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聽了這話, 元生是真的急了。

如果說,現在的他認為世界都是肮髒黑暗的,那麽那個雜耍班的班主就是一切黑暗的源頭,是讓他看清了人心的黑暗, 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根源。

現在, 元無憂竟然直接拿他和那個班主做類比。

“急什麽。”元無憂随手按住那孩子頭頂的鐵甕, 一面阻止了那孩子瘋了般的猛撲,一面随手給甕裏充了點空氣, 免得把孩子憋死在裏面了, “我說的有什麽不對?那個班主不是也答應你可以養長大嗎?最終,他卻沒有踐行自己的諾言。”

“出爾反爾, 言而無信。這不正是你正在做的事嗎?”

面前的孩子又狠狠撲了兩下, 動作卻越來越弱, 而後慢慢地停了下來。

元無憂看着他,挑了挑眉, 竟然有些意外。

人是很難承認自己的錯誤的。

你也許從小就會聽到這句話,并習以為常, 不覺得有什麽特殊的。但随着你一天天長大,總有一天, 你會很切身地體會到這句話。你會意識到,身邊九成的人在九成的情況下都是很難承認自己的錯誤的, 特別是在事關道德的情況下。甚至你自己很可能也會是如此, 因為維護自己可以說是人的天性。

該說是因為年紀小,還是孺子可教呢……

面前的孩子,竟然真的因為她這麽兩句話而消停了下來。

換言之, 他意識到自己錯了。

元無憂敲了敲甕, 那個堅不可摧的鐵甕便瞬間被塞進了兩片鐵片, 斷裂了開來,落到了地上。

甕的下面,年幼的孩子被悶得一頭是汗,滿臉通紅,一雙紅紅的眼睛又狠又倔地看着元無憂。

哎呀,都把孩子弄哭了啊。

元無憂看着面前被她欺負得過了分的孩子,恍惚之間忽然想起,小的時候,她好像比現在要溫柔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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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再也不複那時的心情了呢?

元無憂想到了這個,卻只是那麽想到了而已。

卻沒有生出什麽感慨。

她永遠認同當下的自己,不管是溫柔還是狠厲。

“那麽,”先前的椅子在剛才的沖突中被弄壞了,元無憂便憑空一坐,身下就忽然出現了一把椅子,“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

“在被官府帶走之前,有一個男人找到了你。那個人是誰?

“他為什麽沒有帶走你?”

元生抿着小嘴,看上去很不想要搭理她。

但他最終還是開口:“我不知道。”

“我說過,你言而不信的樣子,和你最厭惡的人如出一轍吧?”元無憂開口。往這麽大點的孩子胸口插刀子,她可真是一點都沒有手軟的。

那孩子又被她刺激得抖了一下,擡起頭來瞪她,眼裏冒火。

可他最終還是繼續開口:“我真的不知道!

“我閉眼前,最後看見就是他。醒過來,就被關進那個‘天牢’裏了!”

“只有刑部大牢才是天牢,就是你最後待的那個牢房。”元無憂順口糾正。

“我只待過那一個地方!”元生卻如是說道。

元無憂聞言,有些詫異。

“此話當真?”她看着元生,确認道。

“騙你幹嘛!”元生很生氣,看上去并不像作僞。

那就奇怪了。

元生并不是京城本地人,回憶中的事也與京城有段距離。聽口音,當地趕來京城起碼也要一個月。

可元生卻聲稱,他閉眼前還在劉府,睜開眼就是刑部大牢了。

那他從本地到轉入天牢,這中間至少一個月的時間去哪兒了?

總不可能讓他沉睡一個月之久。

其實,要說難查,這事也并不難。

把元生關入天牢的是狗皇帝,只要李衎肯說,這裏頭根本就沒什麽謎題。

只是他一開始沒說,多半就是不肯說。

說到底,他如此刻意地利用她一時心軟……不對她沒心軟過,總之如此刻意地唆使她把元生帶回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狗皇帝人是狗得很,卻并不會害她。他甚至沒有特意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而是就這麽大咧咧地做得很刻意,明擺着唆使她往家帶人,從未想要真正欺瞞她。

所以她也會輕易地順了他的意。

她絕不會開口承認,但她其實是很信任李衎的。

雖然狗東西一肚子花花腸子,從來不肯老老實實地把事情告訴她。

元無憂站起身來,打算離開。

見她想走了,元生渾身一輕,躍躍欲試地看向窗外。

元無憂看得好笑。小孩子可真是一點也不懂得隐瞞自己的意圖。

雖然他的意圖本來就是人盡皆知的了。

“這麽想毀天滅地嗎?”元無憂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窗外,“覺得全世界都不好,想要全部毀掉?

“所以,打不過我,就要跑?跑去攻擊自己打得過的人?”

元無憂看着他,眼睛裏全是嘲笑。

“不愧是那個班主養大的呢,真是一言一行,如出一轍。”

話音剛落,厚重的盾牌忽然出現,然後在出現的同時就被生生扭成了兩截。

“怎麽,我說的不對嗎?”元無憂一面游刃有餘地應付着孩子的攻擊,一面道,“那班主見了弱小的孩子就欺淩,見了富有的員外就谄媚,所謂‘恃強淩弱’,不正是如此?

