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夜握着古卷,眼睛卻時不時地從書上跳開,朝空中浮起的結界看去,謝衣坐在地上擺弄着亂七八糟的材料,還不停地從自己的偃甲盒裏掏出工具敲敲打打、削鑽勾挑,認真得很。
沈夜皺了皺眉,正值夏末秋初,客廳地上是木板,然龍兵嶼四面環海,林中樹木參天,濕氣極重,長久坐着易受涼,濕氣入骨,對身子可不好。
這個謝衣,就不懂找個椅子坐下嗎?
沈夜想着要不要叮囑他幾句,又覺得不甘,猶豫多時,還是決定再看看——龍兵嶼白天溫暖濕潤,夜間才風大,待天黑了再瞧瞧。
這麽想着,他便收回目光,繼續做自己的事,只是看得累了,仍舊習慣性地朝空中看上一眼,便能看到謝衣或坐或站或蹲或趴的奇怪姿态,還有亂糟糟的地面與拆解淩亂的木頭石塊。
不知過了多久,沈夜再次望過去時,謝衣已經側躺在地上睡着了。
沈夜朝窗外看了眼,居然已是黃昏。
手裏的古卷剛好看完,他将古卷收到書櫃裏,揮散了鏡像,随手從榻上拿了條毯子朝客廳走去。
回廊三轉,客廳裏的狼藉便映入眼簾。
暖黃色的日光輕輕地灑在謝衣身上,将他整個人包裹在一片異常溫柔的霞色裏,連眉目都有些不尋常的暖色。
沈夜放輕腳步走過去,小心避開地上的小零件,靠近他,半蹲下去。
一時間,日光斜下,他的影子将謝衣全然籠罩,展開毯子的動作仿佛将之長擁懷中。
胳膊上溫暖厚實的觸感讓謝衣的眼睫有了輕微的顫動。
沈夜迅速撤身,擡手将一邊的零件揮開,挨着謝衣坐在一旁。
陰影消失,暖融融的夕陽讓謝衣有些戀戀不舍,眼睫很快安靜下來,繼續睡着。
沒見過在陌生人的地盤都能睡得這麽熟的人……沈夜微微嘆息,拿起腳邊的小零件觀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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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兵嶼如今懂得偃術的人并不多,沈夜算其中一個。
大祭司曾派人教導沈夜偃術基礎,然沈夜天資聰穎,懂得微薄偃術的人自然無法繼續教導。大祭司無奈之餘,便與族長協商,同意将生滅廳部分偃術古卷交給他研習。
古卷殘缺,作者不詳——顯然是故意為之。
沈夜知道生滅廳內的記錄輕易不得洩露,大祭司能幫他讨出一部分借閱已是不易,故而沈夜從不過問那些寫下偃術古卷的人是誰。
歷代烈山部,能人輩出,偃術之途更有大放異彩之人。古人歷經上百年寫出的古卷,理當珍之重之。
只是沈夜對偃術興趣缺缺,他更熱衷于法術和謀策,卻不知為何一直學了下來。他學偃術,卻極少做偃甲,偶爾嶼上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他才會幫着做上一兩個。哪像謝衣這樣,去了哪兒,都惦記着他的偃甲。
想到此,沈夜忽然憶起,昨晚謝衣送他的偃甲杯壁上那枚印記……似乎在流月城的偃術古卷上出現過!
沈夜彎腰去探謝衣腰側散着的偃甲盒,想看清楚盒子上的偃師紋章,不料謝衣忽然翻身,身上的毯子被他的動作影響掉到地上,沈夜的手指還停留在偃甲盒上,下一刻卻碰到了謝衣的後腰。
“……”沈夜低頭看過去,謝衣的臉貼着他的大腿,手也在尋找合适的位置擺放。自己因為半跪下彎腰的姿勢,胳膊幾乎攏着他的腰。
沈夜沒理,微微調整了動作,拿起謝衣腰間的偃甲盒觀察着,帶着鋸齒的印記與印象中看過的古卷竹簡末梢刻着的小紋章一模一樣,莫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沈夜可不會認為有流月城的人流落在外,獨成一脈偃師。他們烈山部自百年前大劫之後,族人一直偏安于龍兵嶼休養生息,偶有與外族通婚,也是長居龍兵嶼。
每個偃師都有自己獨有的偃師紋章,謝衣的……為何與自己見過的古卷中的紋章相同?
