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程爸

書房的窗簾大大敞開着,入了夜,窗外已經漆黑一片,小區半舊的街燈亮起一絲絲暖光,點燃回家人的路途。

下午停了的雪又依稀落下,添了幾分寒冷凝重。

程海銘喜歡喝功夫茶,原木雕花的茶幾上擺了一套青花瓷茶具,經過繁複的步驟,一杯茶香撲鼻的好茶就遞到了聶維揚跟前:“試一下我的手藝。”

聶維揚雙手接過青花瓷杯,道了謝,先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抿了一小口:“茶色烏潤,很醇的普洱。”這話帶兩分內行,又沒有直接奉承程海銘的茶藝好,算是一語雙關,不識品茗,又怎麽知道茶香?沒有泡茶人的功夫又怎麽會茶醇?

這話讓程海銘高看了他一眼。

“飯後總喜歡吃一點茶,不過佑寶總說飯後吃茶不健康,被她看到要念我的。”透過徐徐茶煙,可以見到程海銘眉眼帶笑地說着佑寶,都說女兒像父親,他和佑寶有着相似的臉龐,都圓潤和氣,又透着中年人的精明和內斂。

聶維揚放下杯子,颔首淡笑着說:“看得出來,您很疼佑寶。”他也有妹妹,不過他父親對妹妹維意說話從不會這般寵溺,有時甚至嚴厲過了頭,所以維意早早就出了國,避開了事。

程海銘看着杯裏褐色的茶色,平靜地說:“聶先生,我是一個搞學術的人,不會官場上的迂回曲折阿谀奉承,說話也比較直接,如果說出來的話有什麽不中聽的,也請你不要見怪。”

“您客氣了,叫我維揚就行,我是晚輩,您有什麽話盡管說。”聶維揚斂下眸,掩飾一閃而過的緊張。

程海銘側了側身,把桌上的一長一短兩個盒子往聶維揚那邊推了推:“那我就直接說了。首先,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聶維揚送他的,是一個古董煙鬥,和一幅柏華先生的作品,就算他不是行家,也看得出來那是難得的珍品,尤其是,他非常喜歡柏華先生的作品,牆上挂的一幅字,就是他老人家的作品,也是托了很多人才求回來的。

他這次來,是把家裏所有人的喜好都打聽好了的吧?

聶維揚眼睛微眯,又把東西推了回去,從容說着:“第一次登門,也不知道大家喜歡些什麽,都是我憑着心意來選的見面禮,還請您別嫌棄收下來,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我改。”

“聶先生,像你這麽聰明的人,應該聽得懂我在說什麽。有些東西雖是極好的,可是不一定合适。這人,也一樣。你一表人才,想找什麽樣兒的對象沒有?我們家佑寶年輕不懂事,配不上你。”程海銘的語氣較之先前又強勢了幾分,說着還順手把冷了的茶湯倒了

,又溫了一壺。

聶維揚微微一頓,很快就回應:“小時候常聽爺爺說一句話‘當用之物該給合用之人’,長大以後越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這煙鬥和畫放在不懂欣賞的我這裏不過是一件物品,可是在您這裏,也許就有不同的價值,這不就是合适?至于佑寶,我是真心實意和她在交往的,之于她,我稍微年長了一些,可這并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現在佑寶還沒畢業,只要您同意,我和佑寶可以先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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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是沒聽明白。”程海銘的聲音變得十分的低沉,他看了一眼聶維揚,身體坐得很直,和他對話的時候謙恭卻不卑微,沒有一般年輕人的張狂浮躁,也不會仗着身份背景倨傲不羁,就是他在他的年紀,也未必做得到如此從容。

他低低嘆了口氣:“也許等你二十年後,也有一個女兒,你寵她疼她,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給她,只要她一輩子都那麽開心快樂就好。如果你也有那麽一天,你就可能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佑寶過了年才二十一歲,你比她大了十五年,見識也比她廣,又身居要職,她一小丫頭,怎麽能幫得上你的忙?從小到大,別說打,我連罵她都舍不得,家務也基本不用她沾手,又有兩個兄弟護着,什麽苦都沒有受過。而你的工作和你的背景,想必需要的不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對象,應酬禮節人情世故數不勝數,她怎麽應付得來?或者說,我壓根舍不得她面對那些煩惱。再說了,你的家裏人知道你和佑寶在交往麽?你剛說訂婚,除了我們家,這訂婚肯定也需要你家長輩的認可,他們會同意你們?佑寶佑寶,就是我老程家護佑的寶貝,在她跟我說和你在交往的那一天到現在,想了這麽多天考慮了這麽久,我依然不能放心讓她和你在一起,這是我作為一個父親的考量,我不能同意你們交往,希望你能諒解。”

