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緣深情淺

我徹底呆住,難道他才是燈火闌珊處的那人?

這世間任何人皆有可能,只獨獨除了他,我不相信。

他是我來到這個時空,唯一與之深交的男人,我不曾忘記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他有太多太多的機會向我表明身份,可是他沒有,他安享皇帝的富貴尊崇,為博取帝王實權尤擅心計,甚至他因後宮雨露不均惹得妃嫔争風吃醋,叫我如何能相信他便是對我情深如一的孟子軒?

若硬要說他與孟子軒有何相似之處,大概就是他對我的寵愛,也許這份寵愛只是緣于貪戀我這一縷異世游魂的特別才讓他對我有了興趣,但憑他怎樣寵愛,我終究不是他的唯一。

我慢慢站起身來,眼裏沒有驚喜,只有懷疑。

“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嗎?你有什麽證據證明這書是你寫的?”

“不是真的,我是在騙你。”段禦龍仍在笑,笑容裏漸漸失去了溫度。

“那你是從那裏得到書稿的?”我忙着追問,一時間顧不上計較他對我的欺騙,因緊張指甲掐得太深,掌心潮濕而疼痛,隐約感到一個謎底就快要揭開,心底全是渴盼與焦灼。

段禦龍低吼出聲:“為什麽你就不肯相信是我寫的,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我就是孟子軒?”

“不會的。”望着這樣憤怒的段禦龍,我忽然有些害怕,但我仍然肯定地說:“你不會是他,你和他完全不象。”

安若古尴尬地在一旁站立着,不安地說道:“小姑娘,你與這位公子既然有事,那我就不打擾了。”

段禦龍斜睨了他一眼,适時彰顯了作為帝王的威嚴,怒喝道:“滾!”安若古吓得一跳,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才退出了房門。

“你還沒有告訴我,到底你是從那裏得到書稿的?”我雖怯于段怒龍的怒火,但想知道真相的渴望卻遠勝于這份懼意,大着膽子繼續追問。

段禦龍靜靜地看着我,眼眸深處有着不容于人發覺的挫敗感,他看了我好久,看得我心裏發慌,然而我仍不洩氣地望着他,眼睛裏寫滿渴求。

他終于別開了眼,望着樓下嘈雜的人群,平靜地說道:“是你的大哥交給我的。”

“啊!”這個回答比他自承書稿是他所寫的還要令我驚撼,一向待我如同親妹的葉昂,怎麽會有這份書稿,難道他會是——不,我不敢想,這個猜測是如此殘酷,我寧願死也不相信這會是事實。

我面青唇白,愕然而立,盛夏時節卻滿身一陣寒栗顫過,如遭逢數九寒冬。

段禦龍的臉上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他道:“你別誤會,這書也不是他寫的。”

我登時長呼出一口氣,心情如卸下一塊大石般輕松,忍不住便責怪道:“你怎麽不早說,吓得我——”他卻冷冷地打斷我道:“有了可以找到情郎的線索,你很高興嗎?”

“那是當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到他的臉色驀地一沉,我連忙收住了口說道:“你還是快講講到底是誰寫的吧。”

段禦龍忽然笑了,幹脆回答道:“我不知道。”他雙手抱胸看着我,臉上浮起淡淡的一絲促狹。

我真的怒了,小宇宙啪啪地燃燒,有把眼前這個仿佛等着看好戲的人敲打成齑粉的沖動,然而我又忍住了,拼命告訴自己要忍耐,要忍耐,我深呼吸三次,才擠出一個笑容,沖他讨好般地笑道:“龍隐大俠,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吧。”

一聲龍隐勾起了他曾經美好的回憶,他終于微笑起來,眼神也不再冰冷,徐徐說道:“是有人将這封書稿匿名寄到你大哥手中的,但那人到底是誰,你大哥也不知曉。”

怎麽會這樣?我大失所望,緊緊攥住了拳,心中對孟子軒有千萬分的怨怪,你明明知道我在等你,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現身呢?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變心嫁給了皇上,才會狠心置我于不顧嗎?

既然真的決心置我于不顧,又為什麽在得知我重病将死的時候,卻又用這種方式來告知你的存在呢?

我再也坐不住了,拔腳便想往門外沖,段禦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皺眉問我道:“你要去那裏?”我掙紮着說道:“我要去找他,我有話要當面問他。”

段禦龍鐵青着臉說道:“人海茫茫,當一個人存心躲着你的時候,你要到那裏去找他?”

