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禮物 ◇

如果當時有更多人對宋錦友善一些,就好了。

元旦假期很短,手拉手看過煙火,就差不多該收心回隅城工作了。

方雲晚依依不舍地與父母道別,打了個車去酒店找江修。他到的時候,大家已經收拾妥當,在酒店大堂的餐吧裏喝下午茶。說是喝下午茶,其實坐在那兒認真喝茶吃蛋糕的,只有許路遙。

程盛在認真地觀察許路遙吃蛋糕,把他喜歡的都打包一份帶走。

而江修則認真地盯着旋轉門,一心一意在等方雲晚。

寧遠到隅城的距離不遠不近,他們出發得早,時間十分充裕,程盛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停在高速路口給許路遙和方雲晚買了兩袋草莓。

歸程迢迢,一路都是草莓的香甜氣味。

早上就跟吳阿姨約好了晚飯前會接走安安,方雲晚和江修在吳阿姨家小區門口下車。江修示意程盛打開後備箱,從後備箱裏拎了兩個袋子出來後,關上後備箱,向程盛點點頭,程盛才啓動車子,絕塵而去。

“這是什麽?”方雲晚盯着江修手上的大袋子,想不明白他一身輕便去的寧遠,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了這樣一堆東西。

江修把其中一個大紅色的袋子遞給方雲晚:“接安安的時候帶個手。”

方雲晚扯開袋子看了一眼,裏頭确實不是什麽稀奇的禮物,都是寧遠當地久負盛名的特産,并沒有多珍貴,但禮輕情意重。方雲晚在車上的時候還琢磨着,該怎麽感謝吳阿姨好,江修就不動聲色地準備好了小禮物。

和以前一樣,只要江修在,許多事都會在悄無聲息間被安排得妥帖。

“幫你照顧安安這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兩手空空說不過去,太貴重的東西也夠不上,這些你先帶着,日後再想辦法謝她。”江修邊說邊往小區裏走,手裏還提着個粉色的紙袋子。

這趟從寧遠回來,兩個人的行李都不多,為了方便,索性留在程盛車上了,改天再去找他拿回來。因此,被江修帶下車的東西,必然是今天就要用上的東西。可再細看這個袋子,粉嫩可愛,顯然不像是給安安準備的。

那麽,這是給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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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又是什麽?”方雲晚跟上去,好奇地拽了一把江修手裏的袋子,粉色的紙袋已經被方雲晚撈到手裏,他打開看了一眼,裏頭有個粉色的絨布禮盒,盒子裏是個頂紅色的阿拉蕾同款帽子,帽子兩側豎起一對白色的小翅膀。

在這個老舊小區裏看見帽子疊加翅膀的造型,方雲晚瞬間想起一個人。

他轉頭看向江修,江修便知道他已經猜到了禮物跟誰有關,點頭:“張小三有個五歲的女兒,這是送給她的。”

在方雲晚請假的那幾天,雖然無法全身心投入工作,但空閑下來,還是會抽時間關注工作群裏的動态以及網絡上與昭陽地産垮塌事故相關的報道和評論。他記得,十二月最後的那幾天,張小三的家屬又發過一次聲,那時張小三已經入土為安,家屬也認可了醫院出具的鑒定報告,接受了昭陽地産的賠償方案,一切總算在舊年塵埃落定。

方雲晚沒想到,江修心裏竟然還挂着這件事。

他把紙袋遞回給江修:“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張小三的妻子在這個小區裏租了個車庫。車庫是無遮無擋的一個單間,她用布簾從中隔開,裏頭是卧室,外頭是鋪面。外面停着一輛改造過的三輪車,上頭架着油鍋、調料盤,是學校門口常見的炸串攤的模樣。

今天還在元旦假期,學生們不上學,這個點不必出攤,張小三的妻子正蹲在地上教一個穿着黃色棉襖的小姑娘擇豆角。

那個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歲大,身上的衣服有些舊,卻被洗得幹幹淨淨。那不能算是個白淨漂亮的姑娘,但被她的家長收拾得利落齊整,頭發編了兩股麻花辮,只是頭繩發夾都換了暗沉沉的黑色,沒一點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鮮亮。

江修跟張小三的妻子打過招呼,把禮物送給小姑娘。她道了謝,立刻就把帽子戴到頭上去,頂着一堆顫巍巍的翅膀蹦蹦跳跳,高興地念叨着:“我以後就不用跟爸爸搶帽子了!”

