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看他們不像瘋子,像……
兩日前, 東海峽谷。
一條瑩綠色的人魚從渾濁的海水中游過,口中銜着一顆五色龍珠,尾鳍在水中輕輕一掃,沿着一條細細的暗流, 鑽入了一道鬼斧神工的狹壁之中。
海水慢慢變得清澈, 人魚的尾巴宛如劃過夜空的星雲, 在深不見光的海底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又如彗星般緩慢地淡去, 接着魚尾一挺, 消失在視野裏, 只餘下一道不斷擴張的水波。
細聽, 水波之中卻有生靈在說話。
“姬夜公主回來了!”
“姬夜公主, 外面怎麽樣了?魔族退了嗎?!”
“姬夜公主, 陛下正在大殿等你呢,咦, 公主您手裏拿着的,可是人族的魂魄?”
一道結界将金燦燦的宮殿屏蔽起來, 在深海之下, 峽谷之中,幾乎無人能察覺到它的存在。這裏是龍泉宮,曾經的東海霸主——人魚一族如今的藏身之所。
手持五色龍珠的姬夜急匆匆進了宮殿,身上還帶着戰火留下的焦油味,她滿臉焦灼,眼角的淚珠被海水沖去,張了張唇,朝大殿裏那個頭發雪白、身材矮胖的老頭喊了聲:“父王!”
老頭兒立刻轉身,尾巴一掃, 沖了過來,雙手扶住姬夜的手臂,将她全身上下檢查一遍,說道:“我兒!你怎麽才回來?!身上這是怎麽回事?你受傷了?快讓我看看,過來,我給你治療!”
姬夜焦急地打斷他,雙手捧着那顆五色龍珠,“父王,你快救救這個人!”
“好好,我兒,”矮胖老頭兒說,“你快讓我看看你的臉,哎喲,怎麽被燙傷了?!”
“父王?!”姬夜甩開他的手,怒道,“你現在,立刻,給我救我的朋友!”
“……”
蝦和蟹圍了上來,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他們父女吵架。
老頭兒一見姬夜發怒,立刻慌張兮兮,嘴裏說着“是是是”,拿過姬夜手裏的龍珠,看了看說,“哎喲喂,這是個什麽樣的魂魄噢!”
“她救了我!也是她擊敗了魔族,”姬夜義正言辭說,“你看看她的過去就知道了,魔族大軍被她一舉殲滅,以後我們可以回家了!”
老頭拿着龍珠看了又看,沉吟許久說,“唔,只有魂魄嗎?她的肉.身呢?”
姬夜皺起眉,搖頭說:“粉身碎骨,沒了。”
老頭将龍珠遞還給姬夜,說道:“肉.身都沒有,這我如何能救?”
姬夜不接,只看着他,眼淚在眼睛打轉,半響,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漂亮的尾巴在水裏甩來甩去,嗷嗷地哭着說:“我不管!我不管!你無論如何都要救她!你要是救不了她,我現在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姬夜一哭,那老頭更加六神無主,慌亂無措,緊張地手都抖了,急忙安慰說:“哎喲我的祖宗,你別哭了!我救!我一定救她!以人魚族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将你的朋友救回來!”
姬夜立刻止了哭,水亮的眼睛看着他說:“真的?!你能治好她?!”
一只蝦回答:“不,他不能。”
姬夜又開始嚎啕大哭,老頭兒氣惱道:“我能的!我給你試一試!”
姬夜看着老頭,老頭拿着龍珠,搖頭晃腦,“人族有奪舍一說,我若是能将她的魂魄喚醒,再讓她奪舍上身,這不就把人救活了嗎?”
姬夜懵懵懂懂說:“奪舍,是要強行奪取別人的身體嗎?”
蟹說:“是的,沒錯。”
老頭說:“除此之外,還能怎麽辦呢?”
姬夜哭的累了,打了個嗝,一個氣泡從嘴裏飄出去,說道:“她那麽善良,應該不會奪舍別人的,還有什麽辦法嗎?”
老頭摸摸胡子說:“找個自願的行不行?”
姬夜:“可到哪去找呢?”
