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故事

沈崇山出殡的那一天游曉月也來了, 沈念有些意外,還以為她吊唁過後就離開了。

不過也沒什麽區別,沈念也不怎麽在意。

上午不到八點, 棺木搬進了靈堂,沈崇山要從冰棺移至木棺繼而下葬, 沈念站在牆邊角落的位置看着他們進進出出, 那口木棺似乎很沉, 竟要七八個人來擡,沈念沒什麽興趣,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沈崇山的臉上。

經歷過秦奶奶的事情,沈念知道,知道沈崇山的屍體進入木棺之後就要封棺了,之後這個人,哪怕是一具屍體, 自己也再也看不到了。

沈崇山要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了。

棺蓋緩緩地蓋上去的時候,沈念那好不容易縫合在一起的身體似乎又在緩緩地從中間被撕開,他甚至能聽到皮肉分離的聲音。

他很想阻止他們這麽做,他甚至有一種讓沈崇山永遠躺在冰棺裏躺着的沖動, 他不明白就那麽躺在那裏有什麽不可以, 顧執跟着他,似乎他要做什麽都可以,要做什麽都會陪着他。

可梁秋卻拉住了他, 沈念那本就不理智的沖動得到抑制, 他回頭看過去,才發現梁秋也已紅了眼眶。

“小念, 會過去的。”梁秋說。

沈念有些迷茫, 會過去的, 什麽會過去?又會在什麽時候過去?沈念不知道,他只知道耳邊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封棺’,然後棺蓋在自己的面前一點點的順着棺木的尾部推上來,沈崇山的身體在一點點的自視線消失,直至再也看不到。

小輩們早已經跪了一地,沈念作為唯一的兒子自然也應該要跪的,可他卻沒有,他伸手去碰觸那其實并不怎麽光滑卻很冰冷的棺蓋,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可他就是想感受。

顧執跟着他,陪着他,牽着他。

陳叔又過來提醒讓他跪下讓他哭了,沈念聽到了,卻沒聽話,他就像個木頭人一般的眼睜睜地看着那長釘一下又一下的狠狠地将棺蓋和棺身釘在了一起,力道大到自己放在棺蓋上的手也跟着震顫。

震到麻木。

沈崇山現在是什麽感受?裏面很黑吧?什麽都看不到吧?也呼吸不上來吧?很難受吧?沈念控制不住地在想這些,但回頭想想這些問題有多可笑,沈崇山什麽都不會感覺到,他死了,再也沒有別的感覺。

棺木離開了家,在巷口有短暫的停留,沈念作為唯一的兒子要繞着棺木走三圈然後摔盆,陳叔悄悄地告訴沈念:“要哭的,即便是做做樣子也要哭的。”

Advertisement

可沈念依然沒有哭,他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的面無表情地摔了盆,農村摔盆的寓意有很多種,有人說是為了表明完成了一個晚輩該盡的義務和責任,也有人說這是逝者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用的,摔碎了就不能喝了,希望逝者記得和生者一起的日子。

沈念的不哭不痛讓周圍圍觀的人開始指指點點,沈念聽到了,然後體會到了梁秋口中所謂的‘爽快的痛感’,他們越說自己白眼狼,越說自己沒良心,越說自己不是人,沈念的心裏就越痛快,那些沈崇山罵不了自己的話,由這些人的嘴裏說出來也未嘗不可。

他就在這樣的罵聲中暗暗祈禱,祈禱沈崇山還是能喝下那碗孟婆湯,這一世太苦了,他養的兒子也太不孝了,還是不要記得的好。

來世做個潇灑人,愛他所愛,自由自在。

沈崇山下葬之後這些來幫忙的人也就散了,沈念站在沈崇山的墳前許久都沒有離開,像是接受不了一個人為什麽會入了土,也像是在做最後的告別。

顧執一直陪着,安安靜靜地和他一起在太陽底下曬着。

後來一直在送葬隊伍最後的游曉月在路邊停了許久之後也邁步走了過來,沈念眼角的餘光看到了她,對旁邊的顧執和梁秋說:“你們先回去吧。”

顧執不可能同意,只是拒絕的話都還沒有說出口,梁秋就抓住了他:

“行,不過我們不走,在那個路口等你。”

沈念沒說什麽,算是答應了,梁秋就進步強迫地把顧執帶走了。

“游曉月也算是他的一個心結,要是能解開也挺好的。”梁秋帶着他邊走邊說:“你也不希望他心裏永遠哽着這根刺吧?”

