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壽命
程野秋眼前一花, 随後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東海之上。
天色昏暗,程野秋一瞬間還以為外頭已經到了夜晚。
很快他就發現,并非天光暗淡, 而是正片海域都被魔氣染成了漆黑的顏色。
程野秋被謝銘玉松開, 詫異地望着海面。
海水中的魔氣還是其次, 在海水下面, 似乎有什麽令人極為厭惡的存在……這些魔氣的濃度, 絕不是一兩個天然的魔修能夠制造出來的!那躲在海水中的存在,也和程野秋見過的、在修真界東躲西藏的魔修有本質的差別!
僅僅只是遙遙望着它, 就讓程野秋感受到來自靈魂上的壓力, 靈識都有一絲渙散的痕跡。
——是天魔?而且還是擅長靈魂攻擊的天魔!
程野秋下意識提起靈力。
比他更快的是謝銘玉。謝銘玉眉頭擰緊, 厭惡地揮揮手。
一股強橫的氣場從她身上綻放,将她所站立下方的海水中的魔氣盡數蕩滌幹淨。
看到這一幕, 程野秋心中稍安:謝銘玉對魔修深惡痛絕, 想來不是和柳滄瀾一丘之貉。
若有一個元嬰境的修士一門心思走邪道, 對他們來說才是致命打擊。
就在前方的海域上空,一群金丹境的修士圍着一個手持漆黑長劍的蒙面修士。
為首的正是柳滄瀾, 他察覺到背後的異樣,回過頭看到謝銘玉, 臉色陡然一變!
随後他的表情快速恢複正常,聲音溫和地道:“銘玉, 你怎麽跑出來了?我們正在圍殺搗亂的魔修, 你在家等着就是,我很快就回去。”
謝銘玉掃了他一眼, 不說話,只輕輕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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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強橫的靈氣洪流瞬間凝聚成巨大的半透明蘭花,随後向着漆黑的海面輕飄飄地落了下去。
蘭花入水, 轉瞬融化。
海水中那濃郁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魔氣徹底消散一空。
海中隐約傳來一聲尖銳的痛呼,随後很快消失無蹤。
方才那讓程野秋不敢直視的神秘魔氣來源,就在謝銘玉的手中煙消雲散。
程野秋略有些吃驚地望着謝銘玉。
他認識的謝銘玉一直是那個溫婉的新婚婦人的模樣,以至于他下意識忽略了對方其實是一位元嬰境的強者。
而在修真界,除了寥寥無幾的幾個人仙,元嬰境就是修真界最高的戰力。
驅散了下面的天魔,謝銘玉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一瞬,很快又恢複正常,只淡淡地道:“你怎麽沒有告訴過我,這裏有一個九幽裂縫?”
柳滄瀾勉強笑了笑:“追殺魔修才剛剛發現。”
謝銘玉盯着柳滄瀾,過了好一會才輕輕嘆口氣:“滄瀾,當初我曾經對你說過,我不介意你騙我,但你騙我的時候,最好不要讓我發現。”
柳滄瀾嘴角的笑容都撐不下去了。
周圍那些東海世家的金丹修士似乎想說什麽,看到柳滄瀾和謝銘玉的表情,也謹慎地不敢再說話。
就在這時,被圍在中間的蒙面魔修忽然一揚手,一道劍氣向上飛馳而出。
謝銘玉皺眉,伸出手——然而她的出手卻沒能攔下,讓那道劍氣飛上了半空,炸成了一道絢爛的煙花。
謝銘玉目光微微一凝:“魔龍劍?”
