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衾暖
天色是最難捉摸的東西。方才還碧空如洗,霎那間便烏雲密布,緊接着落下淅淅瀝瀝的雨,又很快轉成瓢潑大雨,愈演愈烈,與冷宮中由隐忍轉為悲恸的哭聲重合,仿佛上天都随美人垂淚而哭泣。
庭中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雨打海棠,花瓣自枝頭飄落,歸于塵土,落了一地殘紅,透出幾分凄豔。
冷雨敲窗,外邊是雨珠,裏邊是淚珠。謝重錦抱着哄着,捉住人細白的手腕親吻指尖,一路吻至唇瓣,就如給受傷的小獸舔舐爪牙。
榻上人影重疊,綢緞般的墨發淩亂鋪散開,兩只修長好看的手十指緊扣在一起。陸雪朝眸光水潤潋滟,貌似醉酒之态,眉尖微蹙,如雪肌膚染上一層薄薄胭脂色,比零落在泥土中的海棠更嬌豔可憐,被人整個抱在懷裏,只露出一截瑩白的腳腕。
燭影搖紅,謝重錦覺這軟榻太小,半途又将人抱起,繞過雲母屏風,挑開珠簾,輕柔放置軟煙羅帳中。床榻為玉石打造,冬暖夏涼,寬敞舒适,錦衾柔軟,皆是貢品。是謝重錦親自命人為陸雪朝量身定做,只因怕他在冷宮睡不舒服。
何止床榻,這冷宮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謝重錦一樣樣叫人添置,才将凄涼蕭瑟之景改成四季如春之貌。謝重錦本想将寫有“冷宮”二字的牌匾撤去,改成重雪殿,可惜無果——這座宮殿就跟定死了一樣,只能叫冷宮,他發不出這道命令。
不過現在,冷宮除了那道牌匾,已經從上到下完全沒有冷宮的樣子了。
他們在帳中抵死纏綿。
少時謝重錦與陸雪朝一道念書,讀李煜的《浪淘沙令》,二人俱是過目不忘的天才,那詞看一遍就能背會,至今仍能記得全首。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只是那時,國泰民安,繁華似錦,金尊玉貴、輕狂桀骜的兩個少年,讀完也只是感慨幾句,并不能真正體會亡國之君的悲涼心境,也不認為長黎會落至這般境地。
此後生生世世,帝王卧榻之側再無陸雪朝。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謝重錦日日思念陸雪朝,夜夜唯有夢中能與他相見。他就懂了“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陸雪朝死于非命後,謝重錦獨坐王座上做一個傀儡皇帝,直至長黎國破,獨自走上高高城牆預備以身殉國時,望着山河破碎,狼煙四起,舊人早化枯骨,故國已成異土,又懂了“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
幸而,這次不是夢中貪歡。
大抵是許久未嘗情事,陸雪朝反應生澀,舉止又是熱情的。謝重錦記得陸雪朝在床笫間極易害羞,總是閉上眼不敢看他。剛成親那會兒,喜歡調戲自家竹馬的太子殿下總愛逗他:“清疏,睜眼看看我,看看是誰在疼愛你?”
太子妃便紅了臉,低低罵道:“衣冠禽獸,枉為正人君子。”
太子就笑:“孤何必要對自己的太子妃做君子,自是要做禽獸的,連衣冠都不要。”
太子妃憋半晌:“……你穿件衣服吧。”
太子就笑倒在太子妃身上。
如今無需謝重錦逗弄,陸雪朝便睜着眼看他,靜靜注視着他燭火映襯下的容顏,眨都舍不得眨一下。間或舒服或難受,被逼出淚花,發紅的眼睛也直直望着他,不肯別過頭。
謝重錦啞聲笑道:“清疏這樣看着我,是因太久沒看了麽?我現在的樣子不好看,一定很憔悴沒精神,倒是清疏長開後,好看得讓我不敢看了。”
陸雪朝望着他,緩聲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謝重錦心一酸,愈發抱緊了陸雪朝。
他低低一笑:“那便讓你看個夠。”
窗外雨聲漸歇,帳中雲收雨畢。謝重錦自背後擁陸雪朝入懷中,怎麽也不肯放手,比剛成親那會兒還難舍難分。
小別勝新婚,何況他們這一別,不知多少世生離死別,自是怎麽親熱都親不夠的。
才痛痛快快宣洩過一場,二人堪堪冷靜下來,終于有心思聊正事。
“這三年委屈你了。”謝重錦問,“可有吃什麽苦?宮人有沒有怠慢你?”
