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響 複雜的回響
蔣宜要回家, 林安笛陪着,她不可能放任這種狀态的朋友一個人離開,所以陪着。
蔣宜家住在東城, 那邊是老城區。雖然是老城區, 但老舊卻不冷清,反而更具生活氣息。
林安笛去東城的時候少, 上一次去也是跟蔣宜一起。
同樣是陪蔣宜,兩次前往心境卻截然不同。
兩人是打車前往的, 途中蔣宜顯得格外安靜,她的手機沒有收起來, 被她一直攥在手裏,很用力, 指節都泛白了。
林安笛幾次側頭去看她都看見她在發呆。
一路沉默地抵達了小區, 付了錢,下了車,蔣宜卻突然停在小區門口不動了。
林安笛看到了從她眼中彌漫出來的恐懼和驚慌, 沒有猶豫,伸出手抓住了對方的一只手。
剛抓上去, 對方的手就纏了上來,想從她這邊攫取勇氣一般。
林安笛任她抓着,沒有催促她。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做好了心理準備,蔣宜這才朝小區裏走去, 這個過程中,她沒有放開抓着林安笛的那只手。
蔣宜的父親蔣建宏因為胰腺炎一直在家休養,也是因為那一場病,蔣宜不忍心父親太辛苦, 于是讓他把工作辭了,所以對方現在賦閑在家。
蔣宜回這趟家前沒有提前打招呼,她也想看看在她突然回家的情況下會看到怎樣的父親。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個醉醺醺的蔣建宏。
剛出院不久,再三被醫生叮囑不能過度飲酒的蔣建宏現在一個人在家喝得爛醉。
平日看起來一副老實善良相的男人此時滿身酒氣,臉上脖子紅彤彤的,他本來就偏胖,在因為酒精失去了平日的風度之後,他看起來糟糕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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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剎那,蔣宜被巨大的失望所壓垮,心中的憤怒勃然而起。
因為憤怒,她劇烈地喘息着。
聯想起鄭文玉的萬字罪狀,她有了不好的預感。
她目光如刃,投射在癱倒在地的男人身上。
蔣建宏似乎被這目光所驚擾,迷迷糊糊中動了一下腦袋,他擡着頭看突然回家的女兒,眼神迷離。
他醉了,沒認清眼前人,倒是認成了自己的妻子,當場淚流滿面。
“文玉,我、我們不離婚好不好?”
“是、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你原諒我啊,我們不離婚……”
“我以後都聽你的,只要你收回離婚這句話……”
酒醉的男人哭得稀裏嘩啦,他的懇求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因為妻子提出離婚而傷心。
就跟他每次喝酒造成事故後的忏悔一樣,是真的。
但這麽多年來酒精仍然是他快樂的源泉,即使因此出了一次事故,兩次事故,三次……他依然無法摒棄它。
這個男人完全無法自控。
因此,他的眼淚無法打動別人。
看着男人這副樣子,蔣宜的肩膀垮了下來。
“蔣建宏——”她喚了一聲自己父親的名字。
蔣建宏大概聽見了,突然一頓,定定地看着她,然後……他臉色一變,猝不及防開始跪地磕頭。
“靜靜,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愛你啊,你別死,你不要死,嗚嗚……”
“別怪我,我想要救你的,我想要你活着的,我馬上就帶你去醫院,以後我再也不喝酒了……”
男人語無倫次地說着。
這番話落在蔣宜耳中,她心頭大震。
靜靜?
