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元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
好一會兒之後, 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又惹無憂生氣了。
是啊,在她看來, 他得多麽恬不知恥, 才能在做出那樣的事之後, 還理所應當似的跟着她去見師父。
她一定是很生氣的。
元笑最怕元無憂生氣。
他慌張不安了起來。
過往……十年往前的過往,無憂生氣, 他是最會哄的。因為沒人會真的去惹無憂, 所以她生氣總是些小脾氣,不真惱火的。
只要陪在她身邊, 任由她發洩, 後面也就好了。
他就總安安靜靜地陪着她, 哄着她,縱着她。她也會把火氣發在他身上的, 但他并不覺得有什麽。等她氣發夠了,就都好了。
可是現在, 他真的惹到了無憂。無憂生氣,再也不是小脾氣了。
而他就連出現在她面前, 都是會讓她惱火的。
他再不可能哄她不氣了,只會讓她生氣, 沒有任何解決的方案。
他低着頭, 想了想,就只能想到讓自己難受些,才能讓無憂消消火。
他就總之先找了個角落, 跪下了, 等着無憂回來發落。
旁邊的獄卒詫異地望着他, 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這樣。
要說那小姑奶奶,确實是脾氣秉性差得不行,難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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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傳已久的,就連聖上身邊曾最受寵的大太監,多麽嚣張跋扈翻雲覆雨的,都讓她命人打了一夜的嘴巴子。那打得,聽說可真是親媽都認不出臉了,慘得不行。就這樣,後頭也沒人給他伸冤,直接讓他卷鋪蓋走人了。
但其實,認識了這麽多年,刑部的獄卒們沒見過這個。
他們見過的,當然也難惹。比如這小姑娘,一張嘴比數九暴風還冷,言語比寒冬冰淩還利,曾硬生生把四五十歲的大老爺們罵到哭出來,真是誰也不敢碰她的黴頭。
還動不動能把人一年俸祿罰幹淨,氣得人罵娘還偏偏不敢在她面前吱半聲——聽說聖上都不敢。這倒還挺讓人平衡。
但她其實不打人。沒打過人。
她是有足夠的本事仗勢欺人的,畢竟是跟聖上都日日随性的人,但她從來沒把人拖下去打板子或者怎麽的。
她發過的最嚴重的兩回脾氣,一回是她小時候,她師父剛進牢那會兒。那時候,有好幾個月,這小姑奶奶都是住在牢裏照顧元滄瀾的,寸步不離,哪兒也不去,除了發呆就是哭,然後就是照顧人,像是魂兒就活在這兒了似的,出不去。
後來,似乎是聖上金口玉言親自下的旨,讓她出去,不得一直待在那兒了。那會兒她真是發了好大的脾氣,手裏利刃憑空出,不見血色不罷休似的,小小年紀,盡管其實沒殺人,眼睛卻紅得活像是殺紅了眼,一副我不活你也別想活了的模樣,把牢裏見了多少重刑犯的大老爺們們給吓得不輕。
那場脾氣,和後面的又一場脾氣比起來,也比不出哪個更大。
那是她第一次好幾日沒來牢裏的時候,此前千叮咛萬囑咐要人好生照顧元滄瀾的。但那時,當然不會有人聽她的。都是來當獄卒的,又不是誰家的下人,別說照顧,翻個身都沒人做。沒多久,元滄瀾差點連褥瘡都起了。
那會兒,也真的是好大的一場脾氣。一柄利劍,差點剁了當值獄卒的手。一雙眸子,仿佛羅剎降世,令人不敢看上一眼。
那個當值獄卒年紀輕輕,硬生生讓她給吓尿了褲子。
“既然手腳用不着,那就不必留着了。”那淬着冰碴的聲音,如今而立之年的他仍舊記憶猶新,“下一次,再讓我看見,我要你的手……”尖銳的利刃順着他的肌膚緩緩滑下,“要你的腳。”
“要你只餘軀幹,做個人彘,可好?”
那日,那個獄卒篤定,她會言出必行。
但你要說她直接仗勢,用下令打罰人,那可确實沒有過。
獄卒心裏的敬畏,縱使有“聖上都不敢惹她別說是你”的原因在,更多還是因為她這個人本身。
所以,看到元笑找個角落就跪下了,獄卒心裏的第一反應竟是詫異。
這小姑奶奶,不像是開口罰人挨打受疼的主兒啊。
她是面對面罵——更嚴重的時候是吓——你個心服口服的。
她服人靠的可不是下令打罰,而是她真比你強,比你瘋,比你有本事。
可轉念一想,這小姑奶奶本就是個挺有身份的主兒,讓人跪一跪也大約也是尋常事。可能只是他們從沒見過,才覺得奇怪。
刑部地牢深入底下,地面頗為濕冷,整座牢都是反季得陰寒。獄卒看了眼那地面,暗暗咋舌,心道這也跪得下去。
元笑跪了一會兒,果不其然,沒壓住身上的寒顫。
他就擔心了起來。這地方這麽冷,無憂會不會冷,師父有沒有幹燥的被褥?
