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荒樓一折戲(三)
從二樓最好的觀賞位置往下眺,燈影交錯。
顧清影翹着二郎腿,閑散地靠在金絲楠木椅的靠背上,指尖夾的是支剛點燃的哈德門煙。
她穿了件明黃色開叉旗袍,順滑的绫羅綢緞,在燈光下有細微反光,外面黑色蝴蝶領外套,是店鋪裏挂在最顯眼位置的上等洋貨。
女人把煙移開唇邊,輕吐出一口濁煙:“替你點的白蛇傳,可是花了我三塊大洋。”
“顧三做的生意都是用黃金算的,怎麽會差那三塊大洋?”向興,她名義上的未婚夫接話。
他一身熨帖整齊的西裝,腕上戴着洋表,渾身上下淨是在西洋留學時沾的紳士味道,乍一看,和外界傳聞的花花公子相悖。
只是一開口,那股財色俗味兒和摸爬滾打多年的精明騙不了人。
“我好多年不聽這個,你最清楚。”
顧清影到英國留學時,和向興在同一個學校念書,他倆交流不多,但出于兩家人定的娃娃親,互相一直都有關注。
只是,向興對她的關注帶着欣賞,而顧清影對他的則全然是暗地裏競争較勁。男人在顧清影眼裏似乎就只有競争,商業的,消遣的,唯獨沒有愛情。
不過早在留洋前向興就和顧清影一致協商,假婚約,各過各。
向家在向大帥之前世代從商,家境殷實,向興是他爹二姨太生的兒子,免不了上演一場傳統大戲——和他大哥争家産。
奈何晚生了十幾年,他大哥娶了老婆開始掌家那年,他還蹲在後院玩泥巴呢。眼看向大帥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向興仍舊比不上他大哥羽翼豐滿。
向興看中顧家的洋行,和顧三訂婚,訂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座強有力的錢庫。
至于顧清影,她是圖什麽呢?
這個問題,至今他也沒有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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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十幾年的交情,向興清楚她是只碰過女人的。
從唯諾的姨太太到風塵女子,除了他這個假未婚夫,顧三身邊的人總是換了又換,容易起興,但一膩就散。
或許是遮掩她是同性戀吧,這種事在國外常見,開放程度不同,回國自然就不一樣了,光是流言就能淹死人。
有了未婚夫,“偶爾”放浪形骸那叫找樂子,沒有未婚夫,那叫違背倫理綱常。
向興不以為然:“整天聽西洋樂,鋼琴曲來來回回就那幾個調子,偶爾換個口味是沒錯的。”
“服喪時候來聽戲,傳出去,壞名聲算你的,還是算我的?”
向興不與她多虛與委蛇:“當然是算你的。”
“白挨這個罵,虧了。”顧清影輕笑,唇角彎上去,像是畫師揮筆潑墨一揮而成,她這一笑,仿佛屋裏都跟着亮堂起來。
“既然決定來,就說明服喪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是這戲值得,怕你會心甘情願挨這個罵。”
向興以未婚夫的身份陪顧清影來桐城服喪,是為彰顯恩愛罷了。他從沒聽說未婚妻和舅母關系走近過,加上這些天她不曾露出丁點悲恸,他便以一帶而過的方式猜測。
他們的地盤都在北平,桐城自有桐城不可撼動的地頭蛇,花功夫在這裏簡直多此一舉。
顧清影這個人,無論哪方面,他自始至終都沒摸透過。
“哦?”顧清影挑挑眉,一雙狹長眸子格外靈動。她不理會他的試探:“你聽過?”
“在英國念書的時候看過中國人唱京劇,和同學偷着去大劇院。聽了幾場,私下覺得最中聽的還是白蛇傳。”
他話還沒說完,只聽臺下胡琴聲兒響起,有兩人款步走上臺,已經緩緩唱了起來。
正唱着的女子嗓音明媚尖細,開口便聽出行道,身着白戲服,頭面似乎舊了,珠子看上去發暗,有些減分。
顧清影打小頭疼這個,明明就幾個字,環疊往複的拖長半天,她半句也聽不懂,和長輩聚在一起聽戲,寧肯灌自個酒,拿頭疼的借口推脫。
她往下瞅,一個青的一個白的,仔細聽了半晌,調都是一個調,哪句是哪個唱的都辨不清。
看向興搖頭晃腦,還聽得津津有味。
聽不懂是一回事,要維持風度又是另一回事。
這夜還長,顧清影狠抽了口煙,和不耐厮磨着,慢慢耗。
向興仔細聽,是到了白素貞西皮散板那段:“恨法海活生生拆散鸾凰,
許官人聽讒言将我遺忘,
害得我颠沛流離又回錢塘。
西子湖依舊是當時模樣,
看斷橋,橋未斷,
卻寸斷了柔腸。
魚水情,山海誓,
他全然不想,
不由人咬銀牙埋怨許郎。”
白衣女子在臺上揚着水袖,串着三個繡球的白綢子輕飄晃,油彩也掩不住那張俊臉的光華,怕是下凡仙女。
“這白蛇不錯。”向興說,“步法比青蛇自然。”
頓了頓,他又補一句:“這許仙也不錯,有神。”
“是麽。”
語氣捉摸不透,似是疑問,又似肯定。
“怎麽,看不起票友?”
