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歡天喜地的笑聲充斥着半個劉府。在這樣浸透了血腥氣的笑聲中, 似乎連蟲也不敢鳴叫。

他們哪裏見過這麽多錢啊?那可是金子啊,用箱子擡出來的金子啊?

就連班主本人都沒想到能得到這麽多賞錢,一時腦子裏什麽都沒有了。謝賞後,他們便把金子擡下去, 迫不及待地數了起來。

有人在歡欣之下, 也許心中還存着那麽一點點的愧疚, 抽空拍了拍元生的肩膀,道:“嗐, 沒事, 一個小野種,扔路邊都沒人要, 本來也活不久, 有什麽大不了的。回頭哪兒有賣這個的, 我帶着你去挑,給你買個更好的。”很難說是不是出于潛意識中的良知, 他不住地貶低那個孩子,甚至始終避諱着, 将那個炸裂開的孩子稱作“人”。

元生一直愣愣地看着浸在血泊中的布料。

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覺得, 不是這樣的。

那個不是長大。

那塊布,只是恰好和包着長大的小被子一模一樣。

那布裏頭包着的, 多半只是什麽阿貓阿狗。

他一直在等待着, 等待着有人和他解釋。

他等待着有人告訴他,那只是障眼法而已。長大還好好地待在偏院的房間裏頭,也許已經尿了, 哭了, 等着他回去給她換衣服, 洗屁股。

沒有人這樣告訴他。

反倒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說,會給他買一個新的長大。

……

所以那塊布裏頭包着的,真的是長大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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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說的!

他不信!

怎麽會呢?

如果那裏面的是長大,那長大已經……

甚至是被他親手……

親手……

……?

元生猛地掙開肩膀上的手,飛快地跑到了班主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等着他的解釋。

班主正忙着數着賞錢呢,滿腦子都是眼前冒金光的金子,哪裏還能想起來別的。他撫摸着光溜溜的黃金,甚至一時沒察覺到元生正在拽他。

見了元生,他随手拿了兩塊金子,往元生手裏一塞,打發道:“行了,拿着去玩兒去!”

“長大呢?”元生不想要金子。

“長大?”

“寶……寶寶。”他做出了一個抱孩子的姿勢。

“……你還給它起名了?什麽怪名。”班主說着,指了指他手裏的金子,回答了他的問題,“它拿來換這個了啊。”

元生忽然像燙了手似的,剎那間松開了手裏的金子。

那金子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元生呆愣愣地看着班主,看着他喜悅到有些瘋狂的臉。

“我不想換……”元生愣愣地開口。

“換都換了,又不能換回來。”班主很不耐煩,“怎麽,你還能把它拼起來不成?”

元生愣着神。

下一刻,血泊中的身體就真的動起來了。

殘破的小小斷肢和小小軀幹,忽然全都漂浮在了空中,然後慢慢地拼在一起。

拼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孩的模樣。

詭異到可怖。

劉員外正沉浸在爽快的餘韻中,冷不防擡頭見到了這一幕,瞬間怪叫了一聲,連退數步,顫抖着聲音呵斥班主:“這……這是什麽東西?這是怎麽回事?!”

實際上,不光是他。班主,連帶着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多麽有趣。人可以不畏懼殺人,卻往往會懼怕鬼神。

“這……你……”班主被吓了一跳,一時真以為是嬰靈索命來了。然後,他才意識到,這只是元生的異能罷了。他頓時回過神來,連忙對元生呵斥道:“幹嘛呢!”

“我不想換……”元生仍呆呆地看着他,“我要換回來。”

“說什麽胡話!換不回來!這哪兒能換回來!快點把那東西放下!真是瘆人!”他不悅地訓斥,“鬧什麽脾氣!不就是個撿來的小雜種嗎?怎麽這麽不懂事。我們出門在外是為了幹嘛?不就是為了賺錢嗎?有了錢什麽不能幹?就這種小雜種,我再給你弄一個!你愛怎麽養怎麽養!行了吧?那街上人不要的小雜種,不是一抓一大把嗎!”

“我只要長大。”元生呆呆地望着他,眼珠都不轉一下,“我要長大。”

“我給你再找一個!”

“我只要長大。”

“你這小子,是聽不懂人話嗎?”班主毛了,“那小雜種沒了,死了,聽懂了嗎?死啦!”

這一回,元生聽懂了。

元生總算聽懂了。

他安安靜靜地看着班主。

見他總算安靜了下來,班主便不再理睬他,又轉過身去,望着金子,臉上再次喜悅得變了形。

下一刻,那張喜悅的臉就炸裂了開來。

“啊——”有人不由自主地尖叫。

凄厲的尖叫仿佛一聲號角,號角聲起,獵食者陡然成為了獵物。

班主的身體,被撕得片片零碎。腥膻的血霧濺滿了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劉員外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吓得打抖,哆哆嗦嗦,掉頭就跑,而後被從腳開始,寸寸撕裂,呼號不似人聲。

