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你終究未死不是麽?”
剛剛下過雨,寧州盧氏的宅院內到處是潮濕的氣息,浸滿了雨水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粘上一點污穢,散發出淡淡的清甜香氣。
主院裏傳出一聲哀嚎,打破了這片寧靜。
“爹爹!這次再不将她們母女逐出去,我們盧氏的百年清譽就完了!”
滿臉是淚的女子穿着一身粉紅衣裳,跪坐在家主腳邊,精致的妝容微微暈開,在眼尾拖出一條發黑的線:
“這次是連累了我,以後呢?如果叫這對賤人母女連累了在朝為官的大哥哥,又該怎麽辦?”
盧菀跪在堂屋中央,後腦嗡嗡作響,她單手捂着臉頰,只覺得火辣辣地疼。
上一秒,她還在支教地的教室裏,舉着智能手機滿世界找信號點外賣;下一刻,她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穿回了大荊朝,成了寧州首富盧氏的庶女。
原主的記憶瘋狂地湧入她腦海,讓盧菀忍不住抱着頭伏在地上。
她勉強擡眼看了看四周的環境——
家主肅着眉目,端坐在主位上;他身邊坐着盧氏的主母,也正一臉不善地看着自己;兩側分別坐着盧家的耆老和族兄弟。
盧菀聽見心裏有個微弱的聲音細聲說:“請你保護阿娘,謝謝你。”
而後這聲音和她的頭痛一起散了,盧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原主留下了最後一點心願,而後安靜地離開了。
“這婚事被拒,女兒實在無顏再活在世上,還請爹爹早做決斷!”跪在家主腳邊的正是這身體的嫡親姐姐盧菲,她見盧菀坐起身,便蹬蹬蹬沖過來,抓住盧菀的衣領揮手要打!
“腌臜東西!都怪你!”盧菲高高揚起手,要照着她臉再上來一下,冷不防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攥住!
盧菀:“嗤。”
盧菲詫異地低下頭,只見那向來柔弱可欺的小庶女突然仰起臉,露出一個滿含惡意的微笑;她攥住自己的手腕,盯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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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個溫順的白毛團,突然慵懶地伸展出九條尾巴,邪笑着張開了金色的眼。
“你,你……”盧菲甩脫不開她的桎梏,莫名感到害怕,卻又色厲內荏地喊道:“髒東西,你敢碰我?!松開!”
“如果我不呢?”盧菀湊到她耳邊,像條吐信的毒蛇般輕輕說道:“剛才就是你打的我?”
堂中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了,不明白為什麽這逆來順受的小庶女哪來的這種勇氣——
她以前不是連話都不敢看着別人眼睛說的麽?
“姐妹,”盧菀冷笑:“眼睛不大就別畫那麽濃眼線了,還暈妝,不知道的以為你腎虛呢。”
她說完這一句,抓着盧菲的那只手猛然向外一擰,衆人只聽到令人牙酸的“喀啦”一聲脆響,緊接着,盧菲整個人被大力甩開,像團破布一樣被摔進了滿是雨水的庭院中!
她把她的嫡姐,摔出去了!
單手!
這種沖擊直接将在場所有人震住了,一時間竟然沒人動作,直到盧菀嫌髒似地兩手交錯着拍了拍,盧氏主母才腿軟了似地踉跄着跑出去,在雨水中想要将盧菲攙扶起來。
但是她已經暈過去了。
“叫人吧,手腕骨折。”盧菀抱臂,對着落雨的庭院笑道:“哦對,即便接上,将來也永遠不能再使力了,寫字啊,作畫啊……你們還繡花是吧?”
她笑容裏帶着頑皮的惡意:“都、不、行、啦!”
堂屋中所有人都驚怒交加地起身,一疊聲地喊人叫大夫,盧家的主母田氏更含淚沖上來,似乎想抓着盧菀打,到得她跟前卻又害怕,只能揪着帕子伸出手指隔空點她的臉:
“小賤人修了什麽妖術?竟敢傷我菲兒!”田氏跪在家主面前哭喊:“請家主殺了她,為菲兒報仇!”