向興和她玩笑。
底下聲兒太嘈雜,鑼鼓镲的混在一塊兒,談話須得努力分辨,顧清影不想耗神,保持緘默。
向興也不讨沒趣,正了正坐姿繼續聽。
良久,到了念白,底下聽着安靜些了。
他湊顧清影近一點,提起聲音說:“看那白娘子,正對着你暗送秋波呢。”
扮白蛇的那人來意明确,所有能往這邊看的機會都發揮到極致,嘴裏唱的不停,眼神勾連又癡纏。
顧清影回得慢條斯理:“你怎麽知道是我,看上你這公子了也說不準。”
“慚愧,我遠沒有顧三小姐憐香惜玉。”
“知道這叫什麽嗎?”顧清影指了指戲臺上那抛媚眼的女子,再指包廂四周頗有年歲的木雕圍欄和掉了漆的黯朱色柱子。
“什麽?”
顧清影半開玩笑半認真道:“生意不景氣,戲子變戲妓。”
“妓也無妨,北平八大胡同,你沒去過還是我沒去過?”
顧清影:“嗯,倒也是。”
向興臉上漸現出脂粉堆裏頭的那種浮,“要不要試試包一個,也真不錯,像那王司令似的,在北平大戲樓,半個戲班子都是他的莺莺燕燕,男女不忌,每天最不缺就是樂子。”
顧清影若有所思的模樣,她目光落在戲臺片刻,在咿咿呀呀的腔調中問:“我像是那種缺樂子的人?”
“像吧。”向興說。
“有些東西,只是我願意讓你看到罷了。”
顧清影站起身來,從口袋拿出沉甸甸的金子,揚手朝戲臺扔了兩錠過去。
那白娘子接的也确實準,長袖子一揚,連指上勾着的架包都險些脫手出去,唯獨金子牢牢握在手裏,像是捉住了繡球。
另外一錠金子不太走運,從旁邊藍衣的小青蛇腳邊滾幾下,到她身後去了。
向興還在說:“會哼兩句曲兒的,比一般的妓有意思些。”
“呵。”
顧清影忽然提起嗓子,沖着樓下喊:“停了吧,都停了,你們三個上來,來包廂。”
恰巧輪到臺上那青蛇在唱,胡琴聲止了,小生下了臺,白蛇也已然抓着戲服往下走了,青蛇卻像紮下根一樣巋然不動,清脆嗓音一聲蓋過一聲,正到激烈處,如同銀瓶乍破。
顧清影這下聽清了哪句是青蛇,“報仇雪恨返江南,救姐姐,出磨難”。
聽青蛇那怒音,倒真像有什麽不共戴天之仇,真有個姐姐等着她救似的。
青蛇幹巴巴唱着,約莫三五句功夫,戲臺簾子猛地被拉開,沖過去的婦人連拖帶拽,口裏說着什麽,拉着那青蛇要她下臺。
青蛇音跑了,顫了,頭上的頂花墜到地上,懸着的珠玉晃動,好不凄涼。
姐姐走了,跟着許仙走了,哪怕是雷峰塔,是五指山,是囚牢也義無反顧地離開了。
只剩她一個人,站在原地不肯接受,也不肯離開,做着單槍匹馬要救姐姐的孤膽英雄。
顧清影鬼使神差地喊:“你先上來,等會再讓你唱。”
這種第二遍的解釋,這樣的承諾,顧三還是頭一次對誰耐着性子講。
向興亦是從沒見過,有些訝然地看顧清影。
呵斷人唱戲是最不合禮儀的做法,她明明已經清楚白蛇傳是他最愛聽的,打的是戲子的臉,又何嘗不是打聽戲人的臉。
她受不了聽這戲了,他能理解,但是又允諾再讓人回去唱……這是為了什麽?
顧清影居高臨下地向下看,她生得比一般女子高些,和低挂的雕花燈籠的黃流蘇尾差不多高,黃流蘇又與明黃色旗袍相輝映。
一代佳人。
隐約着,青蛇是朝這邊擡了頭,那近乎刺耳的唱腔也總算漸趨于平靜,最終無聲下來。
窦新桂看江琬婉氣勢弱了,趁着空子趕忙把人拉下來,嘴裏的教訓和狠話一句也沒停,江琬婉一句也沒聽進去。
二樓,顧清影對這些一無所知,只是看光亮底下,青蛇望向這邊的那一眼,顧清影猜,那一定是雙水靈清透的眸子,不然這瞬間,怎會半點雜質都不染呢。