都空了,忙撲上去看她,小心翼翼地看她。
“叫大夫了嗎?”他問旁邊的丫環。
那小丫頭被他擅自闖進來吓了一跳,卻還是回了他的話:“叫了。但大夫說,這個不好治的。”她學不來複雜拗口的病情,就只能這麽描述。
不好治。
不好治,就要休掉重病的妻子嗎?
元笑捏着床沿,手指發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兒來的力氣,竟硬生生将床沿的木頭給掰裂了開來。
他整個人生之中還從未如此憤怒過。
說到底,他從未真正審視過“七出”是什麽。誰能想到,律法竟規定妻子重病也可休妻。
他心裏疼得難忍。
無憂生了病,多難受啊。
他們竟不心疼她,還要休妻。
他疼得難受,又怨恨自己。
早先齊家先提的是納妾,他就該知道有所不對了。
此前那公子荒唐,要往他臉上澆滾水,他就該知道所托并非良人了。
早知道,就算妹妹勃然大怒,要罵他打他不理他,他也絕不能讓妹妹嫁到這種地方。
他竟一直沒能醒悟,眼睜睜看着她入了火坑。
她病在榻上多久了?周圍人照顧得仔不仔細?有沒有敷衍糊弄?
她是不是很難受?
他為何這麽晚才知道?
元笑心頭疼得發梗,幹澀的喉結連連滾動幾次,才勉強提起力氣。
他用厚實的被子将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伸手就抱了起來。
他賣慣了苦力氣,擡什麽都比常人輕松。如今抱起妹妹,更覺得輕飄飄的,連着被子也沒多沉,好像掉了許多肉。
他細致小心地,一點一點給她養出來的肉,都給瘦到哪裏去了?
他咬着牙,一個沒忍住,眼前都模糊了。
他恨不能親手将那個齊家公子活剮了。
可在那之前,他要好好照顧妹妹,讓她的病趕緊好,讓她長出些肉來,讓她不要難受。
他毫不客氣地騎了齊家的馬,帶她回了家。
說來,其實是有很多不尋常的事的。
普通人闖入高門,一路無禮,竟沒讓人打出去。齊家可是為所欲為到一壺滾水澆到他頭上都不怕官司的,怎麽會忽然對他如此縱容。
元笑騎着齊家的馬來回,也并沒有人與他計較。
這個“世界”,達到了它的目的,便悄悄地做出了一些簡化。
反正元笑也根本無心注意這些。
他帶着妹妹,一路趕回了家中,将妹妹放到了她過去的床上。
他只得泥屋,屋裏給妹妹用的卻都是好的。床是大床,床上的被褥都是棉花的內芯,棉布的布套,又厚又軟,很舒服的。
他細心地讓妹妹躺到了床上,給她蓋好了被子。
又生了炭火,把小小的房間燒得舒适又暖和,比齊家那個華麗而陰冷的房間要舒服到了哪裏去。
安頓好了妹妹,他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大夫。
他找來城裏最好的大夫,緊趕慢趕地給元無憂看病。
還好。确實不好治,治起來又貴又慢。
但是能治好的。
能治好就好。
元笑心裏松了口氣,忽然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氣。他送走了大夫,一面盤算着多少錢能治無憂的病,之前辭掉的工作還能不能撿回來,一面買了藥爐回來,生火煎藥。
在藥剛剛煎好的時候,元無憂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元笑是無時無刻不注意着元無憂的動靜的。她才睜眼,他馬上就看見了,連忙跑了過去。
“無憂,”他輕聲喚她,“餓不餓?”
元無憂緩慢地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兩月沒見的泥屋,皺起了眉頭。
元笑怕她想出原委,連忙一通搶白,道:“對不起,哥哥聽說你病了,太着急了,就把你搶回來了……齊家還非攔着呢,是哥哥太固執了。對不起,無憂,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哥哥一定照顧得比他們好……他們能照顧你的機會太多了,這次就讓給哥哥一次好不好?對不起,無憂,對不起,別生氣。哥哥真的照顧得比他們好。”
他假稱是自己把她搶回來的,可又怕會讓她生氣,只好不住不住地道歉。
元無憂沒回他的話。
片刻,她嘴角提起了一個譏諷的弧度,道:“我被休了?”