張小三平時忙着趕工,本來就不常回來,孩子還小,張小三的妻子也不知道怎麽告訴她,她的父親以後再也不會跟她搶帽子了。

于是,瞞着拖着,能遲一日告訴她便是一日。

江修讓方雲晚陪着小姑娘,把張小三的妻子叫到門外去。

過了一會兒,兩人一道回來,江修蹲下身子幫小姑娘理了理蹦蹦跳跳中碰歪了的帽子,問她:“這是新年禮物,你還想要什麽禮物?叔叔下回給你帶。”

她黑亮的眼珠子轉了轉,細聲細氣地說:“不用了,謝謝叔叔。爸爸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喜歡的東西要靠自己勞動獲得。”說着,她有些糾結地摸摸頭上的帽子,看樣子是想要把它取下來還給江修他們。

方雲晚忙把她的小手拉住:“我剛剛看見你在幫媽媽擇豆角,這是送給愛勞動的好孩子的新年禮物,不是天上掉的餡餅。”

大概是照顧安安久了,方雲晚哄孩子顯得得心應手,小姑娘乖乖地縮回手,期待地看向媽媽。

一頂帽子也不是非常貴重的東西,在母親的同意下,她最終收下了這份新年禮物,作為交換,她把自己在幼兒園折的一顆愛心送給江修。

她說,幼兒園老師說,可以把愛心送她喜歡的人,她本來留着這顆愛心要送給爸爸的,可是爸爸好久沒有回家了。

聽了她的話,江修原本不肯收下這份禮物。

可小姑娘指着桌上一疊彩紙告訴江修,老師還說了,世界上有很多很可愛的人。

所以大家要學會折愛心的方法,就可以折很多愛心送給很多人。她是他們班折得最好的人,她還可以折一個更大的愛心送給爸爸。

江修小心翼翼地收下那顆拿劣質彩紙折的心,後來那顆心被他仔仔細細地裝進相框,端端正正地擺在辦公桌上最顯眼的位置。

從張小三家出來,方雲晚覺得江修情緒不高,沉默得有些異常。他與他并肩走着,沒話找話地聊天:“你剛剛跟張小三老婆在外面聊什麽?”

“我問她接下來怎麽打算。她說會留在隅城,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養大,供孩子讀書。”

故事好像很長,江修停下腳步來,方雲晚也跟着停下來,認真聽他說下去:“她跟張小三是同一個村子的,兩家人早年因為蓋房子結了怨,她跟張小三在一起,雙方家人都是反對的。可兩個人那時候愛得死去活來,不管不顧地私奔跑了出來。”

“張小三出事後,張家人來過,幫着料理了後事,卻因為她生的是個女孩,不肯認她和孩子。她這樣回去,回不了娘家,也進不了婆家,村裏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給淹死。她說,倒不如争口氣,把孩子好好的養出來。我給她留了電話,既然她要留在隅城,興許以後有我能幫得上的地方。”

他們已經走出很遠,張小三的妻女已經回到屋子裏去,只能借着傍晚半明半暗的天色,隐隐約約地看見車庫門口停着的那輛改裝過的三輪車。

江修輕輕嘆了口氣:“但我覺得,她是不會來找我的。”

“你好像特別關心張小三一家。”

昭陽地産的那場事故裏,包括張小三,一共有三名遇難者,江修對于張小三一家的關注明顯要比另外兩家人多得多,連張小三的女兒想要一頂阿拉蕾的帽子都牢牢記着。

聽見方雲晚這樣問,江修神色微微一僵,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終于下了決心一般,點頭道:“是,他們一家讓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我真心地希望她們在張小三走後,能好好生活。”

