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美人如草
與龍禦的這次會面不歡而散,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撂下一句話。
“我總有一日叫你心甘情願地一字一字講給我聽。”
男人大抵都是這樣,言語上不能得勝時,便妄圖在氣勢權威上壓倒對方,所謂鴨子煮爛了嘴還是硬的,指的就是男人這種死愛面子的動物。
但每每想起他當時氣急敗壞的神情,我心裏還是有些惴惴,他雖貪戀我這異世靈魂的一縷特別,但他終究是一個皇帝,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和他鬥智力比算計磨性子,就宛比踩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即使你再小心翼翼,終究避免不了皮開肉綻。
第二日我早早地去給太妃請安,特意挑了皇上還未散朝的時辰到了榮華宮,太妃娘娘心情極愉悅,笑盈盈地賜了座,我喝着上好的茉莉香片,有一撘沒一撘地和太妃閑聊。
彼時槿如姑姑正在給太妃梳妝,太妃保養得極好,雖年近四十有餘,容顏依舊婉麗,一頭青絲也仍是黑油油的,除了眼角微有細紋,眉心略帶愁容,使她看起來凸現了年齡,那一身的矜貴氣勢,舉手投足的風範,竟使人不能直視她的風華。
梳到頭發根部的時候,我觑眼看到槿如姑姑的左手順勢往梳子上一捊,抓了些斷發在手中,快速往衣袖裏一塞,跟着便聽到太妃端嚴的聲音問道:“怎麽了?為什麽不梳了?”
槿如恭順地回答道:“娘娘的頭發光可鑒人,不輸于二八少女,奴婢看得豔羨,竟一時忘形,娘娘勿怪。”
太妃滿意地笑了。
“就你這丫頭嘴甜,哀家明明知道你是哄我的,心底卻也高興。”
通過這一個細節,我忽然之間就明白了槿如為什麽在太妃身邊這麽受寵,乖乖,這份奉承的功力我是自嘆弗如。
妝罷,太妃對鏡細看,槿如細心地為太妃系上了繡着纏枝牡丹的抹額,讨好的語氣很自然,簡直達到了潤物細無聲的境界。
“雖說天氣在轉暖,這早晚還是有些涼意,娘娘小心別着涼了。”
“你這丫頭,前幾日一直偷偷繡的就是這個吧,還蠍蠍蟄蟄地攔着不許哀家看,倒是難得你這一片心,不枉哀家疼你一場。”
“奴婢只是盡了自己的本份罷了。”槿如謙恭柔媚地笑。
“哀家就喜歡你的本份,細算起來,你入宮也有将近八年了,有件事一直擱在哀家心盤算了很久,老早就想對你說,眼下也該到時候了。”太妃頓了頓,鳳目裏閃着熱切的光芒。
我的心一緊,是要安排她的婚事嗎?為什麽太妃娘娘當着我的面,從不顧忌這些個事情,上次是皇上的後宮紛亂,這次又是槿如的終身大事。
果然太妃娘娘接下來道:“以你的容貌才情,配一般的宗室人家只怕還委屈了你,哀家琢磨着皇上登基三年了,後位一直空虛,今年新進的幾個宮妃又太妖嬈不成事,須得個體貼穩重的人在他身邊提點方可,将來皇上選了後,也可做皇後的臂膀。這個人選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但不知你心意如何?可還願意?”
我無語,太妃你明明說的是槿如的婚事,眼睛為何直勾勾地看着我呢?
槿如回答得模棱兩可。
“奴婢一身皆屬娘娘,凡事自然聽憑娘娘吩咐。”她語氣溫順淡然,但我知她是極樂意的。
因為太妃隔着銅鏡看不清她的神色,我卻看見她極淺的如願的笑直達心底。
好你個龍隐,居然有這麽多女人打你的主意,前有妖嬈的淳美人,陰險的容妃,冒失的麗妃,如今又有隐藏得滴水不露的槿如。
提起皇上的女人,我忽然想起了妹妹蘭蕪,自她被封為安美人後,聽說頗得皇上恩寵,但不知她究竟近況如何,有時間的話,該去探望探望她。
畢竟我入宮前,與我最親密的除了大哥葉昂,就是這個嬌俏可愛的妹妹了。
“萱兒,聽說你的眼睛快好了?”太妃提高了聲音問我。
“哦,是的,多謝娘娘挂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老老實實回答。
在太妃娘娘面前真的不能弄假,她的眼神太犀利,穿透力太強,我的那一點花槍小伎倆,在她面前根本拿不出手。
“那就好,那就好。”太妃眯着眼睛笑了。
時間不早,皇上該下早朝了,我站起身來向太妃告辭,太妃也不強留,只笑着說道:“聽說萱兒很喜歡吃蘊秀宮內的黃金果,哀家特地命人打了許多送到了含香閣,估摸着這時已經送到,你快點回去吧,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謝謝太妃。”我習慣性地謝恩,末了才知道後怕,笑容頓時在我的臉上僵住,太妃果然是人精啊人精,連這她也知道?那我與龍隐私交的事,她會不會也知曉?