“怎……怎麽會呢?”元笑一驚,不停否定,“怎麽可能?無憂這麽好,哪有人會這麽做?就是瘋了也不可能的呀。”
元無憂的心氣有多高多傲,他是最了解不過的。他真的生怕她知道,動了怒。
就是知道,起碼也得等病好了再知道。
可元無憂一直都是很聰明的。
她的眸子裏,早已滿是憤怒、不甘,以及難以言喻的屈辱了。
傲慢如她,怎麽可能坦然地接受這樣的事?
怎麽可能?!
因為情緒波動過大,她忽然激烈地咳嗽了起來。
元笑被她驚得彈簧似的彈起來,一面把她扶起來拍背,一面抻着胳膊把藥壺夠了過來,将剛煎好的藥倒入了碗中。
那藥才剛煎好,藥碗都燙手。他怕燙到無憂,用勺子舀出一口來,輕輕地晃動着放涼。
他怕無憂嫌棄他,不敢給她吹。
見瞞不過無憂了,他只好用真實的想法哄她:“無憂……無憂,那家人不是好人,我們瞧不上他們,好不好?我們瞧不上他們的。要是再來一次,哥哥死都不會讓你與他成婚的。他們不配,真的不配。無憂,我們不要他們了,好不好?”
說着,他見勺子裏的藥涼了下,便小心地送到元無憂的嘴邊:“小心,燙。”
“不配?不要?”元無憂理也不理他的藥,聲音尖利了起來,“那誰配?你嗎?我應該如何生活?活在這個破泥屋,和你這樣的人淪為一類嗎?!”說着,她怒從心頭起,一把掀翻了他手中的藥碗。
滾燙的藥,頃刻全都潑到了元笑的身上,讓他半個胸膛都冒出了熱氣。
他整個身體都顫了一下,負痛悶悶地哼了一聲。
元無憂不自覺地愣了一下。她倒沒打算這麽對他。
意識到了她片刻的怔愣,元笑連忙極溫和地提起唇角,輕聲道:“沒事。不燙。”
他将身上的藥液草草擦了擦,心疼無憂這麽難受,還沒能馬上喝上藥。
他看着元無憂蒼白的小臉,看着她眸子裏的屈辱不甘,心裏一陣一陣地抽痛。
她身上不舒服,心裏也不舒服。
做什麽都好,他只想讓她舒服些。
他想給元無憂拉好被子,對方一把甩開他,看也不願看他。
他微微遲疑了下。
他微微遲疑了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在她的床邊曲下膝蓋,跪了下去。
無憂心高氣傲,不願與他這樣的人為伍,他是知道的。
她驟然摔下來,心裏一定很難受,他是知道的。
如果能讓她舒服一點……
他緩緩地開口:“沒有。你和哥哥不是一類的……
“以後……哥哥就是你的下人。
“你現在還年輕,還來不及往上走,所以只有哥哥……只有我一個下人。雖然醜,但還可以用。
“以後,等小姐長大了,變得厲害了,就會站在很高的地方,有很多很好的下人了。
“可是現在,小姐還年輕呢。
“所以,就讓屬下先給小姐蓋上被子,煎好藥。小姐就好好喝藥,好好吃飯,好好休息,好好養病。
“等以後病好了,小姐又這樣厲害,一定很快就會站在最高處的。
“好不好?”