顧執雖然不滿梁秋,但還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後來的路也不用梁秋拉着了,一直和他走到了路口停下來。短暫的沉默之後顧執問了梁秋一個問題:

“念念會好嗎?”

梁秋的視線從遠處沈念的身上看向了顧執,想起了那天晚上顧執看着沈念的目光,梁秋不想想太多,尤其是這個時候,可仔細想想顧執對沈念的一系列做法,看着他的眼神,為他的維護和占有欲都不得不讓人往那方面想。

這是個情窦初開的年紀,有什麽沖動和想法也很正常,可顧執對沈念,是正常的嗎?

“顧執。”梁秋開口,雖然距離18歲還有6個月,但卻帶了點語重心長的味道,他說:“小念會好的,在這之前你不要給他別的壓力,不然會适得其反的。”

顧執聽到了梁秋的話,疑惑地回頭看他:“我為什麽要給他壓力?”

“不會最好。”梁秋也不想把話說得話說得太透徹,萬一自己想錯了,萬一顧執沒這方面的想法卻被自己點開了,那可就太不應該了,所以聞言也只是笑了下:“總之記住梁秋哥哥的話,不會害你的。”

顧執上上下下打量他,看怪物一樣的眼神,不明白自己怎麽就會給沈念壓力了,他心疼都還來不及呢?怎麽舍得。

莫名其妙。

游曉月站在沈念稍微靠前一點的位置,似乎這樣就不必看到沈念那張臉,好像她站在這裏,只是為了和沈崇山告別,和別的人都沒有任何的關系。

沈念看着那個新起的墳,看着上面的黃土和花圈許久,終究還是開了口:

“當初你們離婚的時候,我爸為什麽要把我留下?”

這個問題自從他們離婚的時候沈念就在想了,明明自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為什麽還要養着自己,他從來沒有問過沈崇山,即便自己在和他攤牌之後也沒問過,他曾經以為這個問題毫無疑義,因為就算知道了,他也還是自己的父親,可這一刻沈念想知道了。

在沈崇山走後,他突然想知道了,只是答案再也不會是沈崇山告訴他的了。

游曉月不知道是不是不願意和沈念說話,許久都沒有開口,沈念雖然有些失望,卻似乎已經習慣了,她就是這樣的,這就是她,無論自己怎麽需求,她都不會有任何的回應。既然如此,他似乎也不用再等。

可邁步準備離開,打算把這裏的空間留給游曉月的時候,她卻突然仁慈的開了口,說:

“你是他兒子,他養你怎麽了?”

“你知道我不是。”沈念看着游曉月的側臉:“我不是他的親兒子。”

“你是。”游曉月并不意外沈念的話,沈念也并不意外游曉月的反應,他們縱然離婚了卻也一直都有聯系,那麽兩年前沈念直接跟沈崇山攤牌說自己知道不是他親生兒子的事情,游曉月知道也無可厚非。

“他養了你17年,他不是也是。”

“是。”沈念并不否認這一點:“他永遠是我爸,可我還是想知道他把我留下的原因。”

“我不會養你的。”游曉月毫不猶豫地猶豫地說:“我當初其實是要帶你走的,我不會養你,也不想用你來拖累他,他知道我在想什麽,攔下了我,他說既然都是送給別人養,不如他自己養,反正他這輩子不會有別的孩子,不會虧待你,會好好養你的。”

或許是在說沈崇山的事情,游曉月第一次跟沈念說了這麽多,這在沈念的記憶裏似乎從來沒有過,表情也是沈念從未見過的柔和,就好像回到了那日和沈崇山說這話的場景。

“我爸……喜歡顧銘,對嗎?”

這句話倒是讓游曉月意外,轉過頭看了一眼沈念,柔和不見了,被詫異所取代,還有一抹厭惡在慢慢展露,沈念看得很清楚,厭惡是對自己的,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了自己十一年,直至現在都沒有變過。

沈念太熟悉了。

“你怎麽知道的?”游曉月問他。

“我爸的錢包裏有一張照片,三個人的合照,卻把顧執的媽媽折疊了起來。”沈念說:“我爸養了我17年,我從來沒有看懂過他,也對他的事情從來都沒有興趣,你能和我說說他嗎?”

