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答

是夜,連下了五日的暴雨終于停歇。

因着雨勢過大而沒辦法附庸風雅感嘆幾聲“春雨貴如油”的泰興帝總算舒展了眉頭,當夜開宴。

宮中一時間熱鬧非凡,群臣滿座,食案上堆滿珍馐,金樽玉杯交錯,好不熱鬧。近臣對泰興帝輪着敬酒一輪後,漸漸三五成群的湊在一起。

張曦與王鴻湊在一起,推杯換盞。

王鴻仔細看了張曦幾眼,忽然壓低了聲音:“阿兄眉間郁結已散。”

與聰明人說話最省力,不必把話說盡了對方才懂。張曦馬上聽說王鴻話中真正的意思是向他打聽朝堂被排出在權利中心之外的事情是不是解決了。

張曦執壺,親手為王鴻斟酒一杯,敬他飲下,意有所指道:“多虧阿弟當初一力推薦吾女入宮。”

王鴻呆愣片刻,随即失笑,“兄終弟及,父死子繼。還是阿兄辦事周全,弟多有不及。”

張曦與衛氏不和,偏偏衛琰才華出衆,處理事物全無私心,哪怕說話總是不讓泰興帝不舒坦,可人品太好,分外得泰興帝倚重。

老中書令周記乞骸骨後,中書令之位空懸。

泰興帝本有意點了張曦補上這個空缺,朝堂無人不知張曦說話辦事最得泰興帝喜歡,沒有死咬着得罪人的,偏衛琰不肯輕輕放過,硬當朝點破張曦不曾外任歷練,按照大周律法不堪為主官的事情。

愛屋及烏,泰興帝自然不覺得張曦從沒外放過是他貪圖京中舒适,只以為是個巧合罷了,當即召吏部尚書詢問何處有空缺,把張曦點過去任一州長官歷練。

——吏部尚書正是大公無私的衛琰。

衛琰向來厭惡阿谀奉承的小人佞幸,看張曦自然是千百個不順眼。

他腦中梳理一番,說了關東一州。

關東近年來雨水罕見,雖不至于赤地千裏,可也年年收成不夠繳稅,匪患四起、民不聊生。任哪個官員過去想要徹底安撫百姓,也要花費無數心血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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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曦貪生怕死,只想安享富貴,自是不肯乖乖過去。

可當着泰興帝的面,張曦不能翻臉,只好僵笑着應下任命,私底下趕忙請了朝堂上近親的官員商讨解決辦法。

當時正值大殿下選妃,王鴻劍走偏鋒,給張曦出了個損招。讓張曦把女兒嫁到宮裏去,這樣作為親家忙着給女兒和大殿下辦婚事,一年半載的折騰下來肯定就不用去赴任了。

張曦認同王鴻的看法,一番運作眼見成事,不想大殿下摔斷脖子沒了。

王鴻還以為張曦認命了,準備收拾行李去關東上任。沒想到他真是個敢于和命運抗争勇士——哥哥死了,立刻就把腦筋動到傻子弟弟頭上,還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張曦低笑,“陛下有今日,多虧皇後周旋。陛下是個念舊情的人,哪怕後宮佳麗三千,每個月也始終要騰出十日歇在崔皇後房中,生怕皇後受氣。太子必出自崔氏子,如今大殿下沒了,剩餘的二殿下癡傻、三殿下體弱。若你是家中老父,你會怎麽選?”

王鴻恍然大悟,總算明白張曦為什麽舍得把女兒嫁給傻子了。

一來,三殿下體弱,指不定哪天就咽氣了,未必活得過泰興帝;二來,正因三殿下體弱,太醫明說不可讓女子近身洩了陽氣,否則性命不保,他也不會有子嗣。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給二殿下娶妻生子,泰興帝趁着自己春秋鼎盛,趕緊把皇孫教導成人,就算是死也能安心閉眼。

“二殿下秉性單純,更需人扶持。內侄女實在是個合适的人選。”王鴻笑着感慨,這一回輪到他給張曦倒酒敬酒了。

兩個小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不安好心,大公無私的衛琰也不會閑着。

眼見泰興帝酒酣耳熱,放松下來,衛琰走上前給泰興帝敬酒,舊話重提,“陛下下定決定讓二殿下入主東宮,何不召殿下前來,詢問一二朝政大事處置辦法,也好讓朝臣安心。”

“好,這是自然……”

泰興帝話到末了,腦子總算轉過來了,當即吓得醒了酒,雙眼瞪得銅鈴似的緊盯着衛琰不放。

衛琰不甘示弱的回視泰興帝,“天知地知,天下人知,二殿下何種模樣瞞不住人的。二殿下若連朝政都處理不得,無法服衆。還請陛下三思。”

泰興帝頭疼的招了名美貌宮女給自己揉按額角,為難的壓低聲音道:“阿琰,你與朕自小相識,更應該了解朕的難處,為何總要抓着立儲之事不放啊?”

“天家無小事。若陛下是給二殿下選一處魚米之鄉、富貴之地封王,臣絕無二話,可做天下之主,二殿下哪裏是這塊料。陛下心疼嬌妻幼子的心,臣明白,可臣要替陛下的社稷延續考慮。”

衛琰的好心,泰興帝全懂得,就是懂得才更為難。

他商量着,“要不然,選興業?”

