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連死也不留一具全屍…………

四海八方、各門各派前來支援的修士們趕到東海時, 遠遠地看到了滿天的火光,濃濃的煙氣從蓬萊閣東岸噴薄而出,雷電之力久久地萦繞在海面之上,如末日之景。

靳十四單膝跪在地上, 雙手撐在泥沙裏, 渾身被雷力炸的焦黑, 寸步不得向前。

長劍雪岚早已不知所蹤, 他垂着頭, 汗水、血水, 混着渾濁的海水自發梢滴落, 滾落在細軟的、焦黑的沙地上。

他擡起膝, 在泥沙裏掙了掙, 電氣卻早已麻痹了他全身經脈, 使他動彈不得。

煙霧缭繞之地,靳十四擡眸, 最後一眼往阮輕赴死的方向看去,緩緩地閉上眼眸。

那曾經是一雙明亮如虹, 容不得任何雜質的眼眸, 如今卻已經布滿了血絲,被海上的煙氣熏得發紅,隐隐有了滾動的淚珠。

命也。

靳十四心想,這便是他們各人的命。

一念之差,若昨天晚上答應了阮輕,不殺林淮風,帶她離開此地,此時的她是不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一身自由, 何必遭這一趟罪?

一己私欲占在心頭,當時他想的是:待林淮風戰死,他便可以回去複命,介時再帶阮輕離開此處,顧得兩全。

他心裏明白,阮輕說要跟他走,只是因為林淮風。

他不願意阮輕為了另外一個人,而委身自己,故而沒能答應她。

事已至此,不能回頭。

海風卷來血紅色的雨,空中盡是腥臭。

靳十四心裏一陣陣的難受,他實在無法容忍那個女孩,以這樣驚駭的死法,葬身于萬千魔族大軍之中。

若那天晚上,沒有教她那一套劍招就好了。

靳十四想,不教她那一套劍招,她還會孤身沖向海面嗎?

他得不到确切的答案。

相識之初,阮輕還只是個怯弱的小孩,住在那個陰暗的漁村裏,有個賭鬼父親,吝啬的母親,時常遭到打罵。

他想不通,那樣一個怯弱的女孩子,怎麽會孤身一人闖入魔族大軍之中?

是什麽,讓她下了那樣的決心?

從前阮輕常說,最喜歡的是陸宴之那樣的大英雄,來日她若學了劍,也想鋤奸懲惡,匡扶弱小……

他向來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沒想到阮輕真的做到了。

她成了自己的英雄,可靳十四也終于嘗到了後悔的滋味。

東海一戰,死傷慘重。

看着久久不散的雷電之氣,海岸上時不時沖上來的斷肢殘骸,幸存的人們,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許久都不曾回過味來。

七八名弟子聚在一起,小聲地議論着:

“不是說如果這次東海守住了,少主和夫人便會完婚,大婚在即,夫人怎麽會做出那種沖動事來呢?”

“嗐,若不是夫人,我們早就沒命了,夫人的恩德,我們也只能銘記于心了……”

“可憐少主,又失去了心上人……”

林瓊葉在一旁哭的肝腸寸斷,片刻後,她抹幹淨眼淚,走上前呵斥他們:“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去幹活!”

衆人這才散開,各自去找活幹。

大婚在即……

又失去了心上人……

林瓊葉倚在門上,身體緩緩滑落下去,頹坐在地上,眼淚再一次洶湧而出。

是她害死了阮輕。

如若不是她一時沖動,跟阮輕說出那般殘忍真相,她怎麽會想去赴死?

只是林瓊葉死活也想不到,她性子竟然那樣烈,連死也不留一具全屍……

林瓊葉哭的身體發抖,咬住手腕,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無顏面對天下,更無顏面對林淮風。

她不敢去見他,既是怕,又是悔恨。

昔日,阮輕來蓬萊閣時,是她熱情招待,以為從此小叔有了寄托,不再念着故人,是以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阮輕,盼着他們好……

林瓊葉狠狠扇了自己一個巴掌,她在想,到底是什麽時候,她才變得刻薄、惡毒起來?

真的是因為那個無名劍客嗎?

林瓊葉哭的喘不過氣,心裏說,還是因為看到小叔開始對她動了真心?

她只是林淮風找來的感情寄托,小叔怎麽能因為她的好,而漸漸地淪陷,忘卻了故人的存在呢?

她心裏糾結不已,一方面後悔不跌,一方面不斷地、反複地給自己找借口開脫,告訴自己,害死阮輕的人不是她,不是她……

她哭得累了,癱在地上,時而有林家弟子路過,各自忙活着,或在清理殘害,或在照顧手上的同伴,路過時仍會談論起阮輕,神情和語氣,莫不敬重。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岩漿奔騰入海,化作了黑色的礁石,永遠地沉在了寂靜的海底,訴說曠古的悲傷。偶有海鳥誤入這片海域,便被雷電之氣劈得粉身碎骨,墜入海中。

林淮風昏死過去,又清醒過來,不認命地再一次試圖沖入那片海。

他不信,一切居然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

殘餘的電氣劈在林淮風身上,他低吼着,望着那片海,目眦欲裂,拼盡內力抵抗着這天地神力。

終于,不過剎那功夫,他雙膝跪在海水裏,腦袋往前一砸,海面濺起高高的血泥漿水!

海水這麽髒,到處都是魔族和人族的屍體殘骸,阮輕白衣如雪,那麽幹淨的一個人,怎麽能被染上這樣污穢的泥漿呢?

他一定要尋到她,帶她回去,他答應過她,一定會保護她的啊!