元無憂不由得轉過頭,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的傲慢,是濃郁到足以充斥她頭腦中的每一個角落的。
她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地認定了,面前的這個男人與她根本就不在同一層次。
可就算如此……
可就算如此……
這個含辛茹苦把她養大的男人,真的跪在了她的面前。
自稱是她的仆人。
她說不出自己的感覺。
她從不覺得任何人成為她的仆人是不對的。她的傲慢是無與倫比的,沒有人不能跪在她的腳下。
那麽此刻……她的感覺……
……
她的感覺……又是什麽呢……
……
……
啊……
是心疼。
心疼他的卑微。
心疼他付出無數辛勞,将她捧在手心養大,卻從未得到半絲回報。最後,最後,還要為了能讓她高興一點,跪在她的腳下。
她傲慢如斯,哪怕親口要求他跪下,其實也并不奇怪。
可他是主動的。
而她在極致的傲慢之中,竟忽然從他的角度看了出去,從他的角度,對他感受到了心疼。
仿佛看穿了她的不自在,元笑再一次極溫和,極溫和地笑了起來。
“沒關系的。”他說。
“你能高興,就是哥哥求之不得的事。”
——
“世界”碎裂,剎那間化為一片純白的虛空。
所有虛拟的人、事、物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真實的元無憂和元笑留了下來。
而在同一時間,跪在她面前的元笑,也頓時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不再處于夢境了。
元無憂靜靜地坐在原地,腦中的“傲慢”飛快地消失。
她回到了正常時的樣子。
她看着倒在她面前的男人。
“用夢境試探?”
“是的。元笑嘴巴嚴得像是給自己加了什麽禁制,無論如何不肯敘述當年的經過。”徐慎之道。
“不是因為當年的經過人盡皆知,沒什麽可說的嗎?”元無憂涼涼道。
“不管怎樣,此人是要在小姐身邊長久地待着的。”徐慎之道,“總要先摸清楚,此人會不會再橫加背叛。”
“直接弄死,他還能怎麽背叛?”元無憂冷冷道。
“聖上的人,聖上的人。”煙羅不得已再三提醒她。
“所以,不如就用夢試試。”徐慎之給出了這個提議。
“就試他……在各種各樣的情形之中,是否會背叛小姐。”徐慎之将桌上的泡泡水往裏推了推,用手指一下一下地點着桌面,思索道,“小姐方才說的沒錯。此人與小姐是有淵源的,這些年又着實吃過不少苦頭。人在苦痛之中,總會幻想美好,最善這山望着那山高。因而這些年,難保他是不是早在心中将小姐與師父美化成了什麽不尋常的樣子,又是不是因此才存有幾分溫順與忠誠。
“仰仗他對鏡花水月的依賴,是絕不可靠的。
“更何況,若是曾經背叛過一次的人,必然不能以尋常的程度作為試探。
“所以,我們需要更加……更加嚴格一點。”
元無憂興致缺缺,拿竹管吹着泡泡,并不捧哏。
煙羅便善良地開口,給徐慎之挽尊:“所以,你打算怎麽做呢?”
“讓小姐變得并不美好。”
“甚至不止是不美好,而是……醜惡。”
“我的異能,是創造足以亂真的夢境,也可以對夢中人做些改變。”過去,元無憂總睡不好的時候,徐慎之就曾經調整過她在夢中的記憶,讓她以為自己從未離開過師父,從未遇到過元笑。
只要是在徐慎之的夢中,操縱記憶,甚至操縱人格,都不是什麽難事。
“那麽,就讓我給夢中的小姐,加上人性的劣根性。”
“不是一點點,而是千倍萬倍,極致的劣根性。”
“讓小姐不再這樣,”徐慎之的目光下意識地柔和了一些,像是父親在看令自己感到自豪的孩子,“讨人喜歡。”
“用這種方式,來試探他。”
這聽起來,感覺并不靠譜。
人會喜歡,或者忠誠于另一個人,通常都是源于這個人的人格魅力,源于此人确實是一個不錯的人,是值得的人。
如果簡單粗暴地将一個人變成惡人,再試探他人對此人的态度……
簡直就是必輸的游戲。
人,是最經不得考驗的。與人相處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去考驗他人。
“這能行嘛。”煙羅立即意識到了這一點,“要是小姐變成了壞人,我可沒法保證我還會喜歡她哦。”
“不會喜歡,但會背叛嗎?”徐慎之問道。
“嗯……得看你說的‘背叛’指的是什麽意思了。”煙羅道,“要是走掉就算背叛的話,确實會走的呀。如果小姐很壞,我幹嘛還要留着。但若是出賣什麽的才算背叛的話,看在和小姐往日情誼的份兒上,我當然不會出賣或是傷害小姐的。”
“沒錯,就是這樣的試探。”徐慎之道,“看他能夠做到哪一步。看他在各種情形之下會如何對待小姐,看他在小姐變得很壞的情況下,只是離開,還是背叛,或是傷害。”
徐慎之轉頭,看着元無憂:“小姐,你覺得如何呢?”
