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自由了

正值暑假尾聲,學生們開始陸續返校。

醫學院裏稀稀落落地分布着返校學子,或是戴着耳機,騎着自行車,或是兩三結伴,提着新買的塑料盆保溫瓶悠然步行,和衣着簡單休閑的他們比起來,穿着西裝和絲質長裙的成豫和衛霓在其中格格不入,總是引起路人側目。

“你還記得嗎,我們從食堂出來,你一定會到那家小賣鋪買酸奶。”成豫笑着指向不遠處食堂大門外的一家小賣鋪。

衛霓随着他的手指看去。

小賣鋪還是似曾相識的模樣,裏面的人卻已經換上了陌生的面孔。

就像她這十年,早就物是人非。

成豫帶她重返校園,是想激起她曾經的愛戀,她不否認舊地重返是有悸動,但更多的,是清醒後的悲涼。

成豫帶着她走進教學樓,徑直走上通往二樓的大階梯。

“去哪兒?”衛霓問。

“去了就知道了。”成豫回頭笑道。

他的笑眼,在銀色的細邊眼鏡下狡黠而靈動,那一刻,她忽然透過此刻的他,看到了從前的那個他。

那個她愛的成豫。

還沒有和世俗同流合污的成豫。

少年的,高傲的,永遠在陽光下昂着頭的成豫。

衛霓忽然低下頭,成豫沒有在意她的閃躲,也就沒有注意到她那一瞬間的薄弱。

“你還記得這裏嗎?”成豫在一間教室門前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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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門緊閉着,上方有一個“教室三”的藍色門牌。

不等衛霓回答,成豫就伸出手,向她的眼睛捂來。幾乎是本能反應,衛霓後退了一步。

成豫的手停在了半空,面露驚訝,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雙剛剛閃耀過的眼睛,再次黯淡了下來。

“……我給你準備了驚喜。”他強笑道,”你閉眼吧。“

半晌後,衛霓閉上了眼。

她感覺有一只手,試探地落在了她肩上,然後帶着她往前走去。

本該是門的地方暢通無阻,衛霓踏進門檻,沒有撞到任何桌椅,一直往前走去,直到那只手從她肩上落下,成豫在她身旁停下腳步。

“睜眼吧。”他說,語氣暗含期待。

衛霓睜開眼。

教室裏的桌椅都被推到角落,無數的氣球在這一刻升空。

乳藍的,淡粉的,鵝黃的,雪白的……數也數不清的氣球帶着彩色絲帶一齊飛了起來。

飛舞的氣球之間,成豫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從那雙同樣盛着期待的眸子裏,她看見了十年前的那個成豫。

“我喜歡你。”

他說:

“要不要試試和我在一起?”

那個成豫,記得她的每個喜好,會特意放慢腳步遷就她的步速,陪她在圖書館看書看到忍不住睡着,會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在了她身上,會全心全意對她,也會為她取得的優異成績而驕傲。

回憶排山倒海向她襲來,淹沒她的呼吸,鼓動她的淚水也像大海那般源源不盡。

成豫看着眼淚奪眶而出的衛霓,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濕潤了,他相信衛霓此刻所想和他一樣,都被過往情深觸動心房。

他相信,衛霓始終還愛着他。

成豫向她伸出手,想要将她擁入懷中。

衛霓沒有再退。

她用手臂擋住了那只伸來的手。

第一次,以強硬拒絕,而非委婉退讓的方式。

“夠了……”她說,“就到這裏吧。”

成豫的心直直往下墜去,他已經知道她在說什麽,心頭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來回割劃,但他還是鼓起最後一絲希望,顫聲道:

“霓霓,你願意原諒我嗎?”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嘴唇,等待一個微乎其微的奇跡。

“今天是最後一日,簽字吧。”衛霓強忍顫音,用平直的聲音說道。

“你見了這些,我不信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你分明還愛我,到底要我怎麽做,你才願意給我——給我們的婚姻一個機會?”

成豫面露痛苦,淚水從他發紅的眼眶裏湧出。

“我當然有感覺。”衛霓說。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根上岸的繩索,成豫的淚眼猛地露出希望的光芒。

衛霓的目光,緩緩掃過一教室的彩色氣球。

那些發亮的緞帶,溫柔地搖曳在半空中,像是情人的撫摸,也像是最後的告別。

“我無比清晰地認識到,我愛的人……早就不在了。”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眼前人的臉上。

“換言之,我只是靠着曾經相愛的回憶走到現在。”衛霓說,“……在我按照你的口味精心準備了飯菜,卻只得到你應酬晚歸的消息時;在我為了不讓你兩邊為難,強顏歡笑聽你母親說教的時候;在我尊重你的意見,一次次為你委屈自己,為你退讓,為你枯坐家中的時候;在我最需要你,而你卻聯系不上的時候……”