老頭拿起五色龍珠,将魂魄放在一面鏡子上,說道:“看看她的生平,從她的過去找找答案吧。”
船只從海灣駛出,迎着西沉的日光,在渾濁的海面上破浪。
陸嘉塵迎風站在船頭,看着臨安城的方向,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一趟也不算白來,至少心頭大石落地,十幾年來的心事終于了結了。
只是不知道,宴之那孩子,聽到消息之後,又會是什麽樣子。
念及此,陸嘉塵擔憂地皺起眉頭。
上次送阮輕離開臨安,陸宴之墜水,僥幸被人救起,卻也因此大病了一場,卧床半個多月。
那次只是将阮輕送走,他便病成那副樣子。這一次,她徹底不在世上了,那敏感多愁的孩子,恐怕又要自責一陣子,也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事來。
船開了一段路,海岸已經看不見了。
夕陽拉長了人影,船只的影子在海上前進。
沒多久,突然停了下來。
陸嘉塵回過頭,問掌舵的弟子:“怎麽回事?”
掌舵的用力扳動船舵,卻絲毫不見船只有任何反應,旁邊另外一名弟子上前,兩人齊齊用力,都扳不動船舵。掌舵的弟子拱手回禀說:“可能水下有東西,給絆住了,弟子這就下水查看。”
陸嘉塵颔首,只聽得“噗通”一聲,那名弟子跳入水中,敏捷如魚,朝着船槳游去。
片刻後,不見人浮上水面,只看到了鮮血如墨汁染紅了一片。
陸嘉塵心裏大駭,立即從袖中取出一道符篆,朝水裏擲了出去——
“轟隆”一聲,海面濺起巨大的水花,險些将船震翻!
動靜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星照門弟子紛紛沖到甲板上來,陸嘉塵站在船頭,朝水下看去,渾濁的海水裏,浮上來一具屍體,正是那名掌舵的弟子!
“有刺客!所有人提高警惕!”陸嘉塵喊了一聲,取出一道符篆捏在手裏,緊張地看向四周。
一時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星照門弟子一個個都神經緊繃,眼神在船上四處梭巡。
陸嘉塵想到了之前那些個要給阮輕招魂的年輕人,該不是他們來找自己麻煩了吧?
他鎮定地走到甲板中央,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朗聲說:“不知是哪位好漢大駕光臨,陸某有失遠迎了。”
船上一片安靜,連海風都停了下來。
接着,一聲“咕嚕咕嚕”的碰撞聲打破了寂靜,數名緊張到極致的弟子幾乎毫不猶豫、同時出手抛出符篆,接連幾聲爆炸聲響起,甲板頓時被炸開了花!
煙霧消散,船肚破了個巨大的洞,竟是有漏水的趨勢?!
陸嘉塵怒極了,呵斥道:“混賬東西!還不趕緊想辦法補救?!”
衆人只得趕緊想辦法修補船只,一擁而上,有的撞倒在一塊,有的掉坑裏,還有的差點把同伴當成刺客,互相打了起來。陸嘉塵在旁邊看着他們犯蠢,簡直快氣炸了,上前扒開一個人,怒沖沖說:“一群廢物,讓我來!”
空中忽然傳出一聲極輕的笑,霎時将衆人注意力都引了過去。
只見一名身材颀長的男子,雙腳支在樯竿的兩根短橫杆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懷裏拿着一柄黑劍,腰間懸着另外一柄,冷冷地說:“一塊石頭,就把你們吓成這樣了。”
“你是誰?”陸嘉塵一面問,一面準備出招。
“無名劍客而已,倒不必問我是誰,”靳十四一揚眉,“陸掌門,我看這船也不用修了,你們今就留在這好了。”
說時遲那時快,陸嘉塵毫不遲疑地朝他出手,一道風法六式.長風破浪,帶着氣吞山河之勢,直直地朝着樯竿劈了出去!
也不見靳十四何時拔的劍,身影如霹靂一閃,黑劍劍面倚着那道風法一個橫切,那疾風竟是被調轉了方向,朝着船肚再一次地劈了過去,頓時将一艘大船當中橫劈,切成了兩半!
一時間,大船兩側朝着中間傾了下去,甲板上的弟子們下餃子般地咕嚕嚕往海水裏滾落下去,慘叫連連!
