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擁抱
第32章 擁抱
“不是我的。”
元鳶愣愣地看着謝錦衣袖袍上的血跡,不是他的,那又是誰的?
“到底發生了什麽?”
雨聲瓢潑,模糊了所有的聲音,元鳶不知道謝錦衣有沒有聽到,但那一刻他的眼裏的悲傷仍舊被她捕捉到了。
他在難過。
可轉瞬間一閃而逝的悲傷便消散在橘色燭影裏,雷雨陣陣,勁風而來,幾乎快要撞開緊閉的窗棂。
謝錦衣垂下眼睑,緩步走到盥洗盆前将雙手浸入水中。緩慢地、用力地搓洗手上的血跡。
澄清的水中暈開絲絲暗沉的血,他始終一語不發,指卻搓得泛白,眉宇間也壓着寒氣。
元鳶蹙眉,看着他浸在盆中的手,終是忍不住出聲:“別洗了。”
謝錦衣恍若未聞,連眼皮都未曾擡起一下,左手的血跡早已洗清,卻仍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洗。
元鳶走過去攔住他的手:“夠了,已經幹淨了。”
再洗下去就要将他的手搓傷了。
謝錦衣的動作一頓,随即掙開她的手,面無表情地道:“不用你管。”
元鳶好言勸他:“再這樣下去會傷着你的手的,有什麽事你先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你別這樣好不好?”
她從未見過這樣失态的謝錦衣,可饒是如此,他面上仍舊什麽也不說。
到底發生了什麽,會讓他變成這樣?
謝錦衣終于擡起頭,看着她冷冷地笑了:“說出來,你能為我做什麽?”
元鳶怔怔地看着他,搭在他腕上的手僵硬了一瞬。
“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什麽都不懂,什麽都做不到。”謝錦衣的眼神是那樣冷漠,毫不留情的刻薄,“如果我是你,就應該乖乖閉嘴。”
嘲諷的口吻宛如窗外的暴雨,潮濕地撲了過來。水花濺到元鳶的手背,涼意卻直直地透進了她的心口。
她抿了抿唇,喉頭因難堪而輕咽。
“我……”
喉頭發澀,她試着開口卻又啞下。明明知道不應該委屈,可酸澀感湧上鼻頭。
謝錦衣的目光很快掠過她,搓洗的力道卻更加用力,像在發洩什麽。
單薄纖細的影子投映在他的腳邊,緩緩往外走。
意料之中的事。
謝錦衣沒有再去管,走了就走了。
可腳步聲又倒了回來,影子停在在他面前,伸過來的是一雙白淨的手,拿着一件幹淨的衣裳:“你的衣服濕了,先換下來吧。”
平靜到沒有責怪。
謝錦衣微睜了眼,餘光裏是元鳶低着頭的模樣,哪怕她唇角平靜,卻仍是看到了她微微濕潤的眼眶。
可她只是溫聲說了一句:“我讓廚房給你端碗姜湯來。”她将那件衣裳擱在旁邊的架子上,轉身往外走。
燭火拉長的影子漸漸遠去,雨滴拍打在窗臺。
元鳶擡手揉了揉眼睛,脊背陡然撞上一個寬闊的胸膛,一雙手将她輕輕地從背後抱住。
她一驚,發懵地看着面前的門窗,耳畔是一句低啞的“對不起。”
睫毛撲下,淚珠子也掉了下來。原本壓在心裏的委屈也跟着湧上來,元鳶抿着唇,竭力地忍着喉頭的酸澀。
她想說“沒關系。”卻發不出聲音,只能搖了搖頭。
她沒怪他,真的沒有。
她只是有一點委屈,也只有那麽一點點。
可她知道他說的都沒錯,她什麽也幫不了他,那些事他同她說了也沒用。
身後人将下巴埋在她的肩胛,聲音因為隔着衣料而發悶:“沒用的人是我,什麽都做不了的也是我。”
他甚至還要拿她撒氣,他又算什麽男人?
他以為他自己無所不能,他藐視一切,他自視清高,他才是笑話。
元鳶聽出了他話裏的隐痛,哪怕她看不到他現在的神情,也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讓他無能為力的事。
她放松身子,任由他抱着自己:“不是的,你已經很好了。”
真的很好。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你不用把所有的事都攬在你自己的身上,你是人,只要是人都會有做不到的事。”
如果事事都順遂,這世間又怎會遺憾二字。
“就像我,我現在除了讓人幫你熬一碗姜湯,什麽都做不到,若說沒用,也該是我。”
抱住她的手忽地緊了些:“老師去了。”
輕輕的一句話讓元鳶身子一僵,謝錦衣的老師是王尚書,她是知道的。
從小到大,謝家伯伯陪他的時間都很少,大多的時候都是王尚書教導他。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謝錦衣眼裏王尚書無異于他的父親。
“為什麽會這樣?”
元鳶難以相信,緩了許久都以為是她聽錯了。王尚書的身子一向硬朗,怎麽可能突然就去了?
謝錦衣蒼涼的聲音響起:“有人污蔑李申作書諷刺陛下,李申的夫人正懷着身孕,老師只有這一個女兒,于是他今日便獨自進宮去見陛下。”
元鳶更糊塗了,王尚書的那位女婿她曾見過,老實本分又頗有才華,他絕不可能做出用書諷刺陛下之舉。
這分明是有人陷害他。
“王尚書入宮又怎會……”
王尚書兩朝元老,德高望重,便是她們這昏庸無道的陛下也一直對他頗為依仗,他入了宮又怎麽會出事?