聞言,聶維揚表情一怔,幽邃的眸光裏有着難以言喻的動容。

都說父愛如山,程海銘對程佑寶的愛只怕比珠穆朗瑪還要高遠。

可聶維揚必須跨過這一座“山”,才能求得他的“寶”。

朋友說他的性子很淡,幾乎沒見他想要得到過什麽,可現在,他有。正如程海銘所說的,他可以選擇的人有很多,可是他想要的,只有佑寶。他想要這個丫頭陪在自己身邊,一直一個人的生活,已經夠了。

聶維揚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說辭,過了片刻才開口:“我很慶幸,佑寶有您這麽疼惜她的父親,您跟我說的這些顧慮,我都懂,我在邁出這一步之前,不敢說千思萬慮,可是也是認真考慮了很久的,我是真心的喜歡佑寶,并不是一時

頭腦發熱或者玩玩而已,相信佑寶對我也是一樣的。老實說,今晚來之前我還有些緊張,怕是一場鴻門宴,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麽樣的情況,幸好大家對我都很好,我才安了心。”

“你會緊張?看不出來。不過,我們家也不是龍潭虎穴,不會吃了你。”一看就是從官場歷練過來的人,程海銘可看不出他哪裏緊張了。

“真的,我的手心都出汗了,就怕您見笑,覺得我不夠穩重。都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我希望能表現得再好一些。”聶維揚自嘲地笑了笑,“正如佑寶所說的,您很通情達理,剛才所說的為佑寶的擔憂也在情在理,我很贊同,但是也希望您能聽一下我的想法,可以嗎?”

程海銘揚眉,心裏掠過贊賞,他這般說,讓人只能聽他說下去,也必須有耐心聽他說下去。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聶維揚的聲音很平緩:“我說的有不對的地方,還請您多包涵。佑寶是您視作珍寶的女兒,您因她喜因她愁,可就算這樣多的擔憂,您當初也沒有後悔生下她吧?”

“當然沒有!”程海銘坐直身體,說得斬釘截鐵。

聶維揚笑了笑:“我想也是的。聽說,您希望佑寶找個年齡學歷背景都差不多的對象,定這些條件的出發點我能理解,符合條件的人也太多,您是如何判斷什麽樣的人合适佑寶?年紀學歷相當就一定能和佑寶有話題?結合了就不會吵架?還是背景相同就不會有家庭矛盾?我想未必,因為無論什麽層次的人都有可能遇到這些問題。可您看,我比佑寶年長,她沒有經歷過的我都經歷了,她想不到我都能想先一步,幫她遮風擋雨,成為她的依靠,難道不好嗎?”

他的雙眸明亮深邃,說話時一直和對方對視着,語速不疾不徐,言辭也懇切,程海銘一時竟找不到話反駁他,正想開口,又聽見他繼續說:“我回國後雖然在部裏工作,可是并不是一線的,應酬也會有,但不會多,我相信佑寶也能應付得來。退一萬步講,若将來她不喜歡應酬,我也能找到平衡的方法,這點自信我能有也必須有,要不然今天也不敢出現在您的面前。至于我父母那邊,我有把握能說服他們得到他們的認可和祝福。我和佑寶都希望我們兩個人的感情能得到家裏的支持,我也不想跟您亂發誓或者開一些空頭支票,我所說的都是認真想要做到的,而且是努力去做到的,希望您能給我這個機會。”

一個男人,光是舉止和談吐的表現就讓人感受到他的魄力和魅力,是十分難得的。

怪不得連老聶那樣古板的人,也沒少誇這個堂弟。

聶維揚把要說的

話都說了。

程海銘壓下欣賞,問了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年齡大可以當助力,工作可以協調,父母壓力可以解決,可還有最後一樣,也是我最介意的地方。”他刻意頓了一下,聶維揚跟着呼吸一緊,“你應該知道吧?佑寶之前從未談過戀愛,可我聽說你,已經結過一次婚?如果被佑寶媽媽知道,你恐怕連門都不能進。”