凄聲慘叫充斥黑夜,無形的力量剎那間擴散開來。

澎湃的氣流一瞬間熄滅了劉府密密麻麻的燈籠,黑夜驟然間更加漆黑。

在些些微的月光之下,世間萬物影影綽綽。

絕望的呼喊與慘叫,被無數事物寸寸毀滅的巨響裹挾着,凄厲無比,似能刺破蒼穹。

那夜分明有月光。

卻總有人說,那是有史以來最黑的夜。

早在元生使用異能的那一剎那,元笑就已經一把抱起了元無憂,足下一彈飛去老遠,幾步便遠離了旋渦的中央。

他們隔得遠遠的,看着劉府連高高的石牆都被傾倒,凄慘嚎叫不絕于耳。沒多時,偌大偌大的劉府,就連半個府邸都毀于一旦了。

那場暴動,直至天明才平息。

處在漩渦中心的數十餘人,盡數斷體殘肢,無一人幸存。

元無憂站在遠處,遠遠地看着,臉上看不出神情。

見動靜平息下來了,元無憂揮了揮手。元笑便知道她的意思,動作緩慢地碰了她一下,見她未做反感,便又帶着她,回到了劉府。

原本藏身的樹早就沒了。他便又尋了一處高牆落腳。

劉府……已經看不出半點曾經的樣子了。

半個劉府,已然成了斷壁殘垣。府裏的每一面牆,每一棵樹都變作了小塊的石塊木材。每一塊石塊木材上,都或多或少地沾着新鮮的血跡。大一點的石頭下面,壓着又不知道是哪一個的胳膊哪一個的頭。

人間煉獄一般。

雖然夢境未能延伸,但看這毀去一半的情況,之前提前退場的人倒是多半還活着。

在這片殘酷廢墟的中央,元生仍是站着的。

就站在原處。

他竟從始至終都沒有挪動過半步。

……所以說,世人為何如此懼怕異能力者。

這份力量,就是官府趕來又能如何?

毀滅你,與你何幹。

……

按道理說,到了此時,元生的夢境也差不多該結了。

後面的事,不用看也該清楚了。無非是官府的人聞訊而來,将其投入了刑部的天牢。再後面,就是元無憂所見到過的了。

人的回憶夢,通常只會回憶最刻骨銘心的情節。後面的事,對他而言應該已經沒有那麽大的刺激了。

可元生的夢卻仍在持續。

元生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

然後,元無憂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生得頗為俊美,信步閑庭,嘴角含着淺笑,一雙狹長的鳳眼輕掃,悠悠地觀賞着這染滿了血腥的殘垣斷壁。

仿佛在欣賞一處雅致的庭院。

他就這樣一面欣賞,一面緩緩地踱步到了元生的面前。

他含着和煦的笑意,伸出手,摸了摸元生的頭。

“多麽肮髒的凡人,竟占有你這樣久。”他說道,“與我來吧。我帶你去真正屬于你的地方。”

元生當然不會相信他。他的眸中盡是殺意,小小的身體裏滿是沒有盡頭的狂性。

地面的石子無風自動,顯然,他很樂意讓面前的人也一并變作殘肢。

那人便擡起了手——

下一刻,夢境戛然而止。

四周景色剎那間消失殆盡。他們站在無頂無底的空間中,目之所見唯有純白的虛空。

因為夢境停止,他們被從夢中彈出來了。

元無憂了然。

回憶夢會在此時此刻忽然停止,恐怕是因為,回憶中此時的元生被那個男人做了什麽,因而失去了意識。

他沒有後面的記憶,這一段回憶自然也就結了。

這樣,這個回憶夢就是真的結束了。

元無憂便打算離開。她卻沒想到,下一刻,純白的虛空驟然間又變回了景色。

竟又是這場夢境的開頭。一場因異能之力而異常精彩的,市井之中的表演。

陽光傾瀉而下,照在高臺繩索雜技人的身上,照在仰着頭看戲的人的身上。

每個人都帶着洋洋喜氣,歡騰而又熱鬧。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笑語歡聲中看着這場——如今看來已經算是尋常的——演出,市井煙火的氣息暖得像是此時落下的陽光。

與不久前那場夜晚的屠戮,好像是兩個迥然不同,絕不會相關的世界。

好像絕不會發生什麽慘事。

好像絕不會有什麽年幼的孩子親手将自己養着的更小的孩子撕碎,然後在瘋狂之中爆發出一場煉獄人間。

一場光芒絢爛的表演。

在這場表演過後,元生一如上次一般爬回車廂,抱着長大,不住地哄着。

這一回,元無憂繞了個角度,便從車廂的縫隙中看到了裏頭的元生。

哦……原來那時候,長大是被他給弄哭的。

年幼的孩子試圖抱抱自己的寶貝,不小心把她吵醒,她就哭了。

他便手忙腳亂地哄着,臉上有驚慌,有無措,也有着八歲的孩子身上很少見的耐心。

在刺耳的哭聲中,他的臉上有很多情緒,卻唯獨從未有過厭煩。

這些都是在剛才的夢境中就原原本本發生過的事。顯然,元生的回憶夢,正在經歷一個循環。

夢境在同一個夜晚不斷重複,是因為做夢的人被困在了回憶之中。

這與元無憂并沒有什麽關系。

如今,元生的夢境不過是之前的重複。該看的,元無憂都已經看到了。她已經可以離開了。

只要她開口,徐慎之就會将她帶離夢境。

可是她始終沒有說話。

她靜靜地看着元生竭力哄着嬰兒,靜靜地看着車夫催動馬匹,看着雜耍班子的車輪一如過往,滾滾向前。

她給元笑打了個手勢,跟了上去。

她再次跟到了劉府,坐到了樹梢上。

她在高高的樹梢之上,看着元生喜滋滋地給孩子喂了羊奶粉,看着元生左搖右晃地哄睡了那個孩子,看着元生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名字,看着元生跟着雜耍班的大人去了院落,看着底下吱吱尖叫,血流成河。

最後,她看着元生的視線順着劉員外的手指,盯住了第十四只箱子。

她忽然從樹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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