動蕩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們可以成婚了。

他還想看到,她穿上喜服的樣子呢……

一口污穢的海水嗆入肺腑,林淮風咳得全身發痛,想在泥漿裏翻個身,卻如四腳朝天的海鬼,竟是掙不出任何力氣。

海水不斷地往他體內湧,他越掙紮,陷得越深,整個兒像泥人一樣,馬上要溺死在這裏了!

不,他怎麽能死在這裏?

被一口海水淹死?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他繼續撲騰着,然而身體早已經遍體鱗傷,雷電幾乎震碎了他的筋骨,他能沖到這裏,已經是拼盡全力了。

林家弟子追不上來,以他們的本事,根本無法靠近這片海,更別說攔住他,來救他。

他可能真的要淹死在這了。

蓬萊閣少主,沒死在戰場上,沒死在魔族手裏,最終卻溺死在海岸邊……

這個念頭産生,林淮風簡直氣笑了。

可他一笑,憋了半天的氣又“咕嚕咕嚕”地往他嘴裏、鼻孔裏鑽,眼看着他的身體一點點沉入淺水裏,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拽了出來,拖着他,一步步拖回到岸上。

“咳咳……”

捕捉到一口氣,林淮風拼命地咳嗽,雙眼緩緩睜開,看清楚面前的人影,又咳了一聲,轉過臉說:“又是你……”

靳十四淡淡地說:“嗯,是我。”

兩人一個朝天躺着,一個蹲坐着,久久的沉默後,林淮風說:“你是她什麽人。”

靳十四出神地望着渾濁的海,片刻後說:“什麽都不是。”

林淮風笑了下,咳得更厲害了,他支起殘破的身體,看着他說:“什麽都不是,那你來這做什麽?”

靳十四沉默了。

是啊,他來這做什麽呢?

阮輕已經從這世上消失了,難道多看一眼她離開時的海面,會出現什麽奇跡?

刺客從不信邪,死了就是死了,失去的都不可能挽回了。

他不可能像林淮風一樣,拼死撲騰着,去追逐一個消逝的身影。

“你又不說話了,”林淮風咳了口血,抹在染了雪泥肮髒不堪的手背上,看着靳十四說,“你能幫我把她帶回來麽?”

靳十四嘴角動了下,冷冷地說:“人死不能複生,帶她回來,有何意義?”

林淮風身體抽了抽,獰笑一聲說:“她是我未婚妻,死了也是我的人,留在我身邊,永生永世都逃不掉!”

靳十四費解地看着他,緩緩說:“林淮風,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林淮風笑了,手習慣性地去摸佩劍所在的位置,只摸了個空,他攤開手,垂放在沙地上,吐了口血說:“你說得對,我們林家,一個個地,都有病!都他媽的有病!”

靳十四起身,腳步有些不穩,他站定後轉過身,想了想說:“你現在再想往前沖,我不會攔你,你淹死也好,暴死也好,我不會再救你一次。”

林淮風如木偶般,呆呆地看着海。

靳十四語氣克制而平靜,“我本來是來殺你的,但……”他頓住,心頭一澀,接着說:“但……阮輕求我,就連昨天晚上,她還在求我,讓我別殺你。”

林淮風木然,仿佛沒聽到靳十四的話。

腥臭的海風刮來,将他眼角的水吹散。

靳十四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正如他來時一樣神秘。

雪岚劍和阮輕,雙雙沉寂在海裏,他什麽都沒帶走。

劍客失去了劍,或許是件沉重的事……或許,是注定的結局。

就連昨天晚上,她還在求我,讓我別殺你。

好半響了,林淮風嘴皮子動了動,喃喃地說:“你應該殺了我……”

他呆坐了一夜,天邊漸白,他四肢終于能動彈了,艱難地支起身,又開始往阮輕的葬身之地沖。

雷電之力逐漸消散,海岸上人越來越多,除了林家弟子,還有各門各派的人,有些是來幫忙清理屍骸的,還有些只是聽說了事跡,震撼不已,前來瞻仰,緬懷故人。

陸嘉塵怔怔地站在海岸邊,遠遠地看向那片煙霧籠罩的海域,久久地說不出話。

人們都認識這位德高望重的法修前輩,也聽說了那位孤身沖向魔族大軍中、與萬千魔族大軍同歸于盡的女子,原來竟是陸嘉塵的孩兒。

只是陸嘉塵就這麽孤獨地站在岸邊,無人敢上前與他搭讪,生怕說了不該說的話,惹了這位前輩傷心。

隔得遠遠的,人們議論說:

“十年前,也是陸家兒郎,一舉擊敗魔軍,護住了萬千生靈,如今又是陸家子女……只是這次有去無還,唉。”

“法門一派,劍膽琴心,絲毫不比使劍的、使刀的遜色!”

“可憐陸家這孩兒,年紀輕輕的,竟是這樣粉身碎骨,葬身大海了!”

有熟識的,上前拱手作揖,主動跟陸嘉塵說話:“陸掌門,節哀順變。”

他一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了,海岸上一片沉寂,都停下動作,注視着這位法修。

陸嘉塵嘆了口氣說:“生死由命,阮輕這孩兒……确實命苦。”

這句話引得更多人的好奇,有人忍不住說:“陸掌門,聽說這孩子是您在外頭生的,不知其生母是何人,可否方便告知,也好讓我們這些人前去吊唁,寬慰一下生者?”

陸嘉塵閉着眼,許久不說話。

問話的人自知失言,忙解釋說:“掌門前輩,您別誤會,既然不方便告知,那我們也不問了,我等只是懷着對英雄的敬重之心,想去這英雄故居瞻仰一下,還請前輩體諒一下,別與我等一般見識。”

陸嘉塵不說話,一道聲音代替他回答:“可笑,當初陸掌門可是将她逐出星照門,斬斷了父母緣分的呢,現在在這裏裝什麽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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