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年會

江修一直像一只暮秋的寒蟬一樣地活着。

江修清醒過來已經是深夜。許路遙坐着床邊的靠背椅上一臉認真地翻看醫學期刊,時不時拿筆在紙頁上塗塗畫畫,江修的聲音被悶在氧氣罩裏,低低弱弱地傳出來:“許路遙,給我倒點水。”

醒了?還知道渴?

許路遙驚喜朝江修看了一眼,趕緊丢下手裏的紙和筆,倒了一小杯溫水喂給他。他意識清醒的時候總是很抗拒氧氣面罩,摘下來抿了兩口水,便怎麽也不肯再戴上,許路遙只好給他換上吸氧的軟管,邊調整松緊和氧氣濃度,邊問他:“現在覺得怎麽樣?”

雖然睡了大半個晚上,江修還是覺得累,連擡起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他蹙了蹙眉頭,微微咳喘了一會:“胸悶,沒力氣。”

“感冒拖成了肺炎,現在都是些肺炎引起的症狀,等炎症消退,應該會好受一點。”

許路遙拿起挂在床尾的板夾,走到床的另一側記錄監控儀器上的數據,又掏出聽診器。他将聽診頭貼在江修胸口,上下左右地挪動了好些地方,仔細聽着髒器間的響動,緊鎖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

“怎麽了?”

許路遙沒理會江修,扶着江修坐起些,将聽診頭抵到他後背去,又擰着眉頭聽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收起聽診器:“肺部的炎症還沒徹底消,但是情況在好轉了。不過,我今天找主任一起看了你的CT,他也覺得普通肺炎不會造成那麽大的出血量,我們擔心,你的身體有其他潛在病竈,你要盡快來做一次全面檢查。”

“好,我有空了跟你約時間。”

“我說的是盡快,不是等你有空。”

“有空我就盡快安排。”

許路遙不想再跟江修玩毫無意義的文字游戲:“你知不知道,這次如果不是恰好被方雲晚撞見,很可能因為突發大咯血,你現在已經不在了。”

“是嗎?那麽,他又救了我一次。”

“又?”

Advertisement

仿佛像月光下的大海,平靜而清明,江修目光澄澈,淡然開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他就救過我一次。”

“怪不得這麽多年你都忘不了他。”

“不是。”江修糾正道,“忘不了他,不是因為他曾經救過我,而是因為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以後有機會,你會知道的。”江修忽然低斂了眉眼,極輕極快地苦笑了一下,輕聲道:“其實也不知道,以後有沒有機會。”

許路遙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毛病,大半夜不睡覺守在這裏被喂一肚子狗糧。他又沒打算跟方雲晚共度餘生,方雲晚是不是個很好的人,跟他有什麽關系?目前來看,比較令他頭疼的還是眼前這個人,他想象不到,江修一副離了氧氣瓶便喘不上氣的模樣,明天怎麽能如期參加昭陽地産的年會?

給江修又喂了一點水,許路遙試着勸他:“明天下午的會,能不能不去?”

“如果不去,宋铮一定會把我病得只剩一口氣的消息傳得到人盡皆知,到時候要應付的就不僅僅是宋铮了,單單那些一點風吹草動就坐立不安的投資人,就夠我們頭疼一陣子了。”江修神色倦怠,“之後,還有老爺子,我看他大概巴不得找個機會,把我手上的權力再分一些到宋铮那裏去。”

“他愛給誰給誰,你肩上擔子輕一點也好。”

江修輕輕嘆了口氣,搖頭:“不行,還不到時候。”

“還得到什麽時候?”作為醫生,許路遙最看不慣不愛惜身體的人,偏偏他最好的朋友江修就是他最看不慣的那類人。他語氣裏帶上薄怒:“非得把命搭進去才算完嗎?”

江修悶咳幾聲,苦笑:“現在還不行,我還得再活一段,所以路遙,你得幫我。”

“幫你做什麽?幫你燃燒自己照亮頌文嗎?”許路遙沒好氣地怼了一句回去,話沒說完,卻已經動手幫江修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将床稍微搖低了一些,無奈道,“趕緊睡,不然明天就算我讓你去,你也不一定有力氣走得出病房。”

他調暗燈光,看着微弱地燈光裏,江修倦極昏昏睡去。他胸口的起伏依然是紊亂不定的,呼吸的聲音聽來艱澀辛苦,許路遙遇見江修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辛苦地生活了許多年,他不知道他之前經歷過什麽,期待着在未來完成些什麽。

他只是一直覺得,江修像一只暮秋的寒蟬一樣地活着——秋風驟起,他已無力長鳴,卻還要向死而生般掙紮着唱完最後一支悲歌。

第二天,在江修的反複要求下,許路遙一早為他加大了用藥劑量,到了下午,他的狀态看上去竟是以假亂真的好,找護士借了些化妝品來捯饬一番,除了偶有幾聲壓抑不住的咳嗽外,居然絲毫看不出一絲病重的模樣。