“有意義嗎?”游曉月又轉頭不看沈念了:“人都死了,即便懂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顧執到家裏的時候,我其實恨過我爸,他對顧執很好,幾乎可以說是百依百順,會記得顧執喜歡吃什麽,喜歡什麽顏色,也會放棄跑車留在家裏陪他,這些都是我沒有享受過的。”沈念的聲音很輕,可今天沒有風,他的聲音沒有被吹散,還是足夠讓游曉月聽到,或許沈崇山也能聽到。

“直到他死了,我才想起他其實對我也很好的,在顧執來之前,他也會盡力照顧我,可是我全忘了。”

“我從沒關心過他。”沈念說:“我知道現在已經晚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能告訴我嗎?”

游曉月許久都沒有開口,可沈念莫名地覺得她會,因為她也和自己一樣,很想沈崇山,所以即便是對着自己這個她很厭惡的人,她也願意說說的,因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和沈念一樣,都是和沈崇山生活過許多年的人,擁有過一段相同的回憶。

“他是喜歡男人,喜歡顧銘。”游曉月到底是開了口:“在那個年代,你知道這種喜歡有多難嗎?我一直覺得你爸其實什麽都好,唯獨眼光不太好,顧銘那個人看起來謙謙君子,卻是個沒有心的人,利益至上巧言善辯,明明不喜歡男人,卻還能在得知崇山喜歡他之後不保持距離,若即若離地讓崇山為他賣力,他最初闖蕩出來的事業,有一半都是崇山的功勞,可他卻在崇山以為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應的時候,說他要結婚了。”

“你爸當時就要離開的,他不怪對方不喜歡自己,卻也沒辦法看着自己喜歡的人和別的人結婚,可顧銘又以離不開他為由,讓他在繼續在公司為他賣命,直到顧執出生,崇山才徹底離開,可顧銘太有手段了,讓崇山縱使離開也一直沒有忘得了他。”

“顧銘或許很享受這個過程吧,看着一個人滿心滿眼都是他,或許會覺得很滿足吧。”

沈念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遠處看着自己的顧執,想不出來顧執曾在顧銘身邊的日子是什麽樣的。

“我爸既然喜歡男人,你們是怎麽結婚的?”沈念緩緩收回視線,輕聲問道。

原本沈念以為已經說了那麽多了,這個問題游曉月應該不會太過為難,可她竟然沉默了比之前更長的時間,長到剛剛還晴空萬裏的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陰沉了下來,而沈念也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就和現在的天氣一樣,随時都能爆發出一場大雨。

“我欠你爸一條命。”或許是想起了那些過往,游曉月的語氣沒了柔和,多了幾分隐忍:“我原本17年前就該死的,是他把我從河裏撈上來的,安慰我照顧我,在我又一次想死的時候,他說他娶我,給不了我正常的婚姻,但能給我一個正常的家,他保證不會有人指指點點的說什麽。”

“我相信他,所以我們結婚了。”

婚後沈崇山像兄長像朋友一樣的照顧游曉月,給了她家人都沒給過的溫暖和體貼,甚至在那個自己恨透了的兒子出生的時候也是他在前前後後的照顧。

喜歡上這樣的人,游曉月也控制不了自己。

但又注定是和沈崇山一樣的結局,愛而不得,沒有結果。

游曉月沒有說她17年前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死,那個時候她應該是懷孕的狀态,為什麽懷着孕想死,還是就是因為懷孕才想死的,沈念突然不敢問了,他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那個答案。

沈念不問的,游曉月也不主動說,這好像就是她作為母親唯一能給沈念的溫柔。

天氣越來越陰沉了,似乎真的要下一場雨,游曉月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又垂眸和長眠的沈崇山輕聲說了一句‘你好好睡,我走了’就準備離開,可才邁開兩步,從游曉月回答完他的問題就一直沉默的沈念就叫停了她的腳步,問她:

“既然那麽恨我,為什麽當初還讓我出生?”

游曉月停下腳步,卻沒看他。

“為什麽?”沈念宛若自虐一樣的追問一個答案:“為什麽恨我?為什麽恨我還把我生下來?”

游曉月閉了閉眼,垂在身側的雙手都緊緊握住了,她似乎也要忍不住脫口而出了,可是最後的最後她還是緩緩讓自己放松了下來。

“如果我可以把你打掉,你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問我這些。我也不想把你帶來這個世界和你互相折磨,我沒得選擇。”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無辜,但是我沒辦法。”

“至于為什麽恨你,我答應過你爸,永遠不對你說這些。”游曉月說:“我不會食言于他。”

說完這句話游曉月就邁步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一次頭,就好像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想見到沈念,再也不想和這個兒子有任何瓜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