陸嘉塵神色緊張,也不戀戰,也不顧門下弟子,踩着一道飛花禦柳符,連忙朝海灣奔回去!
靳十四踩在即将傾倒的船舷上,“呵”了一聲說:“竟是個旱鴨子。”
說罷,不慌不亂提着劍追了上去。
原本星照門陸氏一脈,連續百年都沒有雷靈根的陸家弟子誕生,到陸嘉塵這一代已是式微,得靠了萬劍宗宋家人的扶持,才勉強維持現狀。
陸嘉塵這輩子大都順風順水,除去十幾年前前往離焰天的那次,幾乎沒遇到過什麽挫折,別說被人追殺了,被狗咬的經歷都沒有,哪裏有這麽狼狽的時候?
海岸還是太遠了,飛花禦柳符根本不夠他飛到海岸上,他在空中連續使出幾道風法,才勉強夠到了海岸附近。
然而,還是差了一段距離!!!
就那麽一小段距離,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掉入水中,撲騰着喊着救命!
海岸上,于安游和他的同伴看到了這一幕,也不主動上前,納悶着說:“哎,那不是陸掌門嗎?他怎麽又回來了?”
陸嘉塵腦袋往下沉,越掙紮沉得越厲害,于安游身邊那位年輕人說:“陸掌門這是來了興致,打算游個水再走呢?”
兩人一陣爆笑,走上前,卻不下水,于安游朝他喊道:“陸掌門,您這是在練習龜息嗎?”
陸嘉塵:“……”
一道劍氣從水裏迸發出來,靳十四踩在水上,一手提劍,一手拎着陸嘉塵,倚着輕功,将人往沙灘上一扔——
陸嘉塵大喘一口氣,一邊咳嗽,一邊想着動手,黑劍劍尖卻已經抵達他的喉間。
“原來陸掌門不會游水呀?”于安游捧腹大笑,大聲嘲諷道,“對不起了掌門,我和我兄弟是真的沒想到,你居然還是個旱鴨子!”
“哈哈哈哈可不是嗎,原以為掌門要在我們面前表演一個龜息大法呢!”
陸嘉塵氣得發抖,他這輩子都從未如此地丢人!
靳十四劍刃吹毛斷發,在他脖子上劃下一道血痕,語氣毫不含糊:“說,陸萱萱的生辰八字是什麽?”
此言一出,于安游和他的同伴笑容僵住了,都冷冷地看着陸嘉塵。
陸嘉塵自知逃不過去,嘆了口氣說:“你也是為她而來罷?”
黑劍輕輕一揚,一塊黑色的“草皮”飛了出去!
陸嘉塵渾身的血都涼了!
靳十四幾乎擦着他的頭皮,将他頭發削飛,一雙淺琉璃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
就連同為劍修的于安游,都被這個動作給驚住了。
再往下一毫,天頂蓋都能被削掉!
于安游張了張口,緊張說:“陸掌門,在下幫不了你,你還是如實告訴他吧。”
盲眼琴師手指都快彈廢了,停下來詢問靳十四:“還要繼續嗎?”
“要,”林淮風拳頭緊握,幾乎捏出了血,咬牙切齒說,“你敢給我停下,我就殺了你!”
靳十四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接着在陸嘉塵手臂上刺了一劍,又放了一碗血,送到通靈師面前。
“唉,罷了。”通靈師只得繼續彈着曲子,唱着《招魂》,血從指間迸出,染在琴弦上,滴在了琴身上,卻絲毫不敢停下。
又是一曲《招魂》,海面上沒有任何動靜,偶爾有魚蝦游過,好奇地看着他們,小聲地議論着,除此之外,別說阮輕的魂,就是一個孤魂野鬼也不肯搭理他們!
沉默了一陣,靳十四說:“我來吧。”
這曲子聽了一百多遍,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通靈師起身,将位置讓給靳十四,過了一陣子,林淮風也來彈,兩人輪流做着一件重複的事情,一遍一遍,永不停歇。
魚游過去,嘆了口氣說:“怎麽還在彈這曲子,魚都快聽出繭子了。”
螃蟹說:“兩個瘋子,招什麽魂,魂在姬夜公主那呢!”
魚說:“我看他們不像瘋子,像兩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