“髒東西?”盧菀冷笑着活動手腕:“你是不是也想試試髒東西的手勁?”
田氏瑟縮了一下,哭得更大聲了。
家主盧良辰深吸口氣,垂下眼眸:“盧菀,你怎麽敢跟你嫡親的姐姐動手?”
原主的意識已經魂飛魄散,但死前那種殘留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還在她體內徘徊不去。
盧菀從不用武力欺壓別人——除非別人手賤。
這個盧菲正在和寧州太守議親,盧家有意送這個嫡女兒給人家續弦,可惜人家看不上;田氏和盧菲這對母女為了面子上好看,就對族中說,人家太守嫌棄盧家有歌姬做妾室,甚至還誕下子女,如果和這樣人家議親,恐損清譽。
是打算借着這個機會,将盧菀和她母親康小娘一并逐出府去。
“我如何不敢?”盧菀負手站着,白皙的下巴微微擡起:“盧菲下藥害我,若非我生性機敏,今日破布般倒在地上的便是我盧菀了。”
事實上已經成功了——
原主死于一碗被下了慢毒的甜羹,是今早盧菲親自端給她的;那小可憐驟見嫡姐的好意,還十分感激她呢。
殺身之仇,只要仇人一條手臂,盧菀已經嫌自己斬草留根,婦人之仁了。
田氏尖叫道:“胡說!胡說!”
家主盧良臣擡手一壓,除了下人在庭院中收拾盧菲,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田氏更是不敢再出聲,只提着帕子低低地抽泣。
“你說你姐姐害你,”盧良臣看向盧菀雙眼:“可有證據?”
盧菀眉梢一擡:“沒有。”
盧菲是看着原主把甜羹都喝進去的,走的時候還将碗帶走,如今那毒和碗恐怕都已經粉身碎骨了。
然而奇妙的是,盧良臣竟然沒有反駁。
好似他其實很知道自己這個大女兒是怎麽個貨色,對于她做出這樣的事情也并不感到驚訝。
“可你終究未死,”盧良臣兩眉一壓:“你姐姐的一生卻完了。”
可你終究未死——
盧菀把這話琢磨了一遍,最後笑了。
她點點頭,仿佛十分開眼似地說道:“很好!”
言罷不待任何人反應過來,淋着雨大踏步走到庭院之內,衆仆見了她剛剛那一手,紛紛懼怕地退讓。
露出了被翻過身的,半邊臉沾着泥土的嫡女盧菲。
田氏尖叫着撲到堂屋門口,卻不敢出庭院:“你要做什麽?!”
就連盧良臣也噌一下站起身,似乎壓着無邊怒氣。
盧菀擡手,将被雨水淋濕的頭發向後撫平,露出光潤的額頭;她擡起腳,那雙繡鞋已經舊得不成樣子,卻洗刷得非常幹淨,甚至發出淺淺的白色——
與盧菲的錦衣形成刺目的對比。
那只破舊的布鞋,踩在了盧菲咽喉上。
“不妨告訴你,父親。”盧菀将父親二字咬得極為諷刺,仿佛那是什麽尖酸的笑話:“你女兒我,從來是個生死看淡的混不吝;大姐姐既然想要我的命,我不妨将她人生毀得再徹底一些。”
她腳下用力,盧菲在劇痛中醒來,瘋狂地想要嘶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用沒被廢掉的那只手努力去抓她的鞋,可盧菀踩着她的那只腳仿佛沉重的審判,竟無法撼動半分。
盧菀垂下頭,雨滴順着她秀美的鼻梁落下,在陰黑的雨幕裏,就像一尊美麗的殺神:
“你說幹脆殺了她,好不好啊?”
