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這個小鎮就是典型的老徽式小鎮,連綿在一起的建築群,狹小的青石板路開辟在這些屋子門外牆間,走進這些高牆之下的小路裏,就像進了一個迷宮。清淡月色下的大屋脊吻帶着一種森冷的感覺。
穿堂而來的冷風讓宋嘉年在倉皇逃跑中忍不住打起哆嗦來。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走去了哪,這彎彎繞繞的小路,時不時便是十字路口,無論轉向那邊,黑夜裏的屋脊都像是同一個。
他知道那些看守一定會追過來的,他本來就打算要把看守引走,不然難道躲在診所裏讓那些人把他和捆住的那個一起搜出來?還連累醫生受罪。
宋嘉年完全不敢往後看,他怕自己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從轉角竄出來的帶着兇狼眼神的人朝他追來,他不确定到時候他還有沒有意志繼續逃跑下去,他只能在心裏告訴自己他可以的,這個小地方足夠迷宮,就算是那些人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抓到他。宋嘉年這麽相信着,腳步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遇到岔路口一律向右。這是小時候他和宋晗昱的一種,別人或許會在岔路猶豫不決,左右搖擺,又或者覺得上一個路口走了左邊那麽下一次公平點走右邊吧,他們不同,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的默契。宋嘉年一直記着,只要這麽走,能找到他的就只有宋晗昱了。
深夜裏的風太冷了,宋嘉年只覺得大喘氣時喉嚨裏呼吸進去的都是一片片刀子。他忽然很後悔以前怎麽不多抽一點時間去健身房鍛煉,為什麽在別人打趣他就要瘦成排骨精的時候沒有真的意識到運動和健身的重要性。不然現在就不會跑了一段路就已經不行了。
人大概就是這麽一種生物,只有真正需要某一項能力時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在之前自己放棄了很多機會來鍛煉這個能力,但後悔也沒用了。他現在只能跑,停下來的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之前帶他去診所的那個看守身上都綁着槍,其他人身上沒道理會沒有。
宋嘉年還不想死,讓他承認和一群帶槍的人睡兩個隔壁,就算王石磊吩咐了要好好相處,那能好得起來嗎,誰知道要是什麽地方惹得不開心了,直接喂一顆槍子兒,不是瘋子都要給逼抑郁。更何況,宋嘉年知道,王石磊也是一個瘋子,他現在要是被抓回去,可能永遠也別想走出那個潮濕昏暗的房子了。
他沒有斯德哥爾摩症,沒那聖母心愛上綁匪,要是一輩子困在方寸之地裏,不能交流,不能畫畫,不能滿世界跑觀摩建築,不能和想見的人見面,他寧可在腦袋上來一槍。
雙腿如灌了鉛一般重得每擡一下就感覺再也擡不起第二下,越跑肺越像鼓風機,停不下來喘氣。他扶着牆拐過一幢屋子的牆角,豁然開朗的空間讓他的心頓時涼了下來。
面前是一塊寬大的池塘,圍水而立的屋子便如衆星拱月。
徽式建築所在地的居民當時都極為信奉風水,每每在鎮子屋舍聚集處都會挖一塊大池子蓄成塘。有水,地便是活的,日積月累積攢靈氣便會成為福地。
宋嘉年一看這池塘就知道不好了,他最重要的庇護都沒了,這麽大大咧咧寬敞的地方,躲沒處躲,跑沒處跑,想要投人就得敲門,但無疑這聲音會直接把那些沒頭蒼蠅看守集體吸引這邊來,照樣跑不掉。
怎麽辦怎麽辦,他難道就真的只有被抓回去這一條路走了嗎。
宋嘉年看着那一潑在暗淡月光下蕩漾的池水,深深閉上眼睛,很快已經做好決定。他很快脫掉了身上那些厚重的棉衣棉褲長大褂以及鞋襪,疊整齊用力扔進一戶人家的院落裏。心下對那戶人家道歉,不是故意朝您那裏扔垃圾的,請原諒,來日一定登門道歉。對着那面牆壁鞠了一躬便帶着一種風蕭蕭其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豪邁,在凜冽的寒風裏,穿着貼身的單衣就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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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年一萬個慶幸他會游泳,潛泳的技術也還不錯。他不知道那天的溫度究竟有多低,他只知道他就算穿着棉衣也被凍得手腳冰涼。那天夜裏的風在他的記憶力也是最為凄冷的,似乎帶着恨意的無情。以前他在京城感受過很多風,但沒有一次像那天晚上的風一樣,吹得他就連心髒都在打抖。但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池子裏的水,就像是從一塊堅冰上剛化出來似的,帶着遙遠極地那種刺骨的寒意,像一根根針紮在骨頭上,密密麻麻地疼。他整個身子都浸在水裏,一動都不敢動,生怕惹出半點水花的聲響來。全身熱量的流失已經讓他連呼吸的頻率都開始下降了。他貼在池壁上,挨着那些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滑溜溜的苔藓,努力再努力地把住,不讓自己沉下去。他知道如果沉下去,再浮起來的或許就是屍身了。
那種冷,和絕望的等待,宋嘉年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也一輩子不會想再體驗第二次。他躲在那寒冬臘月裏的深水池塘裏,每每都覺得下一秒就要堅持不下去,太冷了,他真的忍受不了,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受苦了,就解脫了。但下一秒又覺得不值,憑什麽他就要死在這種地方,憑什麽他就要因為這種荒謬的綁架丢掉性命,他還沒再見哥哥們,還沒和爸媽再吃頓團圓飯,還沒有跟昱哥兒說清楚心意,怎麽能就這麽死了,憑什麽!
