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明航說到做到,他辭了工作,搬進了醫院。
淩星陽住的是特護病房,但只有一張床,明航就睡在沙發上。
明航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有耐心地去照顧一個人,從按摩到擦身,他做着一切只有拿了錢的護工、有血緣關系的家人,和深愛着的愛人才會做的事。
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會陪在淩星陽身邊,直到某一天,當他從外面帶着早餐和報紙回來時,發現床前坐着一個熟悉的背影,挺直的脊梁遮蓋不住蒼老,讓人不忍進去打擾。
從那一天起,他每天早上都會刻意地外出半個小時,把這段寶貴的光陰留給父親和他的兒子。
除此之外,淩星陽一整天的時間都是屬于他的,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就會給淩星陽念報紙。
透過報紙,他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淩父罹患絕症,淩氏遭遇危機,淩家長子淩星海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穩住了亂局。
短短幾個月,這位商界新貴帶領集團公司走出低谷,已經觸底的股票又有了回暖趨勢。
報紙上的只言片語,描寫不出商海中的驚心動魄,明航潛意識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人的,他能想象出這個年輕人背負着多麽巨大的壓力,才能一步步走到今天。
淩父的生命已經是倒計時,淩星陽的狀态一直停留在原地,只有淩星海始終是在前進的。倒計時總有到頭的一天,止步不前的無增無減,前進卻永無止境,這樣一看,人生還是充滿希望。
明航讀完一天的報紙,呷了口水潤潤嗓子。他以前有多厭煩淩星陽可以一整天說個沒完,現在就有多佩服他有這種過人的能力。同樣的,以前他有多無視淩星陽,現在也被對方變本加厲地如數奉還。
說話難,說話給一個不想聽的人更難。
醫生說促使植物人蘇醒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多跟病人說話,試圖将他從沉睡中喚醒。
醫學上無法解釋這種現象,不過奇跡往往都是這樣發生的。
明航覺得自己現在做的事更像是還債,把淩星陽之前說給他的話再統統為他說回去,一個字都不能少,等說完最後一個字,他就會醒了。
于是他念完報紙念雜志,念完雜志念小說,最後還上微博搜羅些段子一條條念給他聽。淩星陽是個笑點很低的人,哪怕是不那麽好笑的段子也總是能騙到他好幾個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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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明航不再念段子,而是念淩星陽發給他的短信,那些短信他都沒有删過——不是出于珍惜而是因為懶,如今翻出來一看,才發現數量驚人,雖然多半是些廢話。
——明航,今晚是十五,月亮好圓,看到圓月就想起你的臉,這條短信是不是很浪漫?晚安。
——星陽,今晚是初一,月亮很彎,看到新月就想起你的笑,我的臉根本沒有那麽圓。晚安。
——明航,我今天看了場零點電影,電影的主人公明明相愛,卻要為各自的陣營而戰,一想到這點,我就憂傷得像一只昆蟲。晚安。
——星陽,看你發短信的日期,你看的應該是變形金剛首映吧,你把大黃蜂比喻成憂傷他知道嗎?晚安。
——明航,下周是你的生日,我問你想要什麽禮物,你說沒有我就是最好的禮物。思前想後,我決定那天一整天都不會出現,讓你體會到想我的感覺。晚安。
——星陽,你承諾的一整天最後也只是堅持了十三個小時而已,不過想你的感覺如今我已經體會到了。晚安。
就這樣,明航每晚念一條淩星陽發給他的晚安短信,再回上一條,這俨然已經成為幾個月來的日常。
淩星陽的手機當然不在這裏,在哪裏明航不關心,會不會收到當然更不關心,他嚴格遵循着淩星陽定下的時間,每晚十一點準時按下發送鍵。
除非像今晚這樣手機沒電,屏幕上的充電訊號一格推着一格,明航坐在床邊等待,月光為恬靜的人打下了輪廓。
神差鬼使地,他向一旁挪了挪淩星陽的身子,空出半個肩寬的距離,側身躺了上去。
他伸手摟住了對方,為了讓自己不掉下去,當然也可能是為了別的。
起初他只是想稍躺片刻,心中還惦記着今天的短信沒有發出去,但很快倦意戰勝了一切,在這種絕對算不上舒适的環境下他沉沉睡去。
第二天,當他被護士推開門的聲音驚醒時,才意識到這一覺睡得太久了,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到這麽遲了。
明航日夜不離地守在病床前,這裏的醫護人員早就猜出了他們的關系。
小護士抿住嘴,忍着笑,看明航一臉尴尬地從淩星陽床上下來。
“你還沒下班啊?”