那蒙面的魔修撤掉了面具,露出宛如植物一樣的面容,聲音詭異而奇特:“本尊花使,代表煌宮來清理叛徒,不想幹涉你們東海世家的事情……如果你們執意将本尊留下,先問問自己撐不撐得過魔龍劍。”
魔龍劍可是天仙劍仙的佩劍,哪怕在金丹境的魔修手裏發揮不了完全的作用,也能夠和一般的元嬰修士抗衡。
謝銘玉眸光冷了些。
作為被煌宮制造出來的人,她這些年自然打聽到了煌宮的信息。
只是她根基空虛,硬要對上魔龍劍,且不說能不能贏,單說身邊這些金丹修士,可能保不下來……
謝銘玉略做權衡,收起敵意:“前提是你沒有在東海搗亂。”
花使陰森森地笑了一聲:“煌宮怎會看得上小小的東海,還要費盡心思安排人來教柳少主煉丹陣?便是有那麽一兩個元嬰修士,又怎會對煌宮造成威脅?”
柳滄瀾臉色再次一變。
謝銘玉冷冷地盯着花使。
花使見好就收,笑眯眯地潛入了海中,很快消失無蹤。
謝銘玉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柳滄瀾身上,和柳滄瀾對視了片刻,忽然輕輕嘆口氣:“滄瀾,我聽說,你在用失蹤的散修煉制活人丹藥。”
柳滄瀾的面容上閃過一絲彷徨,随後擡起頭,溫柔而堅定地看向謝銘玉:“銘玉,你相信我還是相信外人?”
謝銘玉道:“我相信我自己發現的東西。”
她向背後的蓬萊島掃了一眼,“要我現在去找那所謂魔鼎的碎片麽?”
柳滄瀾目光在謝銘玉背後的程野秋身上頓了頓,忽然像謝銘玉一樣嘆了口氣:“不必了……銘玉,不知道外人到底在你面前怎樣诋毀我,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包括現在。”
程野秋皺起了眉。
謝銘玉沒有露出意外的表情,只點點頭,聲音依然溫婉:“我相信你。”
柳滄瀾臉上露出希冀的笑容,但轉瞬就聽到謝銘玉繼續道,“但你能保證,不傷害那些無辜的散修嗎?”
柳滄瀾沉默下來,片刻後才道:“銘玉,在修真界中,争奪資源、互相殘殺是避不開的事情。”
謝銘玉道:“自願的競争與非自願的犧牲是兩碼事。”
柳滄瀾擡頭看着謝銘玉,眼眸中甚至帶上了一絲哀求:“銘玉,我只求你這一次——你不能當作不知道這件事麽?”
謝銘玉注視着他,沒有回答。但是她的答案顯而易見。
柳滄瀾再次沉默了下來。
就在這時,程野秋隐約感知到東海中的靈力發生了些微的變化,随後便聽到謝銘玉道:“看來你布置的魔鼎陣已經被人破壞了。”
柳滄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看來是。”
他仰起頭輕輕嘆息了一聲,“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用那些人來煉丹了。”
周圍的金丹修士頓時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少主!”
随後,柳滄瀾忽然撕開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膛。
程野秋目光微微一凝。
在柳滄的胸口,鑲嵌着一枚漆黑的、宛如金屬一樣的碎片。
胡蘿蔔喊出了程野秋的猜測:“是魔鼎的核心!”
不光如此,柳滄瀾的四肢、丹田出開始慢慢飄出了魔氣,整個人身上的氣質也從修士的正氣逐漸開始堕落。
謝銘玉慢慢伸出手。
柳滄瀾的魔化像被按了暫停,倏然停了下來。
柳滄瀾的眼眸已經泛起了紅色,卻在此刻流出了淚水:“銘玉、不要阻止我……我唯一的夙願,就是想為你煉制出這枚延長壽命的魔丹。”
程野秋抿了抿唇。
這個答案,竟然沒有讓他覺得意外。
謝銘玉臉上閃過一絲震驚,但随後就平靜下來,憐憫地搖搖頭:“我的壽命終結,是因為我的根基只有這麽長,并非靈丹妙藥能夠解決的。”
柳滄瀾眼角淚水不斷滑落,卻笑了起來:“沒錯,所以我也不是煉制的普通丹藥——當年拯救你的人,将天星骨打碎融入你的軀體,成為你活下去繼續修煉的基礎……但那畢竟是無根之水,消耗一分是一分。若你這些年從不出手,或許能活得更久;然而你走到如今,已經将你存活的根基悉數耗盡!想要讓你活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為你補充‘根基’。”
謝銘玉凝視着他:“所以你和煌宮做了交易?”
