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知縣
秋淩鎮。
在被暗衛拿刀架着脖子的情況下, 幾名人販戰戰兢兢地将謝重錦和陸雪朝帶到住處。屋子裏有幾名被綁着堵住嘴的年輕男子,都是還沒來得及賣的。
江南每年都有一次盛大的拍賣會,專門拍賣三地從小精心調教出來的瘦馬,拍賣競價的方式也是江南富商們比拼炫富的機會, 會讓這些瘦馬賣出難以想象的天價。譬如去年的魁首雲遙, 足足拍出兩千金的身價, 堪稱史上之最, 也讓他一躍成了最出名的雲州瘦馬。
像這種成年後才綁來半路出家的,拿不到那種臺面上,都是私底下推給官爺富商。私下交易的錢不如公開拍賣的多,但也不少。
暗衛推開人販家門時,屋裏幾名被綁的男子都瑟縮了一下,怕人販回來自己會被拖出去賣掉, 又怕人販帶回新的受害者。
不想來人竟是救他們的,被五花大綁的反倒是那幾個可惡的人販。
暗衛給幾名男子松綁,男子們激動不已,直呼救命恩人。
謝重錦沒有放松。要救的何止這幾個。
謝重錦依稀記起前世每年南下,都會有江南官員送給他一名瘦馬, 每世送的人都不一樣, 應當是沒有劇情的普通妃,官員贈送也是一種收普通妃的方式。
一個收普通妃的渠道, 背後卻是如此畸形的行業。
那些因此受迫害的男子,連劇情都沒有。
回頭就把這行業取締了。謝重錦暗下決心。
救下幾名男子,得了人證後,謝重錦讓人販指路, 暗衛駕去衙門報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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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前門可羅雀, 冷冷清清, 幾名守門的衙役垂着腦袋打哈欠,半點兒沒有精氣神。
謝重錦看到這般景象,便沉了面色。
掌管地方衙門的官員為知縣,雖是個七品芝麻官,要管的事卻不少。平賦役,聽治訟,興教化,厲風俗,都是其職責所在,為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知縣除了日常處理一縣公務,還得調解轄區內百姓糾紛,上至殺人放火,下至雞毛蒜皮,都歸知縣審判。一個正常的衙門,應當每日都會有百姓登門,請知縣為其主持公道,斷不會如此冷清。
只有兩種情況下,衙門才會無人光顧。
一是當地長治久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鄰裏和睦,百姓沒有糾紛冤情,也就不需要對簿公堂。
但秋淩鎮顯然不會是這種情況。光謝重錦從人販口中聽來的,就可以想象江南如今的治安混亂成什麽樣,流寇劫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姓卻都不願求助官府,就只會是第二種情況。
——官府不作為,已失去民心與公信力,百姓知道來了也沒用,所以不來了。
也難怪此地盜賊劫匪那樣猖狂。
陸雪朝看到謝重錦的神色,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
謝重錦心情不好,裏頭的官員下場大概也不會好。
謝重錦下了馬車,直接冷着臉大步向衙門走去。
衙役懶懶掀起眼皮:“來者何人?所為何事?”
謝重錦淡淡道:“報官。”
衙役一看來者氣質非凡,身份應不一般,勉強正了正精神:“稍等,我進去通禀大人。”
衙役一邊進去一邊心裏嘀咕,這報官的估計是外鄉人,本地的誰會指望他們這位張知縣辦事?
也是他們趕上好時候了。前段日子京兆府尹被命為欽差,下派到江南赈災,曲陵知府本想像往年一樣好吃好喝招待,趕緊将這尊大佛送走,誰知欽差因道路坍塌在曲陵滞留至今,順帶就查起了曲陵政務。
這也是謝重錦的吩咐。派欽差南下,赈災是其一,考察江南官員是其二。吏部先前藏污納垢,誰知道他們任命升遷的官員都是什麽貨色?發現有問題就要及時撤換。
曲陵知府吓得半死,他做的那些事說出去,渎職都是輕的,賣官鬻爵,官商勾結,魚肉鄉民,中飽私囊,哪件不是砍頭大罪?往年上頭派人下來,都與他們是一丘之貉,給些好處,所謂赈災調查都是走個過場。可今年不同,來的是個軟硬不吃清廉正直的老頭,知府生怕他看出點什麽,回頭在今上面前參他一本,他就連烏紗帶人頭一起落地。
欽差大人在此,曲陵上下官員辦事就不敢向從前那樣閑散怠慢,總得做做樣子。眼見五品知府都開始忙碌——主要忙着銷毀罪證,知縣一個七品芝麻官,輪不到他去巴結欽差,只能在衙門坐鎮。
往常這時候,知縣都還沒起床,更不會管事,管了也是冤假錯案。
這位知縣大人上崗以來,政績沒多少,主持的“公道”如下——
一名承歡買了件漂亮新衣裳,高高興興走在路上,一名尋歡見色起意,強迫了他。事後承歡報官,張知縣判承歡嫁給尋歡為妾,理由是他穿漂亮衣裳就是為了故意勾引尋歡,婚前失貞不配為正妻,做妾已是擡舉。
一男子落水身亡,另一男子跳水救他但沒成功,後有路人撞見報官。張知縣判了救人男子殺人罪,理由是:“如果不是你推他下水,何必心虛去救呢?”