明航抓了抓亂發,打了聲招呼,他記得昨晚也是這個小護士。
“查完這趟病房,我就換班。”
小護士輕車熟路地給明航換吊瓶。
“昨晚淩先生來過了。”
她手上動作不停,随口說道。
明航一愣。
“哪個淩先生?”
“患者的哥哥。”
“什麽時候?”
“很晚,已經是深夜了。門衛告訴他探訪的時間已經過了,但他執意要上來,門衛只好給值班室打電話。”
明航昨晚睡得很熟,根本不知道曾經有人來過。
“他來得很匆忙,好像有急事,但後來只是在門外站了站,就離開了。”
“為什麽?”
小護士微笑,“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今天的藥我已經換完了,一會兒如果有別的事,請呼叫我的同事。”
明航點點頭,送她離開。
護士走後,明航把手機從充電座上取下來,這才想起來昨晚的短信還沒發。
——星陽,昨晚手機沒電,真抱歉讓你久等了。我終于發現日不間斷地發短信是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了,你的耐心令我折服。早安。
明航現在早上離開的時間越來越短,因為淩父能堅持坐住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了,這個昔日叱咤商界的風雲人物已經漸漸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他出去的時候,恰逢淩家的管家推着淩家的當家從走廊的那一頭緩緩走來,互相打了個照面。他們現在已經不再刻意回避彼此,經過時還禮貌地點了下頭。
明航觀察他的氣色,淩家的當家恐怕很快就要換人了。
不,應該是已經換人了才對。明航在樓下的報亭看到了新一期的世代雜志,盡管不如時代那樣有名,在經濟類讀物中也算舉足重輕。封面上的淩星海卓荦英姿、意氣風發,宛如冉冉升起的璀璨新星。
明航同時買了雜志和報紙,又去早餐鋪買了包子,坐在醫院戶外的長凳上,就着雜志封面吃包子。
一雙漆黑锃亮的皮鞋出現在他視野,擡起頭,雜志封面上的人物突然立體化,西裝革履地立于眼前。
四個月了,就連一向綿裏藏針的管家都不再與他針鋒相對,淩星海的敵意卻絲毫不曾減少。
就因為他跟躺在病房裏的人長着一樣的臉,流着相同的血,明航不想跟他再起争執。
“你昨晚來過了?有事?”
他開門見山地問。
“跟我弟弟保持距離。。”
淩星海聲音低低地說。
“原來是查崗。”
明航心下了然。
“但是可惜,只有星陽親口跟我說這句話,我才會照做。”
淩星海因為他的這句話,緘默了半晌。
“你已經不再連名帶姓地稱呼他了。”
“我怎麽會用那麽生疏的方式稱呼我的男朋友呢?”
明航站起來,撣了撣身上莫須有的塵土。
“你說是不是?淩星海先生。”
淩星海的眼中依稀可見有火焰引燃。
他憤憤然扔過來一樣東西,明航條件反射地接下來。
“這是什麽?”
明航低頭去翻。
“我弟的日記本。既然你橫豎要念,不如念點他想聽的。”
明航翻到一半的手頓了一下。
“這樣不會侵犯到他的隐私嗎?”
“你不是他男朋友嗎?”
淩星海撂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留下明航無奈地搖搖頭。
是男朋友就可以任意地窺探隐私嗎?淩星海的生意經或許念得不錯,戀愛經還是過于淺薄。
不過一大清早特地跑來送這個……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已經嘗試着在接受?
明航猶豫再三,還是翻開了日記本的第一頁,那上面寫着:
——老師讓我們假期記日記,我不知道該記什麽好,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
——我叫淩星陽,我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叫淩星海。每個人在第一次見到我們名字的時候都會問:你哥哥叫淩星海,你為什麽不叫淩星洋,海洋的洋?……
“……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你叫淩星陽,你哥哥為什麽不叫淩星太,太陽的太?”
“但是今天卻有人這樣對我說:嘿,你就是淩星羊?咩一個來聽聽。”
“當時他把我堵在小胡同裏,我不咩他就要打我,我寧死不咩。後來哥哥來了,他說:你倆長得這麽像,那你一定是淩星牛,哞一個來聽聽。”
“他不知道哥哥暑假在上跆拳道班,幾拳就把他打倒了。然後我們兩個輪流踹他,一邊踹,一邊說:哞一個來聽聽,咩一個來聽聽。”
“走了以後,哥哥問我:假期兩個人都報了跆拳道班,為什麽你上了兩節課就逃了?”
“我說:太累,太疼,太熱,太……總之就是不想去。”
“哥哥說:你連架都不會打,以後別人欺負你可怎麽辦啊?”