“我沒興趣。”元無憂吹着泡泡,“我等能殺他的那天。”
徐慎之笑了笑。
他太了解她了。她一直是個太好的孩子,內心總是過分柔軟。所以她說得再堅決,他也清楚,她總是做不出來。
若不能坦然殺之,他就只好幫她識人。
他順着她的話勸道:“殺他之前,也要折磨一下的吧,否則豈不是要他死得太過容易?
“沒有什麽比我的夢境更為真實的了。沒有人能夠看穿我的夢境與真實的區別。
“不如在我的夢中,折磨他一下?
“我真的會把你變得很壞的。”徐慎之笑道。
……
夢境的結果,是出乎了徐慎之的意料的。
不管是元笑……還是元無憂,都是大大出乎了徐慎之的意料的。
夢境中的元笑和元無憂,都是被徐慎之“處理”過的。
對于元笑,徐慎之僅僅是隐藏了他在現實中的全部記憶,所有的觀念和情感都未作變動,留下了原原本本的元笑自己。只有這樣,才稱得上是真實的試探。
而對于元無憂,徐慎之則加上了一把火。
他從人的劣根性中,選中了傲慢。他将最純粹最濃烈的傲慢加給了元無憂,要她的惡劣之處比常人要嚴重千倍萬倍。
然後,他給了這樣的兩個人,一個真實無比的夢境。
他的原意,是看元笑能做到哪一步。
會怎樣對待性格惡劣無比的元無憂,是會忍耐還是爆發?何時爆發?
從六歲開始撫養元無憂,能夠堅持到幾歲?在無法堅持之時,是單單抛棄,還是拿她換來錢財?畢竟,元笑自己也難以生存,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賣作童養媳也能收回不少錢。
……
他沒想到,元笑竟就那麽将元無憂捧在手心裏養大,一路養到了成人。
看得出,不管元無憂如何惡劣,他都會繼續養着她了。
這出乎了徐慎之的預料。
為了看看他究竟能做到什麽程度,徐慎之決定送上一個高潮。
背叛,唾棄,冷漠,傷害,以人性之惡步步緊逼。
他能堅持到哪一步?
如果在這之後,傷害他的元無憂,最終又跌回了泥土,他又會如何對待?
甚至還要“齊家公子”特意出言激他,點醒他元無憂的所作所為是如何惡劣,元無憂是怎樣糟糕的一個人,看他是否會被激出憤怒,是否能對元無憂加以報複。
元笑确實被激出了憤怒,卻是對齊家公子的憤怒。
他痛斥了齊家公子,憤怒得無以複加。
然後……
……
然後,他跪在了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孩面前,只求能讓她開心一點。
徐慎之呼出一口氣,看着從夢中蘇醒的元無憂。
讓他感到意外的,也并不只有元笑一個人。
元無憂又何嘗不是呢?
徐慎之給她加上的,是最純粹而濃烈的“傲慢”。她的傲慢,是可以超出常人千萬倍的。
這樣的人,應當是視他人為蝼蟻。按道理講,元無憂連齊家的公子都不可能看上,所以,就連這段“婚姻”,都是徐慎之在最高處直接使用暗示促成的。
那麽這樣的人,為什麽會用自己的衣袖擋住滾燙的熱水呢?