至少該帶件衣服的,給無憂穿上。別着了涼。
元笑膝蓋觸着陰濕的地面,壓住身體的冷戰,這樣想着。
元滄瀾是有幹燥的被褥的。
地牢的陰冷,十年前在這兒住過幾個月的元無憂早就領教到了。那會兒,她就讓人在牢房四角都放了火盆,日夜不熄。
被子也是定時拿出去洗曬晾幹的。
元無憂進了牢房,伸手先檢查了元滄瀾的被褥,幹燥暖和。又檢查了下他的身體,沒有生瘡,也沒有久不擦身的氣味。
面色也尚可。仍是昏迷已久的死白,但沒有瘦得過分,應該是好好喂了飯的。
托她兇神惡煞的福,他被人照顧得很好。
元無憂松下一口氣來,坐到元滄瀾的床邊,看着師父。
師父老了。
十年來,他沒有動過一下手指,卻已然生出了細小的皺紋。
他的時光,已經被偷走十年了。
而十年的光陰,也仍舊沒有讓她麻木。每每看到師父,她總是會感到難過。
她伸出手,握住了元滄瀾的手。
小時候,師父的手一直都是很暖和的。很大,很暖和,讓人安心。
那麽為什麽,現在,不管她怎麽捂,都無法将師父的手捂暖呢?
元無憂又伸出一只手,雙手捂着元滄瀾的手,試圖将手心的熱量傳遞給他。
邊捂着,她邊打算和他說些話。
往日裏,她是有許多閑話與他說的。可今天……也許是因為帶了元笑過來,她明明已經告誡自己不應将那個混賬放進腦中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她還是想不出什麽不與他相關的話來。
仔細想來,不管怎麽樣,他也是被師父養大的孩子。也許師父多多少少……也需要聽些他的境況吧。
于是,元無憂放棄了掙紮,斟酌了一下,開了口。
她說:“我留了元笑的性命,随他去了。我想,也許你也不想讓我殺他。
“後來,聽說他就從軍去了,有些戰功。
“說是奴籍吧,可李衎還挺看重他的,估計能過得挺舒服。
“可他不知是為何目的,非要回到我身邊。
“我對他……還挺差的。你想象不到的那種差。你若是醒着,說不定還會心疼。
“可我真的我很讨厭他,師父。我真的特別讨厭他。
“他卻居然非要過來,惹我厭煩。
“我不知我還有什麽值得他圖謀的。
“我感覺很亂。
“師父,我感覺很亂。
“我很生氣。
“但是又很亂。
“他像是小時候聽的那種故事裏的惡鬼,披着人皮,假裝不是鬼,迷惑別人,讓人搞不清楚。
“他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那樣……讓我搞不清楚。
“我很亂。
“但是也真的很生氣。
“以前,我生氣的時候,就會跑到咱家那座山的最深處。那裏很安靜,有蟲鳴鳥啼,容易讓人舒心。
“如今山也不容易回了。
“就是回了,也沒人……”
也沒人,再找她回家了。
這句話,她本想說,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沒有說出口。
因為找她回家的……
過去,找她回家的,永遠都是……
元無憂忽然感覺到了難以言喻的煩躁。
難以言喻的。
煩躁。
昭正十九年。秋。
元笑趴在桌沿上,渾身疼得直打抖,壓抑着聲音抽泣着,眼淚順着稚嫩的面頰落下,滴滴點點,把桌面灑得斑斑駁駁。
元滄瀾在他後頭,用劍鞘點了點他的肩膀。
那劍鞘一挨他身,他就猛地一顫,肌肉繃緊,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這回卻沒打他。
元滄瀾開口:“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我知錯了。請師父消消氣……”元笑便依言開口,聲音裏還帶着哭腔,認認真真地道歉。
元滄瀾微微皺了下眉。
“我打你,是因為你逃了整日的練功。”他重複道,“你有什麽想解釋的嗎?”
“沒有。我再不敢了。”疼得發抖的孩子哽咽着,“我知錯了。”
元滄瀾在心裏嘆了口氣,心道他竟這也不說。
劍鞘又擡起來,挾着風,沉悶的一聲響,落到了孩子身後唯一有點肉的地方。
就是有肉,怕也沒有什麽好肉了。
趴在桌沿的孩子“嗚”得一聲悶哼,咬着袖子沒嚷出來,好險沒讓無憂聽見。與之同時,他的身子也猛地一抽,受疼的肉抖得停不下來。
元滄瀾其實只用了的三分力。他自然不會刻意為難自己家的孩子的。
可他是何等的功夫,手上的力氣別說是尋常男人,甚至不是尋常武夫能比的。而元笑時年只有十一歲,個子都還沒開始竄,小小的一個。挨一下,半個屁股都遭殃。挨十下,就是新傷疊着舊傷了。
這孩子毅力驚人,練武的時候就是如此,多累多苦都能堅持下去,汗水将衣服浸得透濕也不會偷懶哪怕一剎那。
挨打同樣。
身上疼得忍不住打抖,屁股也未曾往下躲過半分,一直規規矩矩地靠在桌沿,任由鋼制的劍鞘砸到自己肉長的身子上。
就那麽忍着。
他忍是真的能忍,疼也是真的很疼。才兩下,眼圈就紅了,十幾下,就疼得幾乎站不住,眼淚都哭濕了桌子。
給元滄瀾看得,心裏一陣陣發悶。
這還是元滄瀾第一次打他。往日裏,這孩子比兔子都乖,大錯小錯從未犯過,他怎會打他。
就是犯了錯,他也并不喜歡打人。孩子那麽小一個,打一下就讓他心裏煩悶得說不出。
可如今,他卻破天荒地打了他。
他這麽做,是想要教他道理的。因為很重要,所以只好打着教。
可這孩子卻怎麽都不接他的茬,什麽也不說。
不解釋,也不告饒。
都讓人打得受也受不住了,碰一下都打抖,哀哀的嗚咽咬着袖子都壓不下去了。
可就是什麽都不說。
元滄瀾一陣氣悶,手裏的劍鞘,到底還是停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本來是說今天萬字更新,明天才開始雙更的,但是想想晚上還是再更一章吧,不然以後雙更每天都是單數,感覺不太吉利似的……(迷信
開會摸魚發的,感謝就來不及整理啦!但是我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