蔣宜的母親去世時她還太小了,所以她對自己的生母沒有印象,即便如此,她也是知道自己母親的名字的。
這個男人在說什麽呢?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此時此刻,蔣宜确認了,鄭文玉的萬字罪狀是真的。
她的父親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是了,跟父親相處這麽多年,對于父親的異常,她怎麽可能毫無所覺,她只是選擇性地忽視罷了,并且逃避着,所以她聽不進鄭文玉偶爾的提醒。
她聽不進去,如果不是鄭文玉忽然提出離婚,在這樣的前提下給她寫下萬字短信,她可能會繼續做一個聾子一個瞎子。
她幼年時期便跟着父親相依為命,她已經習慣性地依賴着自己的父親,因為過分依賴,所以不自覺地美化他的形象,視野也變得相當的狹窄。
憤怒、悲傷、難堪……種種情緒瘋狂灌入,蔣宜的臉變得有些扭曲。
她看着面前的父親,眼中流露出恨意來。
“蔣宜——”
林安笛發現朋友的異常,出聲喚道。
這一聲喚回了蔣宜的一絲清明,她渾身一顫。
她朝林安笛看了一眼,不堪地捂住了臉。
許久,她恢複了些許鎮定,看着面前醉醺醺的男人,她眼神空洞地出聲問道:“蔣建宏,鄭文玉肚子裏的孩子是因為你喝醉了失手流掉的?”
蔣建宏的臉色再一次變了。
結果顯然而知。
是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男人。
明明是這個男人的錯,他卻承擔這一點的勇氣都沒有,以愛的名義,順手就将過錯推給了自己的女兒。
這就是這個男人的愛。
蔣宜:“……”
她閉了閉眼,難以接受現實。
“唔……”
男人痛苦的呻|吟突然傳來,蔣宜緩緩睜開眼,看見了男人捂着肚子臉皺成一團。
“啊……”
男人哼哧哼哧喘氣。
因為不聽醫囑破禁喝酒,他的胰腺炎再一次犯了。
蔣宜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也猜到了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麽。
胰腺炎是非常疼痛的病症,蔣宜是知道的,但此時看着男人蜷着身體掙紮的模樣,她的心裏卻滋生了一種奇怪的快意。
于是她就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
她在想她的生母臨死前到底懷着怎樣的心情呢?明明身邊就是自己可以依靠的丈夫,但對方醉了,聽不見她的求救。
她一定非常絕望。
快意很快退去,極大的空虛席卷而來。
蔣宜不想再去看地上的男人,扭開了頭。
她喊了林安笛一起離開。
走出家門,頓了頓,拿出手機打了一通急救電話。
蔣建宏再度入院了,這一次,蔣宜沒有再去看他,一直沒有。
蔣宜是在兩天後再見到的鄭文玉,是她打電話約的對方,一起吃個飯。
鄭文玉趕到餐廳的時候身上還穿着工作服,她是直接從上班的地方趕來的。
蔣宜訂了個包間,很大,兩個人坐着顯得空蕩蕩。
空氣有些凝澀。
鄭文玉依然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她已經從蔣家搬出去了,現在在外租房住。
兩人現在還是法律上的母女關系,但一如既往沒有多話說。
不過比以前好一點的是,至少現在沒有争吵了。
蔣宜看向對面的婦人,第一次察覺對方已然不年輕了,她的眼角多了許多細紋,大概過得辛苦,頭發中還夾雜着白發。
她……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這人了。
蔣宜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人時的情形,她年輕、溫柔,拿着個洋娃娃問她喜不喜歡,她怕生,躲在爸爸的身後不願出來,對方沒有強迫她,顧自跟手裏的洋娃娃說說笑笑,她看得有趣,不知不覺從爸爸的身後站了出來,女人像是一直在關注着她,一把将她摟進懷裏,笑着朝她道:“抓住你啦!”
那樣溫柔的笑容,她看得呆了,心跳怦怦的。
因為曾經被那樣溫柔地對待過,所以,在失去之後,她才格外地不甘心,甚至惱怒,不斷地用最尖銳的話語去刺激對方。
真幼稚。
她太幼稚了。
幼稚,而且過分。
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鼻頭酸酸的,她突然間有些想哭。
這時——
“吃點什麽?”鄭文玉忽然問。
蔣宜愣了愣,回了句“随便”,回完覺得太過敷衍,又猶豫着補充了一句:“點你喜歡的吧。”
鄭文玉看了她一眼。
又是沉默。
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蔣宜問:“你……已經确定要離婚了?”
鄭文玉正在看菜單,聞言擡起頭,她點了下頭。
蔣宜道:“為什麽是現在?”
