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覺醒
“王哥哥,公公說冊封位份前不能在宮裏亂走動,萬一沖撞哪位貴人……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一名綠衣少年害怕地跟在另一名黃衣少年身後,不時左顧右盼,神情忐忑不安。
他們都是這一批剛選秀入宮的男寵,本該待在清風明月樓裏,等侍寝後有了位份,才能在宮中肆意行走。但陛下昨夜并未召人侍寝,這讓新入宮的公子們很是失望。
陛下夜夜流連後宮,偏偏昨晚破天荒地選擇獨寝,難道是這一批新人沒一個入得了陛下的眼?
盡管陛下聲名不好,有昏庸好色之稱,但畢竟九五之尊,身份在這些少年眼裏還是高不可攀的。何況聽聞陛下年輕俊美,這比皇帝是個老頭子要好得多,不少人都盼得他垂青。
王以明在家中就是個整日翻牆逃學的纨绔公子哥,他爹見他不是讀書做官的料,一身皮相倒還算不錯,就把他扔進宮裏,萬一得寵還能為家族發光發熱。卻不想王以明這膽大包天的性子,不闖禍連累家族就不錯了。
王以明在家野慣了,在明月樓是一天也閑不住,這就偷偷溜出來,還強拉上最膽小怕事卻又不善拒絕的林蟬枝壯膽。
“我知道,這不是挑最偏的路走麽?這一路過來你可撞見過人?”王以明不以為意道,“小爺長這麽大還沒逛過皇宮呢,都到宮裏來了,你難道不想看看皇宮長什麽樣?”
林蟬枝欲哭無淚——想看日後随時可以看,何必現在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啊。
“好看的都是貴人們住的地方,我們走這麽偏,也看不見什麽美景呀。”林蟬枝想努力勸說王以明,放棄逛皇宮這個念頭。
“說的也有道理。”王以明話音未落,忽然眼前一亮,“诶,你看前面那房子,我家都沒這麽氣派,這不比咱們那明月樓好一百倍?不,一萬倍!”
林蟬枝打眼望去,遠遠就見一座美輪美奂的華麗宮殿。丹楹刻桷,雕梁畫棟,黃金作壁,白玉為階。飛閣流丹連着亭臺水榭,湖中游魚繞着接天蓮葉。各色花樹栽滿庭院,讓一年四季都有繁花盛開。此刻院中海棠盛放,姹紫嫣紅,美不勝收。
像帝王為藏嬌專鑄的金屋。
林蟬枝目露驚嘆。
“這是哪個寵妃住的宮殿嗎?”王以明目瞪口呆,“是不是宮裏最受寵的柳貴妃?”
他突然找到發奮目标似的,拍了拍林蟬枝肩膀:“小林子,你一定要争取受寵,早日帶哥哥住上這麽好的大房子。”
林蟬枝:“……”
林蟬枝:“王哥哥可以自己争取的。”
“我不行。”王以明一臉痛苦之色,“我是被我爹給強送進宮的,根本不想侍寝。你有所不知,我其實是上面那個。”
林蟬枝:“……”
林蟬枝同情道:“苦了王哥哥了。”
二人談話間,一陣風忽然吹過,将宮殿本就虛掩的窗子微微推開了些。
他們不約而同一愣,屏住呼吸,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到失語。
那是一幅極美的海棠春睡圖。
只見高樓之中,一位容色傾城的美人長睫垂斂,修長如玉的手指支着腦袋,肌膚瓷白勝雪,烏墨青絲散亂,慵懶地半斜身子卧榻安眠。樓外海棠盡态極妍,不及樓中美人容光絕豔。
王以明和林蟬枝倒吸一口涼氣。
能夠被選進宮的,都是相貌不俗之人。王以明和林蟬枝都是自小被誇好皮囊的,然而見了這位,他們簡直自慚形穢。
“一定是柳貴妃!如此絕色美人,也難怪陛下會盛寵了。”王以明篤定道,随後又産生自我懷疑,“不過我記得柳貴妃住的翠微宮是在南邊啊,咱們剛不是一直往北邊走……難道是我走反了?”
“他不是柳貴妃。”林蟬枝說。
“怎麽?你認識?”
“因為這裏是冷宮。”
“哈?”王以明一臉不信,“你逗我呢,哪個冷宮長這樣——”
他的話吞回肚子裏,剛太遠沒瞧見,走近幾步,就能看到牌匾上大大的“冷宮”二字。
王以明不敢置信。
長黎國的妃子生活水準這麽高的嗎?連一個冷宮妃子都能住這麽好的宮殿?
這和他想象中蕭瑟凄涼的冷宮不一樣啊!而且哪個皇帝會瞎了眼舍得把這種絕色美人打入冷宮,這是在玩情趣嗎?
兩人感到難以理解時,樓中的美人忽然睜開了眼。
他一睜眼,就仿佛畫活了一般。他的模樣清冷,似凜冬盛開的寒梅,氣質又極清透高雅,如松竹君子,如空谷幽蘭。眸光流轉,唇色勾人,若要與海棠争豔,也是半分不輸的。
上天該是極偏愛他,給了他這樣完美的相貌。
青年視線忽如利箭,直直射向掩藏在樹後的林蟬枝,含着冰冷的審視與殺機。
林蟬枝頭皮一麻,打心底感受到一股戰栗。
好,好可怕的眼神。
他們被發現了?可他們站的地方那麽隐蔽,他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得罪過對方……
很快,青年又似不感興趣,懶懶閉回上眼睛,繼續沉睡,仿佛方才那一瞬殺意只是錯覺。
林蟬枝心有餘悸道:“他剛剛好像在看我們……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啊?有嗎?是你太膽小緊張産生的錯覺吧。”粗神經的王以明并沒有察覺到,不過确實出來夠久了,再晚點被公公發現懲罰就不好了,就同意了回去的提議。
回去的路上,林蟬枝心不在焉,王以明突然開口:“小林子,要不咱也努努力,争取被打入冷宮?”