“老師性子剛烈,見陛下沉溺酒色,又在祁容的逼迫下百口莫辯,最後……”謝錦衣的聲音啞下去,“觸柱而亡,以死勸谏。”
說着,他忽地笑了,笑聲破碎又諷刺。
老師的死根本沒有任何用,他們那位陛下已經從骨子裏爛透了,老師卻期冀着能用自己的死叫醒他。
沒用的,越國已經徹底毀了。
“我明明想到了祁容的陰謀,我明明可以阻止的。可我還是晚了一步,我和他離的那樣近,血就濺在我的手上。”好燙,好痛。
從未有過的痛和絕望。
可如果他再快一點,哪怕就那麽一步,就可以攔下他的。
為什麽他不能再快一點,為什麽?
感受到撲在脖頸的呼吸變得紊亂,元鳶擡手握住環在自己身上的手,緊緊地,用了她所有的力氣。
“冷靜,冷靜一點。”
她輕聲地引導着他放松身子,手指順着他顫抖的手臂往上:“冷靜下來,不要再去想了。”
她試探着轉過身,看到的卻是謝錦衣微紅的眼眶,那雙桃花眼裏映出她的模樣後愣了一瞬,随即往旁邊側過。
可元鳶卻伸手撫上他的面頰,讓他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不是你的錯,不是。”
謝錦衣的呼吸終于慢慢平複下來,閉上眼,順從而安靜。
元鳶眼裏的擔憂散了些許,可心裏的憂郁怎麽也揮之不去。王尚書去了,日後的越國究竟會變成什麽樣?
她想不到,也不敢去想。
唯有此刻和面前的謝錦衣靜靜地站在一起。
夜色沉寂,窗外的雨勢漸弱,原本熟睡的謝錦衣睜開眼,看向卧睡在他身旁的元鳶。她睡着的時候很安分,呼吸平緩。
他擡手覆上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道:“元鳶,我會殺了他的,哪怕你姐姐在他那兒。”
他一定會殺了祁容的。
養心殿。
祁容剛剛撩開緋色幔帳,嘩啦一聲,桌案上擺放的奏折并着果盤摔了一地,圓溜溜的荔枝滾落到祁容的腳邊。
他的唇角漾着淺笑,看着氣喘籲籲、滿臉怒容的的皇帝,不急不緩地道:“陛下何故發這麽大的脾氣?”
皇帝見到祁容,神色複雜,可不一會兒臉上的橫肉擰起,一腳踢開地上的奏折:“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這些該死的東西是怎麽罵朕的,他們竟然說是朕逼死了王锏!”
明明是他自己非要去撞死,與他何幹?他什麽時候逼他了?
他說讓他撞死,他真就去了,他哪裏知道這個老東西真這麽聽話?
皇帝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氣急攻心,口中的吐沫星子噴到了胡須上,閉着眼睛大罵:“反了,反了,全都反了!”
死一個王锏,這些人就敢這麽上書罵他,不是反了又是什麽!
祁容輕笑,彎腰将地上的奏折一本一本地撿起來:“難道不是麽?”
正在氣頭上的皇帝聞言一愣,幾乎快要懷疑是自己聽錯了,他瞪大了眼看向祁容:“你說什麽?”
就在他的怒火壓不住的時候,祁容将懷中的奏折放在桌上,仰臉笑道:“陛下您殺了王锏又如何,是他該死。”
“您乃一國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道做臣子的不該聽從陛下的旨意麽?”
聽到祁容的話,皇帝怔住。
祁容又道:“可王锏每每都是忤逆陛下,陛下要修建觀月閣閑暇賞樂,何錯之有?陛下要廣納美人為皇室綿延子嗣,又何錯之有?這天下的銀庫是陛下的,這天下的美人也是陛下的,卻都因為王锏而不了了之,逼得陛下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提起王锏平日裏的言行,皇帝自然是心煩,可他面露遲疑,“王尚書雖然煩人,朕倒也沒想過真要他死。”
他很清楚越國是離不開王锏的,他今日氣惱,除了氣這群大臣上奏罵他,也惱自己怎麽一時沖動,真說出了讓王锏以死明志的氣話。
可誰讓他當時斥責他昏庸無道,不僅要遣散他養在殿中的美人,還讓他殺了祁容。
他是皇帝,他憑什麽聽他的?
“陛下身為一國之君,如果連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那又與他人手中的傀儡有何不同?”祁容緩步向前,聲音透着蠱惑,“陛下受命于天,天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若有人膽敢違逆,那便是該殺、該死。”
皇帝心中湧出一股狠勁兒,眼神也更為堅定:“對,朕才是這一國之主,他們都要聽朕的,王锏想把朕當他的傀儡,做他的春秋大夢!”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看着地上的奏折,恨恨地道:“朕是天子,朕要做什麽,哪裏輪得到這群蝼蟻來說三道四!”
祁容笑了:“陛下這樣想就對了。”
尾音落下時,風将緋色幔帳吹散在他的身後,像從地獄爬出的惡鬼,卻又戴着一副蠱惑人心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