衛霓的聲音還是顫抖了。

她用力看着對面怔怔的成豫,不讓淚水影響自己的視野。

“都是過去在支撐着我。”

“實際上,”她說,“過去我愛的那個人,早就不在了。”

“我在——霓霓,我還在……”成豫猛地握住她的手。

握得他指骨蒼白,握得她心痛如絞。

她堅定地,一點一點地,把手從他手心裏抽了出來。

“在你決定遵守社會潛規則,與你曾經不屑的那群人花天酒地的時候……我愛的人,那個驕傲無比的人……就已經不在了。”衛霓說。

“現在的你……”她看着淚流不止的成豫,緩緩道,“只不過是一個屈服于社會,屈服于欲望,跟着環境随波逐流、同流合污,還要為自己的屈服找出種種開脫借口,世間再常見不過的那種男人。”

“霓霓……”

成豫想要再次挽留她,可是只說出了她的名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強烈的悔恨和痛苦燒灼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痛不欲生,只能低下頭泣不成聲。

如果能重來一次——

如果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衛霓的內心承受着千刀萬剮般的痛苦,有無數次,她想要觸碰成豫那顫抖的肩,但都被她生生忍了下來。

情感不總是正确的。

她要做正确的事。

理智已經認識到的,她絕不會再讓情感重蹈覆轍。

“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現在我還給你。”

她取下耳後的發夾,輕輕放到成豫沾滿淚水的手裏。

“……就到這裏,不要讓回憶也髒了。”

她說:

“我們離婚吧。”

散飛的氣球沿着天花板騰挪,奔赴,擁抱,然後分開。

五彩的緞帶在傍晚的微風裏飛舞着,向最後一個夏日告別。

他們在夏天相遇,也在夏天分別。

再見了——

她的青春。

她的十年。

……

太陽已經落山了。

餘晖如焚,解星散焦急地奔跑在空蕩蕩的校園內。

他憑着一雙腿,找遍半個偌大的醫學院,額頭早已布滿細密的汗珠。

他曾否認過,那不是愛。

他以為,那就是岸邊人對溺水之人的同情,他看着她,忍不住想要向她伸出援手。

從她身上,他看到了同樣不認輸的天真。

這股天真在他身上,就是明知世人庸俗淺薄,依然要用離經叛道的真實模樣去對抗;在衛霓身上,就是反複失望和受傷之後,依然有勇氣對他人施與的溫柔。

無論見識過多少自私和卑鄙,她最先給與別人的,永遠還是柔軟的善意。

因為溫柔,所以無法傷害別人,所以也被自己的溫柔所傷。

只要看着她,就有一種英雄豪邁将他支配。他想要對她好,想要從殘酷的世間手裏保護她。一次一次無法克制地向她靠近,宛若飛蛾撲火。

不知不覺,校園裏響起了晚六點的鐘聲。

沉重遲緩的鐘聲像浪濤一樣逐漸擴散,鐘聲喚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像是中了魔咒,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明明是争分奪秒的時刻,他卻面色蒼白,陷在原地寸步難行。

鐘聲還在繼續,噩夢一般的鐘聲好像永遠不會停歇。

他好像回到了那個夏天,震耳欲聾的鼓樓鐘聲,血泊中融化的冰淇淋,還有——

解星散頭痛欲裂,兩手捂住耳朵,想要遏制腦海中直接回響的鳴叫。

一個身影在這時闖入他的視野。

那頭海藻般濃密蓬松的長發讓他一眼認出,玻璃制品一般精致的脆弱感讓他進一步确認——

解星散脫口而出她的名字。

“衛霓!”

魔咒解除了。

随着她停下腳步朝他遙遙回頭,再也沒有力量能阻止他朝她奔去。

漫長的鐘聲還在持續,夢魇卻已散去,解星散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本能地拔腿向她跑去。

微風揚起她烏黑的發絲,她紅腫怔愣的淚眼,讓他想起安麗大橋上的驚鴻一瞥。

他再也無法否認,他就是愛上了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的女子。

他愛上那脆弱的風情,還有逆境之中耀眼綻放的靈魂。

從第一眼,他就為她心動。

“你……”

他跑到她面前,急促的呼吸和淩亂的思緒讓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在尋找她的時候,他多麽害怕另一個男人會牽着她出現。

他情不自禁地搜尋四周,尋找她名義上的丈夫的身影。

“只有我一個人。”

像是猜到他的所思所想,衛霓輕輕開口。

她的黑發散落在單薄的肩膀上,蒼白的鎖骨在湖藍色的連衣裙下若隐若現。淚痕像是一種特殊的妝容,反而為她清麗的容顏增添了一抹妍麗。

解星散看着她,分不清胸膛裏強烈的心跳是因為疾跑,還是因為她在夕陽下漾漾的雙眼。

“離婚協議簽好了。”她說。

落日如火,她在火中露出釋然的微笑,淚眼熠熠生輝。

“我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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