他因受制于人,無法親自去見陸雪朝,只能吩咐宮人不可怠慢廢後,仍要像對待皇後一樣尊重伺候,吃穿用度也按皇後份例。甚至因心中有愧,所有好東西都不留給自己享受,第一時間往冷宮送去。
要問宮中誰過得最滋潤,不是皇帝,也不是公認最受寵的柳貴妃,而是冷宮裏的廢後。
但即便吩咐得面面俱到,謝重錦不能親眼所見,還是時刻擔心底下人有沒有陽奉陰違,會不會中飽私囊,日日挂念着陸雪朝過得好不好。
“這冷宮都快被你打造成仙境了,我還能吃什麽苦?”陸雪朝懶懶靠着謝重錦,平靜道,“除了見不到你,沒什麽不好。”
一句話又叫謝重錦心如刀割:“清疏……”
“不必自責。”陸雪朝說,“我知你是身不由己,從未怪你。”
謝重錦從不掩飾對陸雪朝的偏愛——或者說獨愛,表現得明目張膽。
謝重錦被控制後,前腳将他打入冷宮,後腳就帶着施工隊給冷宮從頭到尾翻新一遍,比他原先住的重雪殿也不差什麽,膳食也都是最好的,不曾受任何苛待。在過去的世界中,倘若被操控的是林蟬枝,而林蟬枝又陷害他,謝重錦受不可抗力影響,不得不必須懲罰他,但從來只罰最輕的禁足,還光明正大地搬進重雪殿陪他一起禁足,各種道歉安慰。後來大抵是怕心狠善妒、殺人如麻的林蟬枝對他下手,才會與他疏遠,小心翼翼地保護他。
他們這個世界被看不見的規則束縛着,他們都是戴着枷鎖的籠中鳥,不能随心所欲地愛自己想愛的人。但在規則之內,謝重錦在以最大的限度來愛他。
陸雪朝都知道。
謝重錦問:“你如何知道我不是我?”
“這還用問?”陸雪朝道,“我不信我眼光這樣差,從小到大看錯人,愛上一個薄幸人。何況你就算不喜歡我了,也不會連家國百姓都抛諸腦後,做出罷朝那等荒唐事。那絕不是我認識的謝懷允,不是年少便有宏圖大志的太子殿下。”
謝重錦攥住他的手,下巴抵在他肩頭:“我不會不喜歡你,假設也不許。”
陸雪朝垂眼看着兩人交握的手:“我回答完了,該你了。你是如何被控制,又是如何重獲自由的?”
他努力那麽多世,都未能找到死亡之外能使謝重錦擺脫控制的方法,這一世是出了什麽變故?
謝重錦從想大赦天下卻寫出廢後诏書開始,将登基後就不受控制的事樁樁件件一五一十地說了,詳細到宛如在做彙報工作。這都是他曾拼命想告訴陸雪朝,卻礙于限制無法說出口的,好不容易禁制消失,可不得一次性說個痛快。
在彙報過程中,謝重錦着重強調他沒有碰那些男寵妃子,一個也沒碰。
這讓陸雪朝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謝重錦身不由己,整日流連後宮也是操控者的意思,已經接受謝重錦和很多人有過肌膚之親的事實。
陸雪朝自然是不開心的。誰會願意愛人的身體沾染其他人,何況這并非謝重錦自願,對謝重錦又是何等的痛苦羞辱。
在過去的世界裏,操控者也會操控謝重錦寵幸陸雪朝,完全不顧時間場合。有時謝重錦罷去早朝要和陸雪朝白日宣淫,陸雪朝心裏并不願意,謝重錦其實也不願意。但見謝重錦神色痛苦難耐,似正與藥性抵抗不得宣洩的模樣,就心軟地陪他胡鬧。
他知道這不是懷允想要他,可他能解決,何必讓懷允難受。
所以,就算謝重錦寵幸其他人,陸雪朝也只會恨操控者。謝重錦是被控制,他理解。
他會讓自己理解的。
可謝重錦卻說,他一個也沒碰過。
“你能在那時反抗控制?”