為什麽受苦的偏偏是他,為什麽那些該死的看守還沒有搜查完這裏!
宋嘉年那時候大概就靠一口氣撐着了,渾身都沒了知覺,只有大腦還在運作,聽到有朝這邊過來的腳步聲便滿滿地連頭部也沉到水裏去。
他認得出那個腳步聲是看守的,因為他們穿得都是同一種厚底靴,在青石板上走路的聲音都是一樣的。而且就這個數量來看,只有一個人走到了這裏。
宋嘉年死死捂住口鼻,只等着那個看守離開。
這幾十秒,對于宋嘉年來說,就好像有一萬年那麽長。
心髒跳動如擂鼓,是黎明的晨響,還是死亡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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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晗昱從曉陽診所裏出來時,外面的風越發喧嚣。
醫生說宋嘉年是往右邊的居民區裏跑的,那些兇神惡煞的看守還沒來得及詢問他就已經發現宋嘉年的蹤影,追着過去了。醫生說起這些的時候還心有餘悸,一副死裏逃生的模樣。
宋晗昱和成浩然一見那小的只容兩個成年人并排走的青石板小道就知道開車進去是絕對不可能的了。
唯一的辦法只有跟着進去。
他們都是正宗的北方人,遇上這種克特島迷宮一般的江南群建房,方向感再好都是白搭。
從第一個岔路口,宋晗昱就和成浩然分開走了,宋晗昱走右,成浩然走左。他記得他以前教過宋嘉年,碰到岔道不要亂跑,要麽在原地等,條件不允許的話就一直走右,然後待在安全地方等營救。但宋晗昱不敢保證宋嘉年還記不記得這麽多年前的小事,就算宋嘉年記得,宋晗昱也不敢保證在如此匆忙的情況下,他會不會亂跑一通。所以才決定和成浩然分兵。
宋晗昱腳步匆匆地走在這個深夜寂靜的小道上,滿耳朵聽到的都是自己慌張的心跳聲,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是同樣的感覺。
薛定谔說,不開盒子,貓可以是死也可以是活,也可以有第三種狀體,介于生和死之間,又或者有更多超出人類科學可以解釋的狀态。因為沒有打開盒子,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發生。宋晗昱就好像是在做這個實驗的人,他想立馬揭開盒子找到宋嘉年,但是他又恐懼于得到一個讓人崩潰的結果。
是活了,還是死了,還是半死不活?
他怎麽辦?
有人說,愛上一個人便是在有了軟肋的同時穿上堅硬的盔甲,剝離掉這身盔甲後,就算是再堅強的男人,被戳到這根軟肋也會變得膽小。
宋晗昱一如這千千萬萬普通的男人,揭掉身上那張皮,包裹住人心的都是那幾根相同的血管。
但遵守承諾的男人都是值得獎勵的,宋晗昱和宋嘉年那麽多年前的一個約定,你別怕,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他遵守了。所以在他經歷過憤怒,焦急,陷入麻木,發瘋,後悔,重振旗鼓後,他要找的人就那麽出現在他面前。
他和宋嘉年的目光忽然便撞到一起,沒有什麽電光鐳射,也沒有激情火花,冷風以及這種迅猛的突然讓他來不及高興和喜悅。只覺得渾身都血液都要一股腦回流到心髒中,那種整顆心膨脹得快要爆炸的感覺。但是下一秒宋晗昱便睜大了眼睛,身子比腦袋反應還快,在宋嘉年滑進池子的最後一刻抓住了他的手。
宋晗昱把人抱進懷裏的時候,對方的體溫冷得他打了個寒顫。他不敢想象宋嘉年在水裏待了多久。他很快把身上的大衣和西服脫下來裹在宋嘉年身上。
“昱哥兒?”
“我在。”
宋晗昱感覺宋嘉年在找他的手,他急忙把右手送上去給他抓,十指緊扣着。
“我有好好往右走……”
宋晗昱心裏百感交集,滿腔情感都齊齊湧了上來,堵在心口,堵得他眼眶泛紅。他只得抱緊了宋嘉年。
“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