“而你打不過我,就要避開我,去殺你打得過的人。這不就是‘恃強淩弱’嗎?

“若是這樣做,你與那個班主,到底有何不同?”

也許是認同了這話,元生的攻擊越發猛烈。

元無憂應付了一會兒。時間久了,她覺得有些無趣,于是,下一刻,元生的手腳就被就地束住。同時,厚實不透光的布條也出現在了他的眼睛上。

又看不見了。

元無憂把他的手腳擺到了合适的位置,重新上了束縛,然後單手一提,打開了門。

一開門,就正好撞見誰擔憂到極點的目光和蓄勢待發的軀體,又在撞到她的剎那間便瞬間被遮蓋了起來,仿佛那份擔憂根本見不得人。

确實是見不得人。

元無憂沒來由地感到心煩。

她提着元生,理也沒理元笑,直接向外頭走去。

元笑便仍舊如往常一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她的身後。若是不說話,他就像是從來也不存在一般。

手裏的元生不住地掙紮,尖叫着“放開我”“殺了你”雲雲,比起初見時那一臉陰狠半句話不說的模樣倒是活潑了不少。元無憂嫌他吵,随手一塊布出現在他嘴裏。

元生就嗚嗚嗚嗚說不出話來了。

元笑跟在元無憂的身後,低聲開口:“小姐,可需屬下帶着他。”八歲說小也不算小了,他怕無憂一直拎着孩子會累。

無憂沒理他,這便是不要了。

元無憂帶着元生,直接去了馬廄,看來是要出門。

張平遠遠見了元無憂,趕快套馬準備,等着小姐使用。

套馬的時候,他挺好奇地看了元生好幾眼,忍不住開腔:“小姐,這就是那個殺了好多人的小魔頭啊?”煙羅天天噫噫嗚嗚地念叨呢,整個宅子上下就他沒撈着見見這小孩。

“嗯。”元無憂應道,“你離遠些。”張平既無異能又無武功,哪怕這孩子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她也怕張平湊得太近被誤傷。

張平便趕緊聽話地離遠了些,又開口,道:“可巧呢,這年頭小孩怎麽都這樣啊。我老家也出過這檔子事兒,是昭正那會兒的事兒了。也是個小孩,殺了一個大戶一半人呢!就餘了好多女眷小孩兒還活着,聽說是沒在出事兒那地方待着。”

“昭正那會兒的事”,起碼也得有十幾年了。

元無憂愣了一下。

說來,張平的老家是哪兒來着……

“丹棱。”元無憂忽然開口,“張平,你老家是丹棱,對嗎?”

“啊,對啊。”張平憨滋滋一笑,“小姐,你還記得啊?”

“能說兩句丹棱話嗎?”

“啊?”張平撓了撓腦袋,“我試試啊。”他自小待在京城,對老家的方言并不純熟。但畢竟也會回家省親的,還是很快就說了兩句。

竟正是在元生的回憶中聽到的那種音調。

元無憂便把堵着元生嘴的布摘了下來,問道:“你是丹棱人嗎?”

元生當然不會老老實實回話,仍舊兇氣十足地掙紮:“放開我!”

“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放開你。”元無憂開口,“你是丹棱人嗎?”

“……”元生氣狠狠地瞪她,“是。”

元無憂便放開了他。

……又收到了猛烈的攻擊。

元笑心都提起來了,手下意識地攢着劍柄,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知道,無憂是很厲害的。他親眼見到過她有多厲害的,他在軍中也曾聽到過很多傳言。

但他仍忍不住會很緊張。

如果說元笑是緊張,那張平就可謂是目瞪口呆了。

他知道小姐很厲害。誰都知道小姐是很厲害的異能者。

但他真的很少見小姐使這把式啊!

真就什麽東西都能憑空出來啊?

反應這麽快?看得人眼花缭亂的。

這麽一想,是不是金銀財寶什麽也都能出來?

簡直就是故事裏的神仙……

難怪當今聖上也要對小姐嚴防死守,對外都只說小姐只能變出銅鐵來呢。

張平,崇拜得不行。

倒是元無憂,招呼了兩下又煩了,直接又是一道布條封印了小煩人精。

“不要總用無意義的舉動浪費我的時間。”她順手把元生一提,“下次想點有用的把式。”

給元笑聽得心驚肉跳,恨不得全天候盯着元無憂。

給張平帥得心潮澎湃,直想着小姐這可真是太屌太游刃有餘了,回去一定得跟媳婦兒好好吹一吹。

元無憂随手把元生往馬上打橫一放,牽了馬。

“小姐去哪兒啊?”張平興沖沖地問道,“皇宮嗎?”

“不是。”她本來确實是想去皇宮的,看看能不能從李衎嘴裏掏出點東西。現在卻想先确認一件事。

“去天工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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