“能,那操控者頂多給我床上選人,不能連床笫之事都逼我親力親為。那時感覺跟中春藥似的,忍着是難受了些,可忍忍又不會死人,要是忍了會死,我也就去死好了,身不由己活着也沒意思,反正不碰你以外的人。”謝重錦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咬牙切齒道,“那操控者跟沒見過男人似的天天翻牌,我天天中藥,真是忍無可忍,當然我是必然不讓旁人近身的,至多想着你的臉自行解決,勉強熬過去……夜夜如此,實在難以安眠,因此眼底青黑,還要被當成縱欲過度,簡直有冤無處訴。”
謝重錦說着就委屈起來:“清疏,方才那番雲雨,可是我這三年頭一回沒忍住。”
他說起這些的語氣并不沉重。這一番控訴,仿佛只是受了小小的委屈,急于找心上人撒嬌,而事情本身沒什麽大不了。
陸雪朝知道,他并不輕松。
這三年讓謝重錦性情大變,又加之昨晚那個漫長沉痛的夢,他整個人早已陰沉森冷,戾氣深重,再也無法變回當初驕傲肆意的少年。
謝重錦不想在陸雪朝面前展露出這一面,不想吓到陸雪朝,也不想讓陸雪朝心裏難受。他希望在陸雪朝面前,他永遠是那個明媚張狂、一身少年氣、仿佛未曾受過苦楚的太子哥哥。
可這又怎麽瞞得過陸雪朝。
陸雪朝替他把了把脈,眉頭一皺:“難怪你這氣色不像腎虧陰虛之兆,倒是長久郁結于心,睡眠不足。”
謝重錦沒碰別人,他固然高興,可一想到謝重錦為此所受的煎熬忍耐,便又高興不起來。
那些年,懷允該是一個好覺都沒睡過。
謝重錦驚訝:“你何時還懂醫術了?”
他和陸雪朝從小一塊兒長大,怎麽不知道陸雪朝還懂這個。
“你把整個藏書閣的書都給我搬來了,這裏頭醫書不少,還不夠我自學成才麽?”陸雪朝道。
他被幽禁冷宮,謝重錦怕他無聊,就給他找了許多書看。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百草分辨,民間話本,應有盡有。陸雪朝将這些都看完了,也都學了個七七八八。
當然,他再天縱奇才,也不是單靠看書就能精通的,這都是無數世的知識積累。在陸雪朝沒被打入冷宮的世界,他會去尋天下能人異士取經,還常去太醫院請教太醫。技多不壓身,他會的越多,對上幕後操控者勝算越大。
謝重錦一時無言:“從小太傅便誇你聰明,我初時不服,現在真叫我自愧不如。”
“你還沒說完,是怎麽重獲自由的。”陸雪朝提醒道。
謝重錦沉默了。
他沒想好要不要完全說實話。
在他得到的那本奏折——他願稱之為天書,還有昨夜做的那個夢裏,他大致知道了玩家的存在,知道他們的世界被當成一場游戲,他們都是被玩家随意玩弄的戲中人。
也知道他們不止這一世,之前還有千千萬萬世,大多都不得善終。
謝重錦感到錐心之痛,既是因被玩弄于鼓掌的可笑命運,也是因在那些世界,陸雪朝都太苦了。
清疏明明是那樣怕疼的一個人。
卻在那些世界,死了一遍又一遍,多是他親手下的令。那些鋪天蓋地、觸目驚心的血色,讓謝重錦一想起來就渾身戰栗。
他醒後最慶幸的,就是這個世界的清疏,還沒有經歷夢裏的那些。
沒有莫名暴斃,也沒有被他賜死。那些慘痛的經歷,他都不想讓陸雪朝知道。
太痛苦的記憶,他一個人承受便好了。
然陸雪朝何等聰明,又何其了解謝重錦。見謝重錦遲疑,就問:“你是不是也覺醒了?”
謝重錦一怔:“覺醒?”
陸雪朝鎮定道:“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此前生生世世的記憶。”
攬他在懷中的手驟然收緊,陸雪朝能感受到身後人霎時僵硬的身子。
“懷允?”
謝重錦沒說話,只是一言不發地抱着陸雪朝,抱得很緊。
陸雪朝一頓,說:“別哭了。”
“我不是說了麽?從未怪你,不只是這三年。”
“再說了,你賜死我,我也刺死你,沒有誰欠誰……”
“……”
陸雪朝輕嘆:“算了,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