“他們教了我這個陣法,可以将其他人的根骨煉化成為你延長壽命的藥。這些散修們過去受過你許多恩惠,現在為了你獻出自己的生命,很公平吧?”柳滄瀾低聲說完,猛然擡起頭,“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接受這種方式!既然如此,那我就拿我自己來煉!我在體內種下了五種天魔的軀體,至少也能為你延壽五百年!為什麽你還要阻止我!”
說到最後,柳滄瀾的聲音已經接近于哀求。
謝銘玉表情平靜地聽完,緩緩開口道:“既然你知道我不會接受用別人的根基延壽,為什麽會覺得我能接受用你延壽?”
柳滄瀾怔住,喃喃地道:“可是,若非如此,我還能為你做什麽?”
謝銘玉眼神中泛起一絲悲哀:“我從未要求過你為我做什麽。”
“我倒是寧願你要求我!”柳滄瀾忽然臉色漲紅,憤怒地道,“你一直在答應別人的請求、一直在滿足別人的願望,連對初見面的人的求婚都能答應,為什麽不能為了你自己要求些什麽?!”
謝銘玉默然,随後輕輕嘆口氣:“因為這是我的道。”
柳滄瀾眼角再度有血淚滑下:“我只想讓你能活下去。”
他忽然笑了起來,“銘玉,你若不在這時殺了我,我入了魔,一定還會繼續嘗試同樣的辦法。”
謝銘玉閉了閉眼,只看着柳滄瀾,聲音中帶着深深的疲憊:“既然是我的錯,那就由我來糾正。”
她松開柳滄瀾,向着正在繼續魔化的柳滄瀾猛然揮手!
“啪嗒!”
柳滄瀾整個人都被腰斬成兩段!
“少主!”
那些金丹境修士們悲憤地看着柳滄瀾,随後又驚駭地後退。
柳滄瀾斷軀中湧出的已經不是人類的鮮血,而是不知道什麽物質的墨綠色粘稠液體。
強橫的靈力自謝銘玉手中凝聚,向柳滄瀾撲了過去。
柳滄瀾不但沒有躲開,反而露出了欣喜中透着遺憾的表情,主動迎了上去,只喃喃丢下最後一句:“若要死,我真想成為能治療你的靈丹的一部分……”
靈力掃過,東海世家的柳少主再無一絲一毫留下。
……
謝銘玉怔怔地望着柳滄瀾曾經所在的位置出神,連那些金丹境的修士逃走了都毫無所覺。
程野秋看得不忍,飛上前:“謝真人。”
似乎被他叫回了魂,謝銘玉忽然猛然噴出一口血,竟然直接墜落了下去。
程野秋連忙展開靈力将謝銘玉接住,拿出一件飛行靈器讓謝銘玉坐下,“謝真人,您沒事吧?!”
謝銘玉臉色白得吓人,只苦笑着搖搖頭:“沒什麽……只是我的根基徹底耗盡了而已。”
程野秋瞪大眼睛:“那您……”
“要死了而已。”謝銘玉反倒十分平靜,“人固有一死,我能活到現在,從上蒼那裏多偷了兩千年,足夠了。”
程野秋不由得問:“既然如此,您為何不要柳滄瀾把自己煉成丹藥?”
柳滄瀾死之前最大的遺憾,或許就是沒能化作那枚延壽的藥丸。
謝銘玉道:“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若要了,豈非代表滄瀾所做的一切是對的?”