聶維揚聽見自己的心咯噔一下,這個最後的問題,往往最犀利。

程海銘提到了聶維揚的婚史問題。

雖然聶維揚已經預料到會被這麽問,可是真到了這時,還是免不了忐忑和緊張。

他想了想,才開口慢慢地解釋:“我的确結過一次婚,這點佑寶是知道的,我沒有刻意隐瞞。當年我并沒有考慮周全就同意了父母安排和前妻結婚,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後沒多久大家就因為性格不合離了婚,我和她沒有感情,也沒有孩子,離婚後也很少往來,可以說那次婚姻是一個錯誤,不過這個錯誤也令我成長,我對待婚姻的态度只會更謹慎,對于自己未來的一半的想法也更清晰明朗,寧缺毋濫。我遇到佑寶的時候,有一瞬間也覺得自己很荒唐,她明明比自己小那麽多,沒辦法啊,就是她了,不會是別人。我從不信命,可對于佑寶,我卻相信,這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

“話說得漂亮的人很多,不差你一個,我還是那句,你不适合佑寶,我為什麽要相信你?你又憑什麽認為我會相信你認同你?”

聶維揚穩穩地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只要您給我時間,我會給你不會後悔的答案。”

眼看着他們聊了很久,程佑寶就一直在書房外頭左轉轉右晃晃,片刻都不安寧,王靜看得頭都大了,忍不住念她:“你就消停會兒行不行,過來陪我看看電視,他們一時半刻談不完的。”

程佑寶吐吐舌,蹦跶地跳到母親身邊,靠着她親昵地問:“媽,其實他很不錯的,對不對?”

王靜因着程海銘,不好松口,就說:“也就那樣,年齡大了點。”其他還真說不出缺點,這時候王靜還不知道聶維揚結過婚。

程佑寶撇撇嘴,抱着抱枕看了會電視,心也靜不下來,又忍不住問:“媽,你說他們都在聊什麽啊?”

王靜白了她一眼:“我又沒有順風耳,哪知道他們聊什麽?”

這時程佑樂舉手發言:“我知道!肯定在聊你!”

“你說這話只會讓你自诩破表的智商跌到零!”程佑寶沒好氣地睨着他,“毫無建樹。”

程佑樂啧啧了兩聲:“我還沒說你呢,上

回讓你給我熱碗粥煎個蛋,是誰說不會做不想做的?這都跑別人那兒獻殷勤了,有你這樣當姐的麽?”

被抓到小辮子,程佑寶有些心虛,弱弱地解釋:“人家生病了嘛……”

程佑樂斜睨着她,忽的搖了搖頭嘆氣:“果真女大不中留啊,哎喲,哥,你幹嘛打我?”他摸着後腦勺抱怨。

程佑安淡淡地問:“誰不中留呢?”

程佑樂不服氣,用唇語說了“大哥偏心”,程佑寶得意地笑,可剛對上大哥的眼睛,又有些愧疚前幾天那樣頂撞他,眼神閃爍不敢再看。

大哥一直很疼自己的啊,不該對他發脾氣,他說的何嘗不是為了自己着想。

程佑寶又說:“佑寶,我的看法還是不變,你別被一時的意亂情迷沖昏頭腦,也要考慮一下家裏的意見,懂麽?”

程佑寶只能沉默以對。

除了程海銘和聶維揚,沒人能知道書房對話的內容。

他們一直聊到十一點都不見人出來,連王靜都快坐不住了,擔憂都寫在臉上。

程佑安一直在露臺上抽煙,因為王靜身體不佳,佑寶又不喜歡煙味,所以程家基本是禁煙的,程海銘煙瘾犯了也是躲到露臺抽幾口解解饞,程佑安除了應酬,在家裏幾乎不抽煙的。

程佑寶想去和他說說話,又不知道能說什麽,程佑樂早就去天下三厮殺了,一直嚷嚷她不給他煎蛋傷了他脆弱的心靈,她一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就在她焦躁不安的時候,程海銘和聶維揚出來了。

程佑寶快步上前,悄悄看了下,兩人的表情還算平靜,應該是和平談判的,就不知道結果如何,她想開口,聶維揚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她就乖乖了忍住了嘴。

果然,程海銘很快就發話:“說話沒注意時候,都這麽晚了,小聶就先回家吧,佑寶去送送。”

“哦哦!”程佑寶差點沒反應過來,可是聽到爸爸從‘聶先生’改口‘小聶’,不由得欣喜,這聶維揚不錯嘛,是把她爸給拿下了?