沈夜百思不得其解。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位曾叛逃下界的破軍祭司……
“唔……”謝衣輕輕哼了一聲。
沈夜垂首,便見謝衣揪着他的袖子咕哝道:“好暖和……”
“……”沈夜木着臉把自己的袖子從他手裏抽出來。
謝衣被這動作驚動,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瞳孔在夕陽的暖色中透出剔透的琥珀色,像隔着水霧的寶石,當眸中的迷茫漸漸散去,瞳孔便恢複了褐色,眸中隐有笑意:“沈先生來看我?”
沈夜瞥他一眼,坐直了身體,冷着聲音道:“天色漸晚,你該回去了。”
“咦,居然已經這麽晚了?”謝衣坐起來,懶洋洋地看着天邊,“回去又要被葉寧拉去喝酒吃茶,無趣得很,不回了。”
沈夜轉頭:“我這裏不留外人。”
謝衣詫異:“你我舉杯之誼竟如此淺薄,容不得沈先生留我一晚?”
這話聽着怎麽這麽……詭異呢?沈夜欲起身:“我回來時你若還未走,我可要親自送你出去了。”
“哎哎……”謝衣連忙拉住他,作出可憐的神色,“沈兄,在下的偃甲只做了一半,如此半途而廢将功虧一篑,沈兄如何忍心?”
沈兄?方才還叫着沈先生呢。
“我忍心得很。”沈夜盯着他的手,“放開。”
謝衣乖乖松開,耷拉着腦袋,甚是失落。
沈夜不知怎麽就被他這模樣搞得有些不忍心,明明是個二十好幾的人,怎麽看上去如此孩子氣?
無奈妥協:“留下也可,不過……你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謝衣眼睛明亮,笑道:“你說。”
沈夜指着他腰間半挂着的偃甲盒上的印記,問道:“這偃師紋章,是你的?”
謝衣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一時有些猶豫:“這個……是,也不是。”
“怎麽說?”
“這個偃師紋章乃兩百多年前一位舉世無雙的偃術大師所有,他窮盡畢生心血研習偃術,制造偃甲,造福世人,有不少精妙偃甲流傳于世,至今還在使用。”謝衣伸手撫摸上那枚印記,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說來不怕沈兄笑話,我自小仰慕這位偃師,有些自用偃甲便擅自用了這枚紋章,算是……成全自己一片拳拳之心。”
沈夜隐約察覺他話中的偃術大師與流月城那位叛逃下界的破軍祭司有些幹系,不由得緊張起來:“你說的那位偃師……叫什麽?”
“古往今來第一偃術大師,謝衣。”
沈夜看着他,對方的臉上第一次褪去了頑皮的笑意,帶了幾分懷念與憧憬,眉目微斂,卻是溫潤如玉,似乎被那人上身一般,有種朗朗君子之氣。
“偃師……謝衣?”沈夜喃喃重複,卻又疑惑,“怎麽……與你同名同姓?”
“是啊,很巧。”謝衣點點頭,很快無奈一笑,“這樣說也許有些不敬,但是許多時候……我會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幾番夢回,我甚至……能看到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前生。”
謝衣的目光緊緊地鎖着沈夜的臉,那目光複雜難辨卻又專注溫和,讓沈夜有種被凝視的錯覺。
他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怎麽?”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謝衣緩緩開口,褐瞳溫和深邃,卻帶了點淺淺的茫然,“我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是認得你的。”
沈夜不動聲色地反問:“哦?多久?”
謝衣微微一笑,如冬雪消融,春光乍洩,卻恍惚得有些不真實。
“大約是,三生三世。”
只這一句,沈夜便相信,他們很久以前,一定是認識的。
且,情深緣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