盧良臣上前一步,卻終究沒有走出回廊,讓雨水沾濕他衣服。他只是站在門邊,冷冷說道:“你待如何。”
盧菀微微側頭,眉眼冷峻動人:“我母親何在?”
田氏:“她只是個外室!老爺擡舉她,也只能是個妾!你怎敢叫她母親?!你母親只能是我!”
盧菀閃電般擡腳一踩,兀自掙紮的盧菲痛叫——是另一邊胳膊也廢了。
她的繡鞋落回盧菲咽喉上:“帶她來。”
盧良臣不悅地瞥過田氏,淡聲道:“将康氏帶過來。”
片刻後,一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抽泣着,被下人推搡進主院——
她年紀已經大了,但還能從精致的五官裏窺見其年輕時的風姿。
女子見了主院中情景,像是吓壞了,癱軟在回廊上哭道:“菀姐兒,這是做什麽?快放開你姐姐!”
這就是原主的生身母親,康小娘。
歌姬出身,先是做了家主盧良臣的外室,後來因為生下了盧菀,才被帶回家裏做了妾。
她平生懦弱,不論怎麽被欺負都不敢反抗,見了自己親生的女兒,也只敢小聲地喚一句“菀姐兒”。
盧菀一聲嘆息。
盧菀:“母親過來。”
康小娘驚惶地不敢動作,她擡頭去看盧良臣和田氏的臉色,還是盧良臣沉着臉說了一句“過去”,她才手忙腳亂地站到女兒身後。
“好。”盧菀俯身擡手,像是拈起一片葉子似地将再次昏過去的身體抓着脖子拎起來:“母親,你曾經居住的那處外室小院,仍然在你名下對否?”
康小娘不知女兒為何有這樣大的變化,但她一輩子都是個沒主意的,此刻聽見她問,立刻點頭如搗蒜。
盧菀:“想來父親當年要在外面留風流債,定然會将這處房産與自己劃得幹幹淨淨,也就是說,那院落跟盧家一點關系也沒有對吧?”
盧良臣沉默地看着她,算是回應。
“正好今日衆位族老都在,也算做個見證。”盧菀的目光在堂內掃視一圈:“盧菲害我性命,不給我母女活路;我要她兩條胳膊,權當是對我的補償。”
“從今而後,”她将盧菲狠狠掼在地上,回身溫柔地牽起了康小娘的手:“我母女二人脫離寧州盧氏,我名中的盧字,将只是我盧菀的盧,跟你們這清貴的盧家,絕不再有一絲聯系。”
她們孤兒寡母,從前都是深閨中人,一旦脫離了盧氏的庇護,僅憑一個小院要如何過活?
自請離族,實在與自殺無異。
坐在上首的耆老突然開口道:“眼下南疆開戰,寧州城內到處是湧進來避難的流民,你母女二人此時離去并不明智。若你真有什麽冤屈,我等也可……”
田氏聽着話音不對,立即嘶聲打斷:“你害我菲兒,就想這麽一走了之?”
盧菀像是想起什麽一樣,帶着康小娘走了回來:“你說得對。”
盧氏中人紛紛避讓,她徑自走到堂上,将側邊立着的玉花瓶提在手裏:“剛才就看見了,好歹我身上也留着你家的血,這玉瓶權當是我分家所得了。”
她們母女二人就要這麽出門,盧良臣突然開口:“菀兒。”
盧菀在雨中回頭:“如何?”
盧良臣冷聲道:“你今日如此作為,不過是想帶着你母親吸引為父的注意;這門一旦踏出去,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盧菀噗一下笑了。
“盧大家主,你真的好自信!”盧菀:“不過你說得對,将來若有一日我還要進這個宅院,那場面必然很難看。”
她牽着康小娘,一腳踢開了盧家的大門,在雨幕中淩然說道:
“那時,我要你,要田氏,都跪在地上求我——求我盧菀,再踏進你盧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