那随時要咽氣還留不下孩子的三殿下?

還不如傻子二殿下呢!

發覺泰興帝咬死了只能從崔皇後的孩子裏選一個,衛琰也頭疼了起來,君臣二人對視許久,衛琰退讓道:“臣自今日奏章中挑幾分常見的吧,若是二殿下能獨自處置清楚,臣便不阻攔陛下了。”

“也好。”衛琰退讓了,泰興帝跟着後退一步,任由內侍把衛琰挑出來的奏章送去承慶殿,看着二殿下在一個時辰內作答。

泰興帝的前殿燈火通明,二殿下所居的承慶殿卻早早熄滅了燈火。

作為一個傻子,神龍這幾年始終敬業的混吃等死,連大儒教導的課程都是玩手指頭度過的。

他既然當初不打算營造“外憨內精”的深沉樣子和長兄一争高下,自己獨處時候,也不可能端起書本徹夜誦讀。

神龍向來晚起早睡,除了不必用腦子的武藝箭術學得精湛,總被教頭稱贊,鍛煉出了一副強健體魄外,文化課方面表現得一塌糊塗。

不過傻子嘛,大字不識,一身蠻力才合理。

今日與往日沒有區別,在崔皇後身邊一起用過晚膳後,神龍以消食為理由走回承慶殿便梳洗睡下了。

內侍孟開捧着泰興帝送來的奏章,要求二殿下立刻作答的時候,他睡的正香,被紫荊和綠蘿花了小半個時辰才好不容易喚醒。

神龍穿着雪白的絲帛裏衣,坐在書案前,大大的眼睛水霧迷夢,神色委屈。緋色大氅披在少年身量未成的肩頭竟有一股弱不勝衣的氣質,燈火映照下,黑發如墨、眸似點漆,美人如玉,越發靈秀不似凡人。

孟開心裏道了聲“可惜”。

二殿下生得鐘靈毓秀,偏偏心竅不開,糟踐了通身氣派。

“二殿下,請在一個時辰內作答。陛下有令,不許旁人插手。”內侍用目光逼退了想要上前的紫荊,又死死盯着出門的路,明擺着不允許人幫忙,又不準去崔皇後宮裏通風報信。

“你來念念上頭寫了什麽。”神龍揉着眼睛奶聲奶氣的哼哼,困倦的樣子把紫荊和綠蘿心疼壞了。

孟開比了比自己鼻尖,心中詫異。

孟開也曾是世家子,孟家當初在泰興帝與祿王争儲的時候壓錯了寶,等到泰興帝上位自然沒好果子吃。他父祖犯錯,整支得咎,成年男子流放、女眷沒入教坊、稚兒受刑入宮為侍。

因着相貌清秀、性情柔和,孟開被挑來伺候泰興帝。

有主仆多年的情分在,即便崔皇後也要給孟開幾分臉面,尋常人誰敢使喚他,但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宮人罷了。

孟開發覺借着泰興帝的臉面,自己這幾年行事居然有了張狂之态。

“是。”孟開匆匆垂首。

他取了奏章,一目十行掃過,張口便讀。

衆所周知,古文言簡意赅,內容凝練。換句話說,閱讀趣味性不高。

神龍聽的哈欠連連,在孟開住口後用盈滿了困倦淚水的眼睛看着他,“完了?”

孟開:“……完了。”

“有災情就赈災啊。”神龍低下頭揉着眼睛,小聲嘟哝,“這也要問。”

“二殿下,光說不可,還需寫下回答。”孟開忍不住提醒這個天真的小殿下。

“綠蘿來寫。”神龍阖上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在臉頰灑下一片陰影,越發顯得嬌氣了。

“殿下,陛下要求您親自動筆。”

“有人可用,為何不用?我做決定就行了。”神龍睜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孟開,“綠蘿不能寫,那你來吧。”

他來寫?他寫出來送回去,陛下恐怕要以為他借職務之便溝通前朝後宮了!

孟開吓出一身冷汗,無奈之下只好放任宮娥執筆,帶着沒幾個字的答案回去。

二子到底是個什麽文化水平,泰興帝心裏有數。

看到送上來的書文上一排排整齊的簪花小楷,他當即氣笑了,“孟開啊,朕是什麽意思,你不會不懂,就幫着神龍送這種東西回來糊弄朕?”

孟開低頭,對着泰興帝和衛琰把與二殿下的對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

泰興帝聽後大笑,“我兒能說‘有人用不必自己動手,只需做決定’的話,很好。阿琰以為如何?”

人家以後要做天下之主,可不就是做決定就好了,若真事必躬親,還要他們這群臣子何用。

二殿下明明懶惰,偏歪打正着了。

衛琰只能幹巴巴的贊同,“殿下雖然天真讷言,到底還是心中有數的。”

作者有話要說:

神龍:今天也是個晚起早睡、不做功課的好寶寶呢。

一覺醒來,掉了三個文收!

我已經不是你們的寶寶了嗎,為什麽會掉文收,爸爸們再愛我一次啊!

感謝萌萌噠的小磨叽x2、倒逆的弦月、九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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