她聽到元笑不住的恐懼的呼喊,就趕了回去。她看到水要傾倒了,就生生用衣服接住。
就為了救一個,在她心中連蝼蟻都不如的人。
那本是他拿來加諸元笑怨恨的情節,怎麽都沒想到竟會被元無憂親手阻攔。
只是怨不怨,倒也已經能看出了就是了。那年輕人分明是害怕的。可是一直到到他認命地緊閉雙眼的那一剎那,他的眼中都找不到對他聲嘶力竭呼喊的女孩的半絲怨怼。
元無憂不符合常理的地方,還不止于此。
傲慢到頂點的元無憂,是絕不會因他人向自己下跪而有什麽特別的反應的。在她看來,他人本就應該是伏在她的腳下的存在。
可是在元笑跪下的那一剎那,元無憂卻感到了……
徐慎之不确定自己猜測的感情是不是對的。
她似乎是從元笑的角度考慮,代替他感到了難過。
所以……可能是……
心疼了他。
這些都是讓徐慎之始料未及的發展。
若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是絕不可能如此的。
他試探的,原是元笑對元無憂的反應。元笑的反應是超出了他的預期的。
他沒想到,他甚至還一便試探出了……元無憂對元笑的反應。
徐慎之緩緩地吐出一口氣。
再擡頭時,剛剛醒來的元無憂,已經不知到哪裏去了。
“……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
“您……不對屬下這麽好,也沒關系的。”
“您……盡可以拿屬下出氣。”
“您能高興,便是屬下求之不得的事。”
元笑捏着筷子,控制不住似的說出了口。
元無憂看着元笑。
眼睛裏盡是覺得他莫名其妙的意味。
“你是發了瘋嗎?”她看着他,很是不耐,“讓你收拾點剩飯,你想法倒還挺多。怎麽,我丢個垃圾,還要問問桶的意思?”
她講話又兇又不耐煩。
可元笑卻知道……打心底裏知道,她是在對人好。
“屬下知錯。”他忙低頭認錯。
心裏卻滾燙着一片暖和。
元笑吃完了那碗湯面。
一點面屑都沒有剩下。
連碗裏的湯汁都喝得幹幹淨淨,把碗吃得像是剛剛才洗過。
那老頭探頭看了一眼,挺滿意,一笑,眼睛都眯了,彌勒佛似的,一點也看不出剛才不好相處的意思。
“這才對嘛。”他拿煙管敲了敲桌子,對元無憂道,“學學人家!”
元無憂才不理他。
“下回接着要鹵肉面。”老頭往椅子上懶洋洋地一癱,“好端端的,換什麽面。”
元無憂一句也沒理他,出門去了。
元笑向長輩行了個禮,也随着一起去了。
出了門,元無憂逆着人流,拐到了拴馬的地方,直接上了馬。
元笑也上了馬。
不知怎麽,他忽然隐約覺得,好像也曾在哪裏上了馬,滿心擔憂,焦急而迫切地奔赴向前,去找……去找……
很重要的人。
再一細想,那一絲微妙的既視感就沒了,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但是心裏是安定的。
因為最重要的人就在眼前。
健健康康的,面目紅潤,指尖瑩白,一點病也沒有。
眉目冷淡,神情倨傲,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絕吃不上半點委屈。
好好的在他的眼前。
這讓他感到安心。
元無憂策馬,直奔着皇宮就去了。
皇宮戒備森嚴,連只蒼蠅都不好飛進去,倒讓她處得跟自家後花園沒什麽兩樣。
守城的侍衛連牌子都不敢管她要,遠遠見了臉就開門了。
元無憂大逆不道,騎着馬就一路去了禦書房。
元笑可不敢這樣,将馬遞給守城的侍衛,跑着跟了上去。
李衎坐在禦書房裏頭,批了一下午折子了,腰酸背痛。
遠遠聽着馬蹄聲,他就來精神了。
嗐,除了這小姑奶奶,還有哪個敢在宮裏騎馬的?