據那條萬字短信可知,鄭文玉可不是最近才發現了蔣建宏的謊言,但她還是在這個家待了這麽多年。
是因為她嗎?
蔣宜想問,但沒敢問。
鄭文玉卻沒有保留,道:“當初留下來就是想看你長大,你現在已經二十一快二十二了,也已經經濟獨立,足夠了。”
蔣宜:“……”
“你最近對我很好,是因為你決定要離婚了?”她又問。
這句話鄭文玉沒有接,過了一會兒她才道:“也不算好吧。”
蔣宜抿了抿嘴唇,鼻子越發酸澀。
鄭文玉察覺到她眼角紅了,手上動作一頓,道:“你別誤會,我當初留下來,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要感動誰,況且,那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你也因此受了不少苦。”
她看着她,“抱歉了。”
她用錯了方式,她道歉,以此作結。
眼淚從蔣宜眼中流淌而出。
她一直恨她的後媽,總是和她争吵,但她的恨意來源并非對方對自己苛刻這件事,而是因為……對方不再愛自己了。
蔣宜抽出紙巾摁在自己的眼睛上,半天才吸幹了裏面的淚水。
她冷靜了許多。
“七歲生日那天,你和我爸……蔣建宏都沒回來,為什麽?”她問。
鄭文玉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她回想了一下,道:“蔣建宏沒有回來?我給他打了電話,說我臨時加班回不去,讓他早點回去,他答應了的。”
蔣宜:“……”
原來如此,原來加班的是鄭文玉。
至于蔣建宏的說辭,那大概又是什麽謊言吧。
蔣宜諷刺地想。
她低下了頭。
半晌,道,“你要離婚的話,如果在財産分割上一事上需要我的證詞,告訴我,我會幫忙的。”
鄭文玉不動了。
她定定地看着她。
服務員敲門進來,放下酒水,詢問兩句,又離開。
鄭文玉看了一眼重新關上的包間房門,道:“蔣宜,你太容易被感動了,這樣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什麽?”蔣宜愣住,沒料到她會有這麽一說。
鄭文玉道:“你突然得知我是為了你留在這個不堪的家庭,所以感動了?”
她道,“別這樣,我說了那是我個人的選擇。”她說,“我有個我覺得有所虧欠的妹妹,當時還剛剛失去了孩子,所以利用了你想在你身上實現另一種補償,僅此而已。”
蔣宜:“……”
她失神,“那你留下來當真沒有一點是因為愛我嗎?”
她終究還是問了。
鄭文玉晃神。
蔣宜沉默。
這次沉默一直持續到了這頓飯結束。
吃飯完走出飯館,鄭文玉還有工作急着回去,蔣宜目送她離開,看她走遠,忽然朝她喊:“鄭文玉,我的手機號碼不會變!一輩子不變!”
“你給我的嫁妝我不還你!”她喊,“我不還你,所以——如果你哪天想起了這筆自己的辛苦錢,覺得不甘心,給我打電話!來騷擾我吧!”
街頭另一端,鄭文玉聽到了聲音,她沒有回頭,但一直冰冷的表情裂成了一片片,她雙眼通紅。
——那你留下來當真沒有一點是因為愛我嗎?
怎麽可能沒有。
沒有的話,自私如她,早該跑得遠遠的。
——鄭文玉要走了,未來她們不再是母女,一般情況下,可能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
但她們不是一般情況。
她們糾纏了這麽多年,絕非一般情況。
蔣宜将自己父親送去了療養院,安排了心理醫生給他治療酒瘾,這一切她都是托人完成的,她沒有再去見她的父親,不想見,至少現在不想。
她将這件事告訴了林安笛,林安笛贊成她的做法。
在蔣建宏被送進療養院之前,林安笛其實有見過那個男人一面,後者因為短時間內兩次胰腺炎入院,身體變得很糟,看起來十分憔悴,但林安笛沒法同情這個男人。
在蔣宜家事情落幕後不久,林安笛收到了林均蔚發來的信息。
林均蔚:【安笛,你跟鳴呈今天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