冷汗涔涔地退出榮華宮,一顆心猶在呯呯亂跳,送我出來的槿如對我客氣地微笑,笑得頗含深意。
“葉姑娘且自珍重,将來有緣的話,或許槿如仍需葉姑娘的照拂。”
你也是人精,猜測到了太妃想立我為後,這麽早便來探我的口風。
“呵呵,這個我可聽不懂了,我年紀又輕,性子又急,算起來更需要你的提點才是。”我也回答得滴水不漏。
槿如微微一笑道:“葉姑娘真是客氣。”
和槿如揮手道別,我并沒有離開榮華宮,我還要确定一件事。
我躲在了假山後面,這裏視線極佳,任何人進出榮華宮,都逃不過我視線的監控。
等了好一會,才聽到守門太監拖長了的尖尖的叫喊聲:“皇上駕到!”
我的精神一震,從假山裏探頭往外望。
明黃的龍袍霎時閃了我的眼睛,一個高大的人影快步向榮華宮走近,他只帶了三個內監兩個宮女随侍,翠羽華蓋,富麗堂皇,明明是一個熟悉之極的人,看起來卻仿佛隔着千山萬水。
着上龍袍的他周身湧動着睨視天下的氣勢,俊顏生輝,氣宇從容,陳公公緊跟在他身後,經過假山時,龍隐忽皺眉問了陳公公一句話。
“葉蘭萱走了嗎?”
“奴才打聽得清楚,她已經離開了。”
我握拳,果然是在躲我。
龍隐微微一笑,陽光下一口白牙亮得晃眼。
“今日有件事和太妃商量,她不在場也好。”
竟然談到了我,好奇心趨使我将腦袋越伸越長,想聽清他到底要和太妃商量什麽事情,就在此時,假山上突然滾落下一顆小石子,夾雜着些許灰塵,瞬間便迷了我的眼睛,我唬了一跳,本能地向後一縮,身子便撞在假山石壁上,發出了細碎的聲音。
我連忙摒住呼吸不動,盡可能地将身體貼向假山深處。
龍隐的耳朵何等精靈,警覺地回頭微斥道:“什麽人躲在假山後面?”
他雙目如電,眉毛軒起,周身都是危險的氣息,緊跟的幾個侍衛也拔出了劍,個個蓄勢待發。
我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想不到這麽快就要被他察覺,只得認命喪氣地準備走出來認罪。
“咪嗚”一只通體雪白的貓猛地從假山上跳了下來,箭一般地沖向了遠處匆匆走來的宮女懷中。
“原來是只貓啊!”陳公公舒了一口氣,于是衆人長刀皆歸鞘,那趕來的宮女大驚失色屈膝行禮道:“皇上萬歲,這只貓名喚雪融,是太妃娘娘的寵物,奴婢們照顧不周,竟讓它沖撞了皇上的聖駕,還望皇上恕罪。”
龍隐倒也不生氣,展顏笑道:“原來它叫雪融啊,名兒倒是好聽,你且帶它下去,順便通報太妃娘娘一聲,說朕來了。”
小宮女答應不疊,倒退着身子走出皇上的視線,飛快地向榮華宮正殿跑去。
我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只忽然竄出的貓,無形中解了我的圍,無論如何,我不願意在這情況下與龍隐面對面。
遙望着龍隐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殿中,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他将要和太妃娘娘商議什麽,可笑的是事情明明有關于我,我竟然一無所知,而且竟半分做不得主。
失魂落魄地從榮華宮裏走出,含香閣的路走起來竟是那麽地漫長,但無論多遠,終究也有走完的一天。
珠兒老遠地迎将上來,低聲道:“姑娘可回來了,安美人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是妹妹蘭蕪,才想着前去探望她,她倒先來我這裏做客,我精神一震,快步進了含香閣。
進了屋子,擡眼就看見一個纖秀的背影正彎了腰,好奇地觀看我放在大廳一角的一盆含羞草。
這盆含羞草是我無意中在花園裏發現的,據珍兒珠兒說,在這裏含羞草是要被當作雜草除掉的,我只覺得暴殄天物,這麽好的觀賞植物,怎麽就成雜草了呢?于是我親自動手将園中所有的含羞草都移植到了上好的白玉花盆內,并且堂而皇之地擺在了大廳正中。
還記得當時珍兒珠兒奇怪的眼神,在她們看來,上好的白玉花盆裏,竟然種上了這麽一盆雜草,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吧。