他的話一言驚醒夢中人,我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懊惱得不住揪着自己的頭發,心中憂急如焚,明明有了他的消息,我卻只能眼巴巴等着,絲毫也不能做什麽。

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眼睛登時一亮,我扯着他的衣襟說道:“你是皇上,你一定有辦法可以找到他。”

段禦龍冷冷一笑,将衣襟從我手中扯開,沒好氣地說道:“別再考驗我的忍耐力,我也是個平凡人,難道要我替你找到他,再把我的皇後拱手相讓。”

他怎麽這樣,我氣極便口不擇言,叫道:“我并不是你的,你別忘了,只是兩年的契約而已,到時候我仍是自由之身。”

段禦眼睛一瞪,亦針鋒相對地反駁道:“是契約沒錯,可是你認真做到了嗎?不過一個孟子軒就讓你神魂颠倒要死要活,你可曾還記得要為我做到的一切?若非要說不守約,也是因你而始。”

我被他一番巧辯噎得說不出話來,抖着手指着他說道:“你,你——”

“我怎麽了?”他繼續瞪我,眼神邪魅出言惡毒,“有本事就別讓我看到你一副死魚般的樣子,只要你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你就可以得到自由,到時你愛去找誰就找誰,我可沒工夫再理你的死活。”

“你——”我終于抖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咬牙叫道:“你就這般瞧不起我,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就一定會做到,你等着吧!”

我氣呼呼地擲下這句話,段禦龍的眼底掠過極狡黠的笑意,卻板着臉說道:“好,一言為定。”

他朝我伸出手來,我火氣上頭,昏昏地又與他三擊掌,等事後我才恍惚發現,我是不是又上當了,不然這個家夥為什麽笑得這麽暧昧和開心呢。

回宮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得頭都疼了,對面的段禦龍靠倚在寬敞的馬車上閉目小憩,一臉的惬意,他憑什麽這麽開心,我忍不住拿手帕在他的耳朵裏撓癢癢,他睜開眼睛抓住我不安份的手微笑說道:“你做什麽?想勾引我也不用在這個時候。”

他又恢複了那個刻薄高傲的龍隐,我一把扔下帕子,白了他一眼說道:“我覺得自己好象有點吃虧了,要不是為了幫你,孟子軒也不至于誤會我不和我見面,這樣吧,我全心全意地幫你,你暗地裏替我打聽他的下落,作為對我的補償。”

他眼底掠過愠怒之色,只片刻便恢複如常,抓着我的手一緊,疼痛讓我幾乎驚呼出聲,然後他慢慢地一字字說道:“不要再讓我說第二遍,我沒有這樣好的忍耐力。”說完又閉目不語,甩給我微皺的眉頭和緊抿的下唇,分明洩露了他心底的怒意。

良久他仿佛睡熟了,傳來微微的鼾聲,我心中卻思潮翻湧不能自恃,與孟子軒相處十餘年間的片斷不斷在我眼前掠過,如浮光掠影,瞬息即逝卻又清晰異常,我輕聲說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麽想見他,我曾經錯過他那麽久,實在不想再錯過。”

我緩緩念出一首詩:

花圃春光盡,名園香氣微

卻憐蝴蝶影,作對欲何飛?

這是孟子軒大一的時候寄給我的第一張明信片,也是他第一次隐約透露出了自己的心意,極淡雅的一紙荼蘼,春光落盡花瓣凋零,一只粉翅蝴蝶日光裏翩然而至,陽光幾欲穿透玉翅,在花架上映下蝶影如雙,蝶兒飛繞來去不肯栖依,不知是嫌花事已散,抑或是憐只影孤單?

當時年少,不明信中深意,直到多年後與孟子軒傾心相愛,自抽屜角落裏無意中發現這封塵封的信,才恍然明了早就在兒時至成長的青蔥歲月裏,我一直忽略了一顆真心。

猶記當時孟子軒恨恨地拿食指刮過我的鼻子,似無奈似輕嘆地說道:“趙曼,你可真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往事如掌心沙,想要竭力握緊時,卻粒粒從指間滑盡,只餘那滿手醒目的掐痕,痛入心底,夢魂萦繞。

兩顆大大的淚珠從眼中滑落,撲簌簌地掉在綢緞座墊上,很快便被吸入,只餘一片淺淺的泅濕。

擡起頭來,段禦龍正看着我,眼底的思緒複雜莫名,他伸手将我摟在懷中,下颌緊緊地壓着我的發頂,低聲說道:“其實我并不想讓你知道書稿的事,我想讓你死心,一心一意地留在我身邊,可是我不敢冒險,我怕你會失去求生意識,縱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我更想公平地和孟子軒賭上一賭,不讓你有半分遺憾。”

我靜靜地蜷縮在他懷中,他的心意我懂,相信在得到這份書稿後,他也曾猶豫彷徨過,只要他決心隐瞞,也許我就會絕望,重新接受他的愛,可是他的傲氣最終決定他沒有這麽做,他要堂堂正正地羸孟子軒,即使他明知道他的勝算是多麽地小。