“我說:反正有哥你在啊。”
“哥哥說:我又不可能一直跟着你。”
“我說:你這不是來了嘛。”
明航一邊念一邊樂,“這流水賬的記事風格,真有點同情你中學的語文老師。”
他翻開了下一頁,淩星陽的日記并非連貫的,基本是有重大事件才會記錄,重大與否取決于他本人的判斷。
“男人就應該有一個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越漂亮,男人就越有面子。”
“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是班花,為了男人的面子,我跟她表白了。”
“不出意料,她答應了,我覺得倍兒有面子,同學們也都羨慕我。”
“但是今天她跟我說:對不起,我弄錯了,我以為你是淩星海。”
“我頓時覺得好沒面子。”
明航笑得掐了床上的人一把,可惜目标瘦得連完成這個動作都很勉強。
掐的動作變成了撫摸,明航心疼地在淩星陽手臂上摸了又摸。
“我跟我哥長得很像,經常會被人弄混。”
“就連我爸都分不出來我倆,除非是在遮住名字看成績單時。”
“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應該能分得清我們兩個,可惜她已經去世了。”
“現在唯一不會把我們兩個弄錯的就是管家徐伯,我也不知道他是靠什麽分辨的,問了很多次,他都不肯說。我只知道當他叫大少爺的時候,面對的人一定不是我,也絕不會把二少爺叫成我哥。”
“我跟我哥做了個身份互換的游戲,我戴上他的校牌,他戴上我的校牌,然後到對方的教室裏去上課。”
“一整天,不管是老師還是同學,沒有一個人發現我們不是本人。”
“放學後,我哥跟我說:身份沒有被揭穿,游戲就沒有結束,我們把這個游戲繼續玩下去吧。”
“我問:怎麽玩?”
“他把書包丢給我:你現在該回家寫作業了。”
“我問:那你呢?”
“他說:我現在是淩星陽,我該出去玩了。”
“就這樣,哥哥跑出去玩,我回家寫作業,寫完自己的作業,又幫哥哥抄了一份。”
“我的字沒有哥哥寫得好看,我不會模仿哥哥的字,他卻會模仿我的,還會模仿爸爸的簽名,光憑這點我就很崇拜他了。等我好不容易寫完二人份的作業,又被我爸叫到書房寫大字。”
“我根本不會寫大字,我爸對我寫的字當然也很不滿意。被打了很多下手後,我只得謊稱今天體育課的時候把手指杵到了。”
“我爸總算不要求我寫字了,可又讓我去背書。做淩星海太累了,我還是想做淩星陽。”
“最後還是徐伯救了我,他進來給我爸送茶的時候,問我:二少爺,你怎麽在這裏?”
“身份被拆穿,游戲結束,感謝徐伯。”
“我哥玩到天黑才回家,順理成章地挨了頓打。”
“第二天去學校,他又被罰站,理由是作業錯得太多。”
“我覺得有點對不起我哥,不過他說昨天玩得很開心,如果我願意的話,他還想再玩一次,不過打死我也不想再玩了。”
……
一本日記從開篇讀到結束,淩星陽從少年步入青年,日歷撕下了三十個頁章,淩父走完了他的餘生。
他是帶着遺憾走的,因為他的小兒子至今仍昏迷未醒,幸好他的大兒子一如既往地沒有令他失望。
明航想人生之事,福禍相生,只是不知道淩父臨終前,是欣慰大過了遺憾,還是遺憾大過了欣慰。可惜這一點,無論身為外人的他,還是身為親人的淩星陽,都永遠不會知道了。
明航代替淩星陽參加了淩父的葬禮,在葬禮上,他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淩星海。
他總覺得淩星海跟他第一次見到的樣子不一樣了,偷摸地仔細端量,才發現是瘦了,瘦得很厲害,可再瘦也不會瘦過淩星陽。
明航每天面對的人是淩星陽,以至于淩星海這種程度的消瘦,也被對比得不明顯了。
他沒有料到葬禮結束後,淩星海會把他攔下來。
“日記讀完了嗎?”
這問題問得古怪,也只好回了個嗯。
“這是另外一本。”
原以為淩星陽的流水賬在中學時代結束後就會告一段落,沒成想這樣一個沒什麽耐性的人,竟将這個習慣延續了下來。明航接過他手裏的日記本,認真地說了聲謝謝。
淩星海在陰雨綿綿中離開,表情比天上的烏雲還要冷漠。徐伯在他身後撐着傘,從今天起,他們在這世上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明航看着他的背影想,怎麽會有人把他們兩個人弄錯呢,他們明明一點也不相像。淩星海是灰色的,他走過的路也是灰色的,他身邊的人也是灰色的。而淩星陽,他只要照耀過這些地方,灰色會剝離,色彩會重新顯露,甚至比先前染得還要斑斓絢爛。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