方雲晚沒有接話,讓江修繼續說下去。

那是江修很少向方雲晚提及的往事。

方雲晚一直都知道,江修的父親江之恒和母親宋錦是在隅城大學讀書時相遇相戀的。

但之前他并不知道,從一開始,江修的外公宋啓君對江修父母的戀情就是反對的。

那時頌文集團蒸蒸日上,多少人觊觎才貌雙全的宋家長女宋錦,怎麽能便宜了名不見經傳的江之恒?偏偏,在宋啓君絞盡腦汁安排隅城高官的公子與宋錦認識,好不容易搭上一條線時,宋錦拿着一紙報告告訴他,她已經懷上了江之恒的孩子。

因為這個來得正當時的孩子,宋錦如願以償嫁給了江之恒。

但同時,宋啓君也把那段官商聯姻的無疾而終歸咎于宋錦肚子裏這個不合時宜的孩子。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宋啓君對江修總是少有好臉色。

日子本也是可以這樣粉飾太平地過下去,但江修長到七八歲,江之恒的身體每況愈下,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江之恒屍骨未寒,宋啓君便開始張羅給宋錦改嫁,将隅城喪偶、離異的官員富商羅列了一遍,逼着宋錦去見面。

宋錦一面傷心,一面強打着精神料理公司事宜,還要應付宋啓君安排的那些牛鬼蛇神,勉強堅持了幾個月,終于忍無可忍,毅然抛下一切,帶着年幼的江修逃往一個海邊的小村莊,過起不問俗事的日子。

“那後來呢?你和阿姨為什麽沒有一直生活在那個小村莊?”

“後來,我們就被找到了,宋啓君不知道哪裏找的人,看上去年紀不大,說話卻惡毒難聽。那個村子很小,大家都認識的,閑來就愛聚到一起說人閑話,漸漸的,有些流言蜚語就控制不住了,說她是出軌生下野種,卷走情人的財産,氣死了病重的丈夫,一走了之,如今夫家找上門來,情人也找上門來。那些平日裏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常來幫忙的人也不上門了,還有人為了不讓人說閑話,經過我們的屋子,都要繞路走。”

故事太長太重,兩人站在小徑上聊了一會兒,天色又黑了幾分。在夜色的掩護下,方雲晚伸手握住江修的手,把自己溫熱的掌心貼到他冰涼的掌心上去。

江修曲了曲手指,想反握住他,終了卻無力地松開,只由着手掌虛弱地躺在方雲晚手心裏。

他聲音暗啞發顫,卻執意要把傷口血淋淋地給方雲晚看:“再後來,我們就在進城的路上出了車禍,車子在山路上剮蹭了另一輛貨車,之後直直撞上山石。交警說,現場沒有剎車的痕跡,可最終也沒有找到可以支持剎車系統失靈的證據。”

往事鮮血淋漓,方雲晚握緊了江修的手,他能感覺到手心裏的那只冰涼的手在顫抖。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他們是找不到證據的。”江修僵硬地勾了勾嘴唇,扯出一個極為難看的笑容來,“車禍發生前三天,我們剛剛去過4S店做過檢查,剎車系統怎麽會在三天內壞得那麽徹底?”

方雲晚只覺得脊背發涼:“你的意思是?”

“也許,媽媽根本沒有踩剎車呢?危險發生的瞬間,她只是在用盡力氣活下來和去陪爸爸之間,選擇了後者。”

江修像是有些累了,貼近些抱住方雲晚,俯下身把頭抵在他肩上,輕聲說:“我不怨她做出的選擇,我只是依然覺得很遺憾,你說,如果當時有更多人對她友善一些,她是不是就不會那樣決絕地丢下我了?”

方雲晚原本以為,江修生在這樣的人家,縱使父母早逝,也該是衆星捧月地長大的。

原來,江修的母親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離開他的!

方雲晚一貫是不會安慰人的,他覺得喉嚨裏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又或者是舌頭被什麽東西扯住了,明明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伸出手抱住江修,一下一下安撫地輕拍着他的後背。

夜燈初上,路燈将他們兩個人相擁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但,江修的脆弱卻很短很短。

像是一只要橫跨過大洋的鳥,累極了停在浮木上只肯稍息了片刻,江修很快重新站直了身子,行若無事:“走,我們去接安安。”

作者有話說:

小方再多抱抱修修吧,也抱不了幾次了——

這周末回趟爸媽家,周六可能更不了,咱們周日見吧——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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