我至今記得新婚之夜,他在龍鳳雙燭的照耀下,專心致志地為我寫了一夜的書稿,我口述,他代筆,他凝神疾風,我裁紙研磨,我倦極睡去之時,他仍在燈光下謄寫裝訂,天明時悄然離去。

那日午後,微風吹得殿首的珠簾簌簌作響,日光從珠簾外無阻滞地穿入,映得半邊壁上皆是迷離的七色流光,他懶懶地坐在龍椅上與我閑話,殿內熏得極淡的百合香,香氣幽幽,仿佛要與流光融為一處,只靜靜地叫人生了倦怠。

他說着說着便睡着了,堅毅的嘴角有一縷含笑的弧度,眉心卻是隐藏的暗憂微皺,窗外風驟地一緊,無數紙箋紛然飄落,我慌亂地低頭撿拾,身邊卻有一雙修長的手搶先替我拾起,他離我是這樣地近,近得連袍袖之間那細細的龍涎香皆清新可聞,衣袖上繁複的九龍刺繡雲層裏縱橫馳騁,如江山萬裏奔騰的鐵馬,他的臉沐在陽光裏,朗眉星目裏帶着一絲戲谑的笑意,瞬間便令我恍然失神。

我承認自己當時有些心搖神馳,只是段展鵬的出現,生生萌殺了這份突如其來的悸動。

縱然緣深,奈何情淺,這世上的愛情,若選擇了一方,就必會傷害另一方,做任何事情都會有回報,唯有愛情不是等價交換。

我低聲說道:“對不起,你就把我當妹妹吧,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包容與心意。”

良久才聽到他沙啞的聲音悠悠從頭頂上方傳來:“好。”

回宮之後,我無數次地翻看過手中的書稿,筆跡是最常見的楷書,如今朝廷民間,人人皆習練這種字體,看來想托付大哥葉昂從筆跡中找出孟子軒的辦法也并不可取,失望之餘不免有些恨孟子軒,你縱使對我種種誤會,卻為何不肯當面與我說個清楚!

胡思亂想中,陳公公不知什麽時候正站在殿外,先輕咳數聲叫道:“皇後娘娘!”見我沒反應,又加重咳了幾聲,我仍在游離失神,他只得咳嗽不已,卻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姐姐,你若是再不理他,恐怕他會咳得吐血。”

蘭蕪一身紫衫立在殿外,嬌俏如晨風中的淩霄花,她邁進殿來,朝感激凝望他的陳公公眨眼一笑,俯身便向我行禮道:“安嫔請皇後娘娘安。”

在沒有外人在時,她從不與我行這些虛禮,但在陳公公面前,這些禮儀可不能廢。

陳公公先向我和蘭蕪分別請安,然後才對我說道:“皇上稍後駕臨錦岚宮用膳,問問皇後今日想吃些什麽,吩咐禦膳房好提前準備。”

依天佑皇朝宮規,即便是我貴為皇後,也不能日日與皇上一起用膳,而皇上這幾日皆破格與我同飲同食,早在宮中引起軒然大波,無人不知他寵愛皇後如珠如寶,為此幾乎斷絕了其餘宮妃雨露,更有甚者,這段時日以來我這錦岚宮天天珠圍翠繞,各宮妃嫔來訪得恁般般勤,讨好谄媚無非想多分些帝王恩寵,倒折騰得我日日頭疼不已,煩亂之餘亦只得勉強應對。

只除了靈妃與馨妃,除了規定的晨昏請安之外,從不踏足錦岚宮半步,我也不去理她們,你們不來,我樂得清閑,若你們不懷好意,我卻也不是省油的燈。

蘭蕪抿嘴微笑道:“看來今日我倒來得不巧,皇上既然要來,我還是先回去的好。”

我急忙說道:“蕪兒怎麽來了就要走,來,我們姐妹好好說會話。”轉頭見陳公公仍摒息等我的吩咐,便朝他說道:“你去回禀皇上,本宮今日有些私事,叫皇上明日再來吧。”

陳公公聽見我如此不恭的話,亦沒有半分驚訝,蘭蕪倒吃了一驚,咋舌說道:“姐姐你好大的架子,蕪兒可不敢擔當如此虛名,回頭若是皇上知道是我打擾了他的用心,還不定怎麽怨恨我呢,我還是走了吧。”

話是這麽說,她腳步可沒挪動半步,陳公公忽然說道:“不妨事,皇上說安嫔娘娘與皇後是一家人,不必拘泥生分,皇後不如先和安嫔娘娘絮話,皇上正與朝臣商議軍情,也沒這麽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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