一承歡因夫君成親來日日家暴,承受不住,報官請求和離,張知縣以“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為由拒絕,翌日,其夫因其報官将其毆打致死。
……諸如此類的荒唐事,不勝枚舉。
次數一多,就沒人敢找這位知縣大人申冤了。
衙役真心覺得,敢找他們知縣大人主持公道的都是勇士。
公道自在人心,可他們知縣大人……被豬油蒙了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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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知縣聽聞有人報官,登時打起精神,戴上烏紗。
眼下欽差大人可還在曲陵,他可得好好表現。
張知縣一身七品綠色官服,坐在刻有“明鏡高懸”四字的匾額下,清清嗓子。
“傳他們進來。”
不等衙役傳話,謝重錦已經進來了,雖戴着面具,抿着的唇角仍能看出他的不悅,一身帝王獨有的威嚴自帶壓迫感。
瞧着不像來報官,像來報仇的。
張知縣身子一顫,分明自己才是坐在上面的那個,不知為何竟有種下跪的沖動。
陸雪朝和謝重錦在一旁的座位上直接落座。幾個被綁着的人販和被救出來的男子倒是老老實實跪下了,他們平民百姓,對知縣不下跪是要挨板子的。
張知縣驚堂木一拍:“放肆!堂下何人,為何見本官不跪?還遮遮掩掩,不敢見人?”
謝重錦還在氣頭上,懶得搭理他。
陸雪朝開口:“我二人有功名在身。”
張知縣不明所以:“所以呢?這和你二人當堂無禮有什麽關系?”
陸雪朝帷帽下的雙眸沉了沉。
長黎的規矩,有秀才以上功名者,見官不必下跪。任何一個有功名的人都不會不知道這規矩。
而若要當官,除非像柳雁聲沈鶴洲那樣被皇帝欽點,都要考上舉人以上功名才能做官。
這知縣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是怎麽當上七品官的?
長黎不允許捐官。捐官一般是朝廷財政困難時,允許士民向國家捐納錢物,換取爵位官職。弊端是會造成官員腐敗,賄賂公行,貪污成風。謝重錦和陸雪朝不會拆東牆補西牆,哪怕在國庫最空虛的時候,他們都沒想過開放捐官。
上一個在玉京賣官鬻爵的人,屍體都涼了。
見張知縣暴露無知,他的師爺立刻小聲提醒:“大人,有功名在身,可見官不跪,不過……”
不過也僅僅是不跪而已,還得站着說話,這樣直接坐下來的……屬實過于嚣張。
張知縣沒聽完,掩飾性地咳嗽兩聲:“啊,這樣啊,本官一時忘了。”
然後低罵:“你也不早說。”
害他當衆丢臉。
張知縣這個官自然不是考上去的,而是用錢買的。他本也是個富商,知府為了政績,讓富商交錢交糧,以圖上報給朝廷的稅收好看。富商也不是冤大頭,不可能人人願意,知府就默許了拿錢買官的做法。能從最低等的商人一躍為最高等的士大夫階層,還是有不少商人願意這麽做的。
別說十年寒窗苦讀,他是一天書都沒讀過。
張知縣道:“你們要狀告何事?”
不用謝重錦和陸雪朝開口,幾名受害男子已經聲淚俱下地訴說起自己被綁架的經過,請官老爺做主。
張知縣一聽就明白了。他家裏也養着幾個瘦馬,哪裏不知道有些是被拐賣綁架的。
這種事,向來是民不舉官不究,真追究了,牽動的還是自己的利益。
不過眼下告到跟前,還得裝模作樣問一問。
“他們狀告你們綁架,你們有何辯解?”張知縣問幾個人販。
幾個人販落在謝重錦手裏,怕被私下處置,都表現得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今到了公堂,自覺有了底氣,又開始抵抗起來,拒不認錯。
“大人,您可別聽他們一派胡言,這幾個都是自願賣身的家奴,賣身契都在我們手裏。倒是這兩人,闖進我們家裏,帶走這些賤奴,才是搶占我們私人財産呢!您看,這是他們的賣身契。”
人販知道這理由很蹩腳,那幾個男子看着就不像自願的,可那又如何?賣身契在他們手裏,這最大的物證這比什麽人證都有效。
長黎的百姓分良籍與賤籍。良籍才算個人,才有人權。家奴、娼妓這類低賤身份的都是賤籍,是可以随意買賣的私人財物,在官府都蓋了紅印,與無印的良籍區分。
賤籍的人要麽是自願為奴,要麽是被家裏賣掉的,要麽是犯了罪……經由官府調查證實後,就會蓋上紅印,有了賣身契。玉京幾乎沒有拐賣案,就是謝重錦當年嚴查,官府對賤籍蓋章查得特別嚴,一旦發現可能是拐賣來的,立刻就追查下去,把受害者送回家。
但不作為的官府顯然是不會查那麽仔細的,蓋章也是随意蓋,根本不會查奴隸的來歷底細,随随便便就給人打上一生的烙印。
雖然事實如此,官府卻是絕不可能承認是自己不作為。張知縣看過幾張賣身契,眯了眯眼:“确實是賣身契……這麽說,綁架的可不是他們,而是你們。還有你們這幾個逃奴,竟對主人家倒打一耙,來人,拖下去重打……”
幾名男子一臉不可置信:“大人明察!”
陸雪朝平靜道:“你可知,你頭頂上的明鏡高懸四字是何意?”
張知縣當然不知道:“你別跟本官扯有的沒的——”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陸雪朝道,“為官應清正廉明,心如明鏡,你的心配不上這身衣冠。”
“清疏何必跟他廢話那麽多?”謝重錦哪還看不出這知縣就是個草包,已經徹底失去耐心。本想見微知著,以小見大,如今只覺得他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擱這兒跟一個七品知縣耗半天時間。
“讓曲陵知府滾過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