這時程佑安回到客廳,淡淡說:“樓梯燈壞了,我去送吧。”

“佑寶送就行,佑安,你進來一下,我還有話要說。”程海銘說了就是準數。

佑寶像得了聖旨,等聶維揚和王靜他們告辭,就拿了手電筒高高興興地領着聶維揚下樓了。

樓道又窄又暗,程佑寶拿着電筒一會兒亮一會兒關,聶維揚只得緊緊地牽着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聽着啪啪手電開合的聲音,他實在忍不住才說:“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有你拉着我嘛,你又不會讓人跌倒。”程佑寶笑嘻嘻地顯擺。

昏暗中的聶維揚笑出聲:“就這麽信任我?要是你爸像你這樣就好了。”

程佑寶的腳步頓了一下:“我爸?他剛才說什麽了?”

“你爸爸很好,無論他說什麽,都是在為了你考驗我。如果将來我們女兒也找了個像我這樣的對象,我直接将他掃地出門,還談什麽?”

“呸,什麽‘我們的女兒’?臉皮真厚,誰要給你生孩子了?”程佑寶覺得臉又燙又紅,好在光線不好看不清楚。

聶維揚捏捏她的手心,後來索性摟着她的肩膀:“不想給我生孩子?嗯?”

“你別威脅我哈,我爸可不會饒你。”

“呵,這會兒端出你爸來了。”

“你別扯開話題,我爸到底跟你說什麽了?他還讓我送你下樓,是同意我們交往了?”程佑寶心急想知道答案。

可是這答案連聶維揚都不知道。

她父親問:憑什麽相信你?

他說:我答應佑寶的話都會做到。

她父親又說:就算這樣,我依然不能放心。

又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最後才說:有句話是朋友送我的,你姑且聽一聽,‘誰惹了老程家閨女哭,老程能跟他玩命’,你聽明白了嗎?

他明白她父親說這話的意思的。

到了一樓,外頭風大,下的小雪讓地上鋪了一層白,聶維揚怕佑寶着涼,就沒讓她走出去,大晚上也沒人,就在拐彎那兒抱了她一會兒:“看來把你拐回家沒那麽容易,還得再努力努力。”

程佑寶聽得一頭霧水,問他的話也答非所問,只拉了拉他外套的袖子:“到底怎麽樣了嘛?”

“沒怎麽樣。你爸沒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不過我剛才說我答應你帶你去玩,這他倒是同意了。”程佑寶沒看到,聶維揚說這話的時候笑得有些狡詐。

他剛跟程海銘說,他答應佑寶的話都會做到。

後面又說,他答應了佑寶,見家長以後就完成她的一個心願,按照她的意思約一次會。

程海銘同意的話,也就是同意他們約會。

如果他不同意,那就是他先讓聶維揚壞了自己承諾,讓佑寶難過。

所以程海銘什麽都沒說,只是讓佑寶去送聶維揚。

聶維揚有些兵行險招,不過就此也能看出,程海銘拒絕的态度有軟化的跡象。

程佑寶自然不知聶維揚的百轉千回,只是一邊懷疑一邊興奮:“爸同意你帶我去玩?真的?你要帶我去哪裏?”

“你不是看了那個什麽‘金三順’什麽的,戀愛了也要做七件事麽?”

“對啊,不過……你不是說我看韓劇幼稚……”程佑寶抱怨,斜眼看地下,燈光将他和自己的身影歪成一體,又不由得抱得更緊了些。

聶維揚無奈地說:“我也說了,你做到第一條,我就能做完後面六條。不過明天不行,有個外國使團要來,過兩天吧,正好你可以想好去什麽地方。現在帶你出門還要你爸同意,真頭疼。”

“這樣好,這樣你才不會欺負我!”

“是,我哪敢欺負你啊?不如我乖乖讓你欺負怎麽樣?”聶維揚寵溺地親親她,又附在她耳邊幾不可聞地說,“在床上。”

程佑寶大呼他不要臉。

風中,都是他們的笑語。

這個冬夜不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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