馬蹄聲飛快地靠近,停下。然後是禦書房的門扉被“嗙當”打開的聲音。
李衎看着門外的人,燦爛一笑:“無憂,想我啦?”
“想你死。”元無憂面無表情。
“那還是想我了。”李衎開心。
“讓你查的消息呢?”元無憂看他,“還要我親自找上門來問。”
“這不是想見你嘛。”
“消息呢?”
“哎呀我這查得可辛苦,先誇我兩句,誇我兩句我就告訴你!”
金剛錘瞬間出現,轟隆一錘直達耳側。再偏一寸,李衎這耳朵就沒了。
“消息呢?”元無憂慢慢地重複。
“噫噫嗚嗚對不起我沒查到真的真的真的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不不敢了!”李衎人要沒了。
“你查不到?”元無憂冷笑。
“真真真的沒查到請您相信我!”李衎噫噫嗚嗚,“你們異能力者的事,哪裏有那麽好查的嘛。那人直接把人的精神拖進自己的世界,來無影去無蹤的,哪裏查得來嘛。”
他們說的是陳婉清的事。
那時,元無憂要元笑将陳婉清救了出來。随後,她就讓徐慎之去通知皇帝,要皇帝查清幕後主使。
兩天了,沒查出什麽動靜。
皇帝人是比較狗,本事還是有一些的。鬼才信這狡詐的狗東西真的什麽也沒查出來。
攝魂又不是說來就能來的,總得有點媒介。
只要摸清陳婉清近來都接觸過什麽人,有什麽查不出來的。
他要是想查,怕是主使穿什麽顏色的底褲都該查出來了。
“你在打什麽主意。”元無憂想不通。
而狗皇帝如果不想說,她就決計是不可能問出來的。
明擺着是在給她下什麽套,卻又很了解她的弱點,讓她拒絕不了。
元無憂面色平靜,随手一錘,就砸壞了小皇帝的新書桌,又把手裏的錘子随便一扔,旁邊的書櫃就也殒了。
還帶走了年輕的帝王巨巨巨喜歡的一本可稀有的孤本。
對方噫噫嗚嗚委屈唧唧的,啥也不敢說。
元無憂拍了拍手,不想再看見他,轉身想走。
小皇帝倒還想和她寒暄兩句,看着悄無聲息跟在她後頭的元笑,忽然開口笑道:“你們相處得不錯嘛。”
好家夥。
這……
好家夥!
李衎,全世界最懂得如何激怒他人的人。
元無憂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哎呀。
真生氣了呢。
李衎假裝看不出來,笑眯眯的:“看他臉色不錯呢。”
臉色不錯。
時值初夏,元笑的衣服寬松。透過寬松的領口,能看到他身上新烙的烙印,以及裹着肩膀劍傷的繃帶。
就在今日一碗面之前,元笑足足兩日水米未進,幾乎不眠不休。饑餓和疲憊讓他面色頗為疲憊蒼白,一看就是受了不少苦處的。
李衎,重新定義了“臉色不錯”。
元無憂不知道李衎為什麽會這麽說,只覺得心裏莫名的煩躁。好像她真的對元笑心軟了似的。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對元笑心軟了似的。
她怎麽可能心軟?
他活該!
元無憂冷着臉,真是看也不想再看李衎一眼了,轉身就走。
李衎在她後頭嚷嚷:“說來,今日刑部地牢裏收押了個犯人!”
“八歲!”
“哎呀呀,這大夏天的。別看外頭熱,你不知道地牢裏頭有多冷。”
“小孩天天嗚嗚哭呢!”
元無憂會理他,就有鬼了!