蘭蕪傾着身只細細看着,陽光勾勒出她嬌柔的半邊側面,隐隐可見上面細細淡淡的茸毛,如墨玉般的眼睛中更是光彩流轉,說不出的清麗動人,我心中一動,揚手止住了珍兒的開口欲言,蹑手蹑腳地走上前去,在她的肩頭輕輕一拍,她吃了一驚猛地站直身,看清是我後眼裏已浮上欣喜的笑容,歡快地拉了我的手叫道:“姐姐。”
半月不見,她變了些許,眉宇間的稚氣淡了幾分,取而代之是一份優雅的成熟風韻,她不再是跟在我身後羞澀的小女孩了,皇宮對一個女人的改變真大,我有些黯然地想着,每每想到是因為我才讓她進了這個深坑,心中總會冒出濃濃的罪惡感。
蘭蕪的微笑态度仍一如在葉府中,眨着卷翹的睫毛半帶埋怨地低語嗔道:“姐姐都不記得我了,明知我的身份不得自由,這麽長時間也不來看我。”
我的臉一紅,這确是不該,心中歉意油然滋生。
“對不起了,是姐姐的疏忽。”其實是因為怕見到皇上,但這點不好意思對蘭蕪講。
蘭蕪自然也是知道的,垂了眼眸說道:“我知道姐姐的難處,只是一個人在宮中,沒了親人的依靠,心中難免總是惶恐不安。”
看到她眸子中浮上的凄涼,我再三揣測,仍忍不住問道:“皇上他對你不好麽?”有淳美人的專寵,又有容妃的虎視眈眈,嬌怯柔弱的蘭蕪自是不太容易獲得皇上較多的恩寵。
蘭蕪的臉慢慢地紅了,如上好的白玉瓷燒灼上了淺淺紅暈,雙手不自在地絞紐着手帕,低頭如蚊蚋的聲音細細說道:“皇上他待我很好。”
我腦中忽然飛快地閃過了曾在榮華宮聽過的一鱗半爪對話。
“皇上仍是專寵淳美人,閑時也去安美人那裏坐坐,但從不曾留宿。”
皇上待她畢竟還是不同,沒有把她晾着,卻也沒有寵幸她,我心中慢慢生了疑惑,不覺細問道:“那你覺得皇上這人如何?”
蘭蕪臉上更紅,微微透着局促不安,但她還是回答了我的問話。
“他是個很好的人,胸懷天下,性子又和善,他常常和我聊天,待我就象哥哥一樣。”
還好還好,他不象我所想像的那樣性好漁色,見了美女就邁不動腳,我籲了一口氣,但同時也對妹妹的話産生了狐疑,性子和善?這說的是他麽?我怎麽一直覺得龍隐極小氣,且喜怒無常睚眦必報。
而且聽蘭蕪的語氣,似乎對他甚有好感,年輕的皇上,有着俊美的容貌與非凡的氣勢,的确很容易打動少女芳心。
愛上皇帝不是一件好事,我有些擔憂妹妹今後的處境了。
“那你對他呢?你喜歡他嗎?”我步步追問。
蘭蕪的眼中蒙上了迷茫的霧光,遲疑而緩慢地說道:“他喜歡和我聊天,喜歡長久地看我的眼睛,通過他的眼神,我總覺得他不象是在看我,倒象是在看別的人,他待我又極客氣,時刻保持淡淡的疏離,姐姐,他是不愛我的,他頂多只是把我當妹妹,我不知道自已到底喜不喜歡他,但是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以前姐姐就對我說過,愛一個人就要全心全意,而且要求對方能有同等的回報,他既然不愛我,我也就不會去愛他。”
一個深閨中的小姐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不得不歸功于在葉府中我對她長期的洗腦,灌輸了一大堆現代女人的愛情觀。而當時我說這番話時,蘭蕪一直臉紅如霞佯羞掩耳不聽,想不到卻字字句句記得如此清晰。
這也是我所能想到的,一個在深宮中的女人,莫可奈何的保護色,也惟有這樣,才能将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降到最低。
擁有這樣坦然的心态,在以後無情的後宮生涯中,即便是低到了塵埃裏,也能開出最無畏的花。
我震驚地看着蘭蕪,手指無意識地從含羞草枝葉上輕輕劃過,葉片登時如羞怯的美人,受到驚吓瞬間卷起了所有的枝葉。
妹妹蘭蕪曾也如這含羞草一般,楚楚動人嬌怯不勝,但我直到此刻方才肯相信,她柔弱的外表下,蟄伏着的是一顆頑強堅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