許路遙不放心,向醫院申請了外出随行。可江修嫌他一張生面孔跟在身邊太惹眼,一進頌文大廈,就把他趕到自己辦公室去,壓根兒沒讓他跟進會場半步。

按照往年的慣例,昭陽地産每年會辦兩次年會,第一場以聯歡會形式的年會在十二月份舉辦,而以經營分析為主題的年度總結會議,将在三四月份年度審計完成後舉辦。因此,這一場年會以吃喝玩樂為主,氛圍相對輕松愉快。

對于江修而言,這種形式的會議卻比在會議室裏正兒八經分析經營情況還要難熬。

他是頌文集團的副總經理,自然被安排在最前排最中央的主桌。那位置離舞臺近,視野好,但也離舞臺旁的兩個大音響很近,一有歌舞節目,熱鬧喜慶的音樂像是夏天的暴雨般砸過來,江修心跳如搗,背上一陣一陣沁出冷汗,最裏層的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

宋啓君聽見他不時掩着唇咳嗽,終于關心了一句:“生病了?”

江修抿了一口熱茶,壓下喉嚨裏蠢蠢欲動的咳意,啞着嗓子回話:“着涼了,這幾天有點咳嗽。”

“每年年終都辛苦,忙過這陣子,給你批幾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謝謝宋董。”

在公司裏,江修一向以職位稱呼宋啓君。這回不知為什麽,宋啓君愣了愣,忽然笑着拍拍江修的肩膀,感嘆道:“你好像很久沒回家裏吃飯了,都客氣生分了。等昭陽年會結束,小铮也該忙得差不多了,你們找個時間一起回家熱鬧熱鬧。”

“好,我聽您安排。”

宋啓君今天心情很好,得到江修肯定的答複,樂呵呵地點頭,看了會節目,又偏過頭去,跟另一側的宋铮說起什麽,叔侄兩個人湊到一塊兒,越發聊得起勁起來。

最後一個環節是優秀員工及優秀團隊的頒獎環節。這個環節裏,籌備組別出心裁地在舞臺上一左一右地放置了兩面紅彤彤的大鼓。

在每一個獎項公布之間,用接連不斷的鼓點造勢,營造出熱鬧紅火的場面。

幾輪獎項頒完,江修已經被鼓聲震得頭昏眼花,即便是在鼓聲停止的間隙,他仍覺得心髒劇烈跳動着,在胸腔裏猛烈撞擊,幾乎要從他喉嚨裏生生蹿出來一般。

按照進場時跟他溝通過的流程,他将為獲得優秀團隊二等獎的團隊頒獎,因而他現在還不能先行離開會場。可心口隐約的憋悶已經轉為間斷性的抽痛,他心知在鑼鼓喧天的環境裏,自己很可能撐不去倒在會場裏,江修暗暗摸出随身帶着的藥盒,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藥盒竟然空了。

江修暗自嘆氣,抿了一口溫水,試圖壓壓制愈演愈烈的不适。

萬幸,這是今天的最後一個環節。

江修強撐着上臺為優秀團隊頒獎,并與之合影,難受得渾渾噩噩,連自己是怎麽穩穩當當地走下舞臺坐回位子上,一時都不大回憶得起來。

恍惚間,他聽見主持人宣布會議結束,身邊的人開始窸窸窣窣地散場,他眼前一陣白一陣黑,四肢冰冷無力,身上一層一層地冒着冷汗。會場還有許多人,他知道自己如今還能在椅子上坐穩已是勉強,不敢倉促站起身來。

不知過了多久,四下的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現場只剩下十來個清場的同事,江修依然直挺挺地坐在這裏。江修知道自己應該離開會場,他試着撐住桌面想要站起來,可稍稍用力眼前的黑雲便濃重幾分,耳邊更是一陣惱人的嗡鳴。

忽然,江修眼前桌面投下來一道陰影。

是陰魂不散的宋铮。他看着江修,擔憂道:“還好嗎?你看起來不大舒服,要不要幫你叫救護車?”

被救護車從大樓裏接走,還不如一早就沒出現在大樓裏!

江修咬牙拒絕,正想強撐着站起身,只見方雲晚站到他面前來,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江總,昨天述标的評分表,需要您簽字的原件。”

江修只遲疑了一秒,便明白過來方雲晚的意思:“在我辦公室,你跟我去拿。”

“好的。”方雲晚點頭,接着身子一晃,忽然「哎呦」的一聲慘叫。江修的手便被方雲晚一把拉住,待他回過神來,自己的手指已經扶在方雲晚手臂上。緊接着,他聽見方雲晚大聲說着:“謝謝江總。”

知道方雲晚的用意,他沉聲道:“當心些。”

“不好意思,我,我好像扭傷腳了。”

聽說他扭傷腳,江修下意識地着急,卻見方雲晚朝他眨了下眼睛,手掌微微一翻,扣住江修的手腕将他扶住,讓人一時也看不出究竟是誰在攙扶誰。

江修借着方雲晚的攙扶站起身:“我還欠小方一點材料,先回辦公室了。”

作者有話說:

快樂的假期結束了,哭卿卿;

寶子們,下一更是周二晚上了,哭卿卿;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