見元無憂走了,元笑也例行行禮,打算跟着離開。
李衎看着元笑,唇角一勾,又一次道:“臉色不錯。”這回,不是調侃,是挺認真的語氣。
他其實不是胡說的。
元笑的臉色,确實疲憊而蒼白。
可他的神情,卻一直都是溫和而滿足的。
會有這樣的神情……無憂,必定是沒逮着他一個勁兒欺負。
明明在她心裏,面前的人應當是不共戴天的。
無憂,可真是很心軟。
容易生氣,有點任性,可是又特別好。
李衎不自覺地又是一笑。
“去吧。”李衎道,“你倒是得償所願。”
“這得謝聖上。”元笑沖着李衎感激一笑,又無意識地放低了聲音,有些愧疚似的,“更得謝無憂。虧得她心軟。”雖然,她就是心硬,他也都會老實受着的。
李衎微微搖了下頭。心軟。心裏頭知道一切,吃這麽多苦頭,他竟也能這麽說。
甚至還面有愧色……這可真是……
李衎揮揮手,示意元笑可以離開了。就見元笑轉身,着急忙慌去追前頭的姑娘了。
李衎就也拍了拍身上的木頭屑子,站起身來。他拐到書櫃前頭,看着自己心愛的孤本,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寶貝的殘骸,心都要碎幹淨了:“我的書……”
“我的書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刑部。
地牢。
刑部大牢,關的從來都是最要緊的犯人,守衛也最是不要命的森嚴。來人不管是誰,都要嚴格驗證身份,然後由守衛放行。真是一只耗子也沒法輕松進來的。
元無憂來到了刑部大牢的門前,直接伸手,推門而入。
自證身份?她看都不多看旁人一眼的。
大牢的守衛能說什麽呢?
什麽都不敢說。
這小姑奶奶,前些年他們還背地裏叫成“小羅剎”,現在已經改成“活閻王”了。
誰惹她?誰敢惹她?誰沒事兒惹她幹嘛?
惹急了她,聖上都不給你撐腰。
別說惹她,就是她忽然跑來抽查的時候沒給牢裏昏迷不醒的那位擦幹淨身子,沒好好喂飯,那當值的人都得完。
好好的朝廷頂點大牢獄卒,硬生生混成了丫環——丫環都不見得用得着把屎把尿。任職刑部獄卒得會照顧人,這兩年居然都變得約定俗成了。
細想想簡直離譜。
可誰也不敢說啥。
甚至已經習慣了。
這小姑奶奶,最低半個月來一回,還時不時就跑來突擊,逼的人每天都得認認真真當丫環。這回她來,倒也沒人驚訝。
唯一不同尋常的是,往日裏她都是自己個兒來的,這回身後竟然還帶了個人。
那人年紀很輕,個子挺高,身形偏瘦,一張臉白白淨淨,俊俏得不行,給人的感覺幹幹淨淨的,像是哪家飽讀詩書的小公子。只是,從虎口的老繭和領口的肌肉看,卻又能看出他實際是個練家子。
這小公子臉色看着不太好,蒼白,眼下發黑,像是幾天沒睡覺。可他面頰又異樣地泛着紅,好像……非常興奮。
元笑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說不清自己是激動還是緊張。
十年了。
他上次見到師父,已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最後那一面,他陷入昏迷。而後,就再也沒能睜開眼睛看看他了。
而在那之後,他也再也沒有,再也沒有見到他。
他真的……
真的……
很想念他。
想念到總是夢到他。
想念到一想到如今竟能見他了,竟鼻子發酸,想要哭泣。
元笑亦步亦趨地跟着前頭的元無憂,滿腦子都是總算能見到師父了,激動得腦子發熱。
前面的人卻忽然停了下來。
他心急如焚,對無憂卻永遠都是充滿耐心的,就也趕緊停了下來,等着她要做什麽。
元無憂轉過頭去,冷淡地看着他。
“你也配見師父嗎?”她冷冷地吐出了這麽一句。
就這麽一句,就這麽六個字,剎那間就給元笑澆了個透心涼。
好像從短暫的美夢中蘇醒了過來,一下子認清了自己的處境。
……是了。無憂對他好一些,不過是因為她心善。
其實……他哪兒可能去見師父呢……
在所有人看來,他都是絕不配再見師父一眼的人。是……死了都不足惜的人。
元笑僵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