那住宿條件,他看着實在很心動。
林蟬枝:“……”
樓內,陸雪朝半垂着眼,神色平靜。
一場午後困頓的小睡,讓他又覺醒了一次。
既是“又”,便說明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确實是已經覺醒了無數次。
……
陸雪朝與謝重錦自幼形影不離,又是少年知己,可以說世上沒有比他們更了解彼此的人。
他又那般聰明,早在第一世,就察覺到謝重錦的不對勁。
那一世,謝重錦也是獨寵他的。然陸雪朝心細如發,在數十年漫長相處中,仍能從細枝末節處感受到謝重錦的不同以往。
他試探過幾回,都沒有得到正面回答,便料想謝重錦是有難言苦衷。
他裝作一個一無所知的傻子,裝了一輩子,終于在死前問他,十七歲時,是不是他們最後一次共白頭。
十七歲以後的那個人,是否還是你?或者說,是否完全是你?
他至死沒有得到答案。
第二世,謝重錦疏遠了他,開始獨寵起一個叫林蟬枝的男寵,日漸荒淫無度,不理朝政。
陸雪朝并沒有前世記憶,起初是真覺得謝重錦負了他,為此難過了很久。
可後來又想,謝重錦即便厭棄他,也不會棄家國百姓于不顧,如此荒唐,更似中蠱。那名叫林蟬枝的男寵很有嫌疑。
正準備着手調查,自己卻先中了蠱,莫名就死了。
什麽也沒來得及查出來。
第三世,陸雪朝覺醒了前兩世的記憶。也是從這一世開始,他每次重生,都會在十七歲後的某一日突然覺醒,夢到之前所有的記憶。
他立刻開始調查林蟬枝,發現林蟬枝生性膽小懦弱,不曾做過一件壞事,并無可疑之處。這一世的林蟬枝安安分分,并不惹是生非,也不得謝重錦寵愛,與前世心狠手辣大開殺戒的林蟬枝完全是兩個人。
但謝重錦依然大收後宮,流連聲色。
陸雪朝開始絕望,猜疑或許謝重錦是真的變了,變得不再愛他,會随随便便召其他人侍寝。不是林蟬枝,也會有別人。
以陸雪朝之傲骨,一腔真心被辜負,定是要殺了負心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謝重錦并未完全荒廢朝政,他不是個好夫君,但還是個好君主。
陸雪朝覺得應要給長黎國留一位君王,自己不能做這個千古罪人。
那世他是自刎而死。
第四世,這一世依然在與上一世重蹈覆轍,更糟糕的是,謝重錦連勤政這個優點都沒了。
陸雪朝疑心謝重錦是被人奪舍,李代桃僵,便會在閑聊時漫不經意地試探,或提起兒時的事觀察謝重錦的反應,或刻意做謝重錦不喜歡的吃食,而後都證明謝重錦仍是本尊。
陸雪朝便又想,也許人還是那個人,只是行動被人以某種手段控制,所言所行,皆非所思所想。
他想盡辦法,暗中去尋和尚,尋道士,什麽方法都試過,皆一無所獲。
思慮良久,他終帶着一柄劍去尋謝重錦,一并解脫。
……
後來許多世,陸雪朝大抵得出一個規律。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林蟬枝,有的世界被控制的是謝重錦。當林蟬枝被控制,謝重錦會鬼迷心竅地盛寵他。當謝重錦被控制,那就沒林蟬枝什麽戲份,但謝重錦仍會四處留情。
陸雪朝也得出一套應對方法,每次覺醒後都會迅速判斷出這世界的主控是林蟬枝還是謝重錦。若是前者,就想盡辦法在謝重錦迷上他之前趁早送出宮,或在對方害人時查出證據治罪,讓對方的戲份早早結束,他們就能在那一世獲得餘生的自由。
若是後者,只能刺殺,才不至于叫謝重錦痛苦一輩子。
但很快,幕後的操控者也發現了陸雪朝的不安分。在後來的很多很多世,陸雪朝總會在很早就或中巫蠱而死,或被謝重錦賜死,甚至來不及覺醒。
無盡輪回裏,陸雪朝不記得自己死過多少次。饒是聰明如他,也已經想不到辦法,來解這個死局。
這一世,他剛剛覺醒,夢到之前生生世世發生的一切。
不知為何,這回他竟未死在謝重錦登基第一日。這麽優柔寡斷的操控者可不多。
方才醒時,遠遠瞧見林蟬枝受驚的神色,陸雪朝便知道,這又是個謝重錦被操控的世界,對林蟬枝也就失去了興趣。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罷了。
剛做完一場大夢,陸雪朝頭還有些昏沉。那夢實在太不愉快,越到後來,總是他在各式各樣地死去,死得他有些厭煩。
以至于聽到匆忙的腳步聲,看到推門而入的來人那副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時,都沒有太多反應。
陸雪朝歪了歪頭,半晌,懶洋洋地挑起一抹笑。
“陛下又是來賜死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