她頓了頓,有些自嘲地道,“滄瀾落到如今的地步,也有我的錯,我殺了他,油盡燈枯而死,也算償還了他。”
程野秋不由得問:“您當初為何答應柳滄瀾嫁給他?之前沒有人向您求婚麽?”
謝銘玉容顏修為都是一頂一的好,程野秋可不覺得謝銘玉第一次遇到追求者。
謝銘玉沉默了片刻,輕輕嘆口氣:“滄瀾有一點想錯了……我答應他,并不只是因為他的請求。更因為我自知壽命将盡,因此确實想放任自己暫且放下那些擔子,安安靜靜享受最後的人生。滄瀾是世家嫡子,紅顏知己萬千,若在這樣的人身邊,多情之人必不專情,便是他真的動情,我死了,他自然有其他人安撫,用不了多久,就會把我忘記。”
程野秋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想法:“這樣豈非對您不公平?”
謝銘玉咳嗽兩聲,笑道:“有什麽不公平呢?我一聲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我自己的本心和誓言,從未想過要誰記得我。”
程野秋抿緊了唇。
同樣是因天星骨遭受非同一般的命運,可謝銘玉卻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
謝銘玉這兩千年一直在幫助別人,為了弱者赴湯蹈火,幾次遭遇生死危機;而看謝銘玉的體質,每一次為了別人出手,都是在折損自己的壽命!便是臨近壽終,謝銘玉想的也是不要給別人造成難以彌補的創傷。
“為什麽?”
謝銘玉笑了起來:“因為這是我的道啊——那個人救了我,對他來說,或許拯救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孩僅僅只是漫長修煉途中的随手而為,但對于我來說,卻是切切實實改變了我的命運。這世間有多少在命運中掙紮的人,只需要這樣的随手而為,就能踏上新的道路呢?既然我可以做到,為什麽不做?”
程野秋看着謝銘玉的眼神已經染上了一絲尊敬和茫然。
謝銘玉似乎看出程野秋的心聲,繼續道:“你不必因此懷疑自己……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你只要能堅定不移地走在自己的路上,時時刻刻扪心自問,能夠問心無愧就夠了。”
——問心無愧。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可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程野秋擡起眼眸,看着謝銘玉蒼白的臉色。
明明是元嬰境的真人,謝銘玉此刻氣息卻在迅速跌落,仿佛程野秋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殺掉她。
他忽然吐了口氣,唇角慢慢彎了起來:“您說的對。”
程野秋伸出手,忽然按在謝銘玉的脖頸後面,靈力吐出,将謝銘玉震暈了過去。
謝銘玉已經衰弱到了這種地步,在金丹境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程野秋手指輕輕點在自己的胸口。
重生以後,他曾經在心中暗暗下過決心:絕不會再為別人貢獻自己的天星骨。
童年時被生父奪取心口血、長大後被宋酒塵剔出天星骨,他已經受夠了。
可是看着此刻的謝銘玉,程野秋忽然發現,或許他一直以來,都把過去的痛苦看得太重了。
盡管幾次覺得自己已經放下了前世,可猜忌、不信任、自私……這些遺留下的毒,始終潛藏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心之外凝結成厚厚“殼”,将所有人都隔開遙遠的距離。
這或許不是他的錯,可總歸要他來解決。
很多人都告訴他,要他尋找自己的道路,他也确實找到了自己想走的道路。
可明裏暗裏、外界內心各種各樣的壓力,宛如烏雲一般橫亘在他前進的方向上,讓他市場不知道該向哪裏走。
不如就在此時此刻,先破開他心中的“殼”,看看他能不能走上“問心無愧”的道路。
程野秋眼前一花,忽然出現了宋酒塵的身影。
宋酒塵深深地看着他,眼眸中盡是他不懂的表情,低聲開口道:“我把煌宮的那個使者擒獲……”
“先等等。”程野秋忽然打斷他,“宋師兄,幫我一個忙。”
宋酒塵聲音變得艱澀了些:“什麽